“龍将軍,”公子卬講畢,拱手道,“您久經沙場,又是副将,魏卬請您來,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回禀主将,”龍賈語氣急切,“末将以爲,此時決戰,正中秦人之計啊!”
“龍将軍,”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說說,本将中了秦人的什麽計?”
“誘敵之計!”
“秦人的這個計,前幾天你已講過了,能不能換個新的說辭?”
“唉,”龍賈長歎一聲,“主将呀,您随便想想,車希賢數萬大軍,如果真是敗退,爲什麽沒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長城向北退卻?”
公子卬冷笑:“龍老将軍自诩曆戰無數,是真不知呢,還是假作不知?車希賢向北撤退,隻有一個目的,靠攏公孫鞅的中軍,形成合力,避免被我軍各個擊破!”
“若爲形成合力,司馬錯一軍爲何死守郃陽不撤?”
“哼,這個本将還要問問老将軍呢!”
“司馬錯死守郃陽,隻有一個目标,拖住我右軍!”
“你且說說,秦人爲何要拖我右軍?”
龍賈手指圖中魏軍中軍的位置:“好以全力對付我中軍。”再指向葫蘆谷:“誘我主力入葫蘆谷與其決戰!”
“老将軍是說,我與秦人決戰不得嗎?”
龍賈看向他,語氣堅決:“決戰不得!”複指圖:“将軍請看,葫蘆谷三面皆山,中間深谷,林木茂密,不利于我重車、重甲施展,是以我軍不宜在山地與其決戰。”
“老将軍是說,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決戰嗎?如果本将把老将軍的話原樣曉谕三軍将士,老将軍介意嗎?”
見他故意找碴,龍賈氣結:“主将,您……”
公子卬擺手:“好了好了,戰書已下,三軍已動,老将軍若是沒有别的,本将這兒正忙着呢!”
龍賈見木已成舟,不禁長歎一聲,沉默半響,沉聲道:“如果一定要決戰,本将請命參戰!”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将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爲争功啊!”
龍賈氣極:“主将,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這樣吧,待明日日出,老将軍就向郃陽之敵發起總攻。隻要龍将軍全殲郃陽之敵,本将将表奏父王,記您大功!”
龍賈再次長歎:“唉,主将啊,末将征戰無數,何時計較過軍功?”
公子卬佯裝不解:“既然不計較軍功,老将軍何以要來參戰呢?難道老将軍在郃陽不是參戰嗎?”
龍賈急了:“末将請求參戰,是爲萬一……”欲言又止。
“什麽萬一?”
“萬一主場失利,末将也好有個接應啊!”
這下捅了馬蜂窩,公子卬一拍幾案:“好你個龍賈!”呼呼喘幾聲,強壓火氣:“本将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馬錯擒來!若是老将軍畏懼那個後生,也罷,待本将收拾完公孫鞅,自去活擒那厮!”又轉對左參将,“裴将軍到沒?”
左參将拱手:“守候多時了!”
“快,叫他過來!”
龍賈臉色黑青,猛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大步出帳。
深夜,魏國左軍大營,一輛輛重甲戰車整裝待發,裴英站在排頭戰車前。公子卬緊緊握住裴英的手:“裴将軍,明日勝負,本将就看你這兒了!”
裴英眼中噙淚:“末将赴湯蹈火,絕不辜負主将信任!”
“記住,一入秦境,格殺勿論!”
“末将領命!”
公子卬松手:“起程!”
裴英轉身,跳上戰車,朝公子卬拱下手,戰車啓動。
與此同時,洛水岸邊,黑壓壓站着無數秦兵。一隻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馬錯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點頭:“到了!”又轉身朝對岸發出一聲呼哨。
無數隻船與木筏應哨聲劃過來。
司馬錯朗聲道:“會水的,下河,不會水的,候船!”說畢率先下水,向對岸泅去。
衆多秦卒紛紛下河。
回到右軍大帳時已是後半夜。
龍賈了無睡意,悶頭坐于案前。
公孫衍聽到聲響,走出來,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幾案前坐下。
帳中一片死寂。
“唉,”龍賈悲歎一聲,“有此豎子,魏國氣數當是盡了!”
“唉,”公孫衍亦出一聲長歎,“可憐數百裏山水,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于這對父子之手,着實讓人心疼啊!”
“犀首,”龍賈猛地擡頭,“龍賈求你離開此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将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屍嗎?”
“唉,犀首呀,不是龍賈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屍,魏國卻缺犀首。龍賈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卻死不得啊!”
“好吧,”公孫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龍将軍嫌棄,在下這就離開!”說畢幾步走到帳邊,從帳壁上取下子胥劍挂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
大半夜的,公孫衍這說走就走,龍賈倒是怔了,呆了一小會兒,起身跟出。
公孫衍套上他的辎車,一步一步地走向轅門。
龍賈緊緊跟上,二人并肩走出轅門。
離開轅門老遠了,龍賈仍舊跟着。
這是個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孫衍駐步,拱手:“将軍,該留步了!”
龍賈長歎一聲,拱手:“兄弟,保重!”
公孫衍跳上車,再拱。
“犀首兄弟,”龍賈遲疑一下,“龍賈敢問,你這……欲往何地?”
“陰晉。”
龍賈震驚:“陰晉?”
公孫衍苦笑一下:“将軍趕客,犀首隻能去投奔張猛了!”
“犀首,”龍賈瞬間明白了公孫衍的苦心,一陣感動,“龍賈曉得了,你這是……去保住陰晉哪!”
公孫衍再度拱手:“将軍保重!”說畢打個響鞭,車馬驅動。
龍賈揚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孫衍想到什麽,車子沒停,隻回頭大叫:“對了,龍将軍,給你推薦個人才,犀首旗下有個叫吳青的堪當大用!”
送走公孫衍,龍賈匆匆返回大帳,凝住眉頭,在帳中來回踱步,耳邊回響起公子卬的聲音:“……老将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爲争功啊……本将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馬錯擒來!”
接着是公孫衍的聲音:“可憐數百裏河西,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于這對父子之手,着實讓人心疼啊!”
龍賈猛地頓住步子,叫道:“來人!”
副将走進,拱手。
龍賈看向他:“看來,我們得走一步險棋了!”
副将目光征詢:“什麽險棋?”
“主将今日與秦決戰,如果不出所料,負多勝少,我們須去接應,以防不測。”
“這……”副将擔心道,“若是郃陽之敵得知,在後追擊,該當如何?”
“你說得是,”龍賈轉對參将,“傳公孫将軍麾下一個叫吳青的到大帳聽令!”
參将應一聲,不一會兒,帶吳青進帳。
吳青跪叩:“報,千夫長吳青聽令!”
龍賈看向他:“吳青将軍!”
吳青怔了下:“我?将軍?”
“正是。自今日起,本将任命你爲右軍左司馬!”
吳青叩首:“左司馬吳青謝龍将軍提攜!”
“主将明日與秦人在葫蘆谷展開決戰,本将率右軍前往助陣,留給你三千人,牽住郃陽之敵!”
吳青朗聲道:“末将得令!”
“我們起程後,你可多布疑兵,造出聲勢,使郃陽之敵不敢妄動!”
“末将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綻,強行出擊,你就使出本領,想盡辦法拖住秦人,萬不可死戰!”
“末将得令!”
龍賈轉對副将:“傳令諸将,不許造炊,不許弄出聲響,帶足三日幹糧,黎明前出征!”
副将拱手:“末将得令!”遂轉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東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隐沒在碎雲裏,大地更黑了。
大荔關關門“吱呀”一聲洞開,裴英一車當先,沖了出去。
緊接着,鐵甲戰車一輛接一輛,風馳電掣般馳出,揚起的塵土淹沒在黑暗裏,轟隆隆的奔馳聲響徹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蘆谷的谷口就排滿了黑壓壓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馬也陸續趕至,各自運行到位。
魏軍主将公子卬坐進吊車,被吊到一個移動的高塔上,居高臨下,俯視秦陣。
秦兵一隊一行,正在緩慢有序地移動,谷口外圍漸漸現出一字長蛇陣的模樣。再往遠處,不見異常。
審視一番,公子卬擺手,吊車搖下。
陳轸湊近,急切問道:“秦陣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應道:“如約,一字長蛇陣。”
“這陣……厲害嗎?”
說到兵法戰陣,公子卬的兩眼炯炯有神:“此陣看似無奇,其實厲害。若擊其首,其尾應,是謂‘卷’;若擊其尾,其首動,是謂‘咬’;若擊其腰,其首尾皆應,是謂‘絞’!”
“乖乖!”陳轸咂舌,“敢問主将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發:“降蛇者,鷹也,通常當以鷹爪陣破之!”
“鷹爪陣?攫其七寸?”
“鷹爪是這樣,”公子卬伸出三個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擊首,使其不能咬,一爪擊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沖斷其腰!”
“既爲通常之法,主将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睜大眼睛,待會兒自有分曉!”
天色大亮,雄雞啼曉。
秦境一處露天糧倉中,巨大的糧囤隐約可見。幾十輛魏軍戰車直沖過去,眼看就要撞到糧囤,前面突然現出一排鐵蒺藜。最前面的戰車由于巨大的慣性而停不下來,戰馬撞在鐵蒺藜上,長嘶一聲,馬倒車翻。
後面戰車急急停住。車上魏人未及弄明狀況,道路一側猛然蹿出一排黑影,個個猶如鬼魅,就地滾到戰馬前面,隻聽“咚咚”聲響,轅馬慘叫倒地。未受擊的戰馬驚恐揚蹄,戰車劇烈晃動,歪倒,車上魏卒站立不穩,或跌下車,或扶車幫,毫無還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來,手拿鐵鈎,朝車上站立不穩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鈎,魏卒多被鈎下,遭亂刀斬死。部分魏卒跳下車與秦卒搏殺,但寡不敵衆,亦被捅死。
與此同時,在秦境襲擊秦軍其他草料場的每一隊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擊,猝不及防中,戰馬被敲暈,武卒被鈎下戰車斬殺。各處糧倉,各處兵營,秦卒無不痛下殺手,屠殺場面慘不忍睹。
而所有這些,左軍主将裴英并不知情。
裴英親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鐵甲戰車一百乘,沖向此番攻擊的最大目标——在栎陽城外屯紮的約十萬秦卒預備隊及辎重人員的營帳。
四周靜寂,沒有任何異樣。
眼見敵營盡在眼前,裴英長槍一指,一車當先,直沖過去。衆将士見主将上前,無不奮勇,數百輛戰車就如數百支利箭,轟隆隆馳入營區,分散沖向各個帳篷。
争功心切的魏卒或槍挑營帳,或用戰車挂撞營帳。
營區卻無任何反應。裴英連挑數帳,發現裏面是空的,架滿薪柴,空氣中彌散着一股怪味,不覺連聲驚呼:“是硫黃、桐油,快,快撤!”
已是遲了。不知何處響起戰鼓,随着鼓點,“嗖嗖嗖”,無數支帶火的箭矢飛向帳中,大火先從營區四周着起,随風勢燃燒。頃刻間,一百輛魏軍戰車及無數大魏武卒皆淹沒在火海裏。戰馬、火人在火海中撲騰、亂撞,馬的悲鳴聲、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裴英的戰車在火海中橫沖直撞,待沖出火海時,連人帶車已是烈火焚身。裴英發出“啊啊啊”的聲聲狂叫,舞動長槍亂搠。
一番撲騰之後,戰馬倒地,裴英從車上栽倒,在地上翻滾幾下,不再動了。
不遠處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靜靜地站着,身邊站着司馬錯。
遠處是火光熊熊的兵營,大屠殺仍在進行,慘叫聲不絕于耳。一名秦将奔至,跪叩:“報,魏軍戰車九十八輛悉數被燒毀,餘下兩輛被我俘獲,裴英并所有魏卒無一逃出!”
“唉,”長期以來一直拿糧換馬的秦孝公長長歎出一聲,“可惜了那些好馬呀!”言畢緩緩閉目。
與此同時,葫蘆谷的谷口外面,秦、魏雙方的陣勢均已擺好。
秦軍如約擺出一字長蛇陣,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長約六七裏,彎曲有度,将寬大的葫蘆谷口堵個嚴實。左翼爲陣首,一百輛戰車,右翼爲陣尾,一百輛戰車,中間爲蛇腰,一百五十輛戰車。戰車後面才是步卒。
魏陣擺出的則是鷹爪陣,兩端利爪各一百輛重車,中間長爪是二百輛重車,分别指向蛇頭、蛇尾和蛇身。
秦軍蛇腰部分,公孫鞅一車居中。
魏陣中爪尖端的戰車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雙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鷹爪前伸。
蛇鷹相距約兩箭之地,鼓聲各住,陣勢凝固。
魏陣後面轉出二車,一車是紫雲公主,另一車是陳轸。兩車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邊。紫雲一身紅裝,站在一輛戰車上,左右侍立着兩個武卒。
紫雲氣定神閑。
見到公主,秦陣中一陣躁動,時不時有士卒交頭接耳。
秦人擂鼓,公孫鞅一車前沖,在陣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驅車相迎,亦在對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孫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沒持戈矛,空着兩手站在車上,隻有一劍挂在腰間。公子卬則長槍在手,威風凜凜。
雙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對視,仿佛要将對方穿透。
公孫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抱拳:“衛鞅見過上将軍!”
見他果然未逢戰陣,顯得沉不住氣,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槍,右手指着公孫鞅:“公孫鞅,提起你的長槍來,本将不殺束手之人!”
公孫鞅再抱拳,假作驚恐狀:“在上将軍跟前,公孫鞅不敢提槍!”
“背信棄義,做賊心虛,是以不敢提槍,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孫鞅陰陰一笑,反唇相譏道:“沙場之上,本将不願槍指婦孺!”
“無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鐵軍,人人虎将,何來婦孺之說?”
公孫鞅指向公子卬身後:“将軍身後,左婦右孺,難道是衛鞅眼花了嗎?”
“哈哈哈哈,”公子卬長笑幾聲,“你不是眼花,是眼瞎!左邊一員,是本将夫人。右邊一員,是大魏上卿。夫人喜食蛇肉,上卿樂觀蛇舞,聽聞本将今日戲蛇,皆來湊趣!”
公孫鞅故作尴尬之色,拱手:“若是此說,是衛鞅誤會了!衛鞅長蛇已成,請上将軍戲之!”說畢掉轉車頭,徑回本陣。
公子卬也轉回車頭,回歸原處。
兩軍陣上,軍旗獵獵,戈戟閃耀,劍拔弩張。
空氣壓抑,凝重。
紫雲凝視着秦軍的陣列,緊張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