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中軍帳裏,公子卬正與陳轸談笑,禦史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戰書拟好了?”
禦史雙手呈上戰書:“請主将厘定!”
公子卬接過,匆匆閱一下,遞給陳轸:“請上卿雅正!”
陳轸接過,看完,眯眼沉思一時,遞還給他,豎起拇指道:“啧啧啧,好檄文哪,行文酣暢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虛,嬴渠梁、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
禦史向陳轸拱手:“謝上卿褒獎!”
陳轸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轉對禦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爲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将歡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難割舍,随從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于公孫鞅,本爲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爲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淩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淩遲爲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将魏卬!”
陳轸再次豎起拇指:“好辭令啊!”
許是認爲如此輕佻之辭有損大魏威嚴,禦史略作遲疑,皺眉道:“主将,是照原話寫呢,還是……”
公子卬厲聲道:“原話!”
一輛接一輛戰車從不同方向馳向葫蘆谷的最頂端——中軍大帳。
其實不是大帳,而是位于山頂上的一個巨大岩洞,洞門外就是那棵名動河西的大松樹。洞口有守衛站崗,進洞的石階上,每隔幾階就立一個持戟勇士,氣場肅殺。
公子疾一身戎裝,與司馬錯肩并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幾員戰将也都陸續走過來。守洞軍尉逐個驗過将牌,揮手放進。
衆将目不斜視,看得出,大夥的表情仍然沮喪,彼此見面,不打招呼,不停步,顯然是上次那位老将妄言被斬的後遺症。
進入中軍大帳後,諸将齊刷刷地立于主位前面,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孫鞅,嬴驷居左,車希賢居右,皆是一臉嚴肅。
公孫鞅掃視衆将一眼,緩緩拿出公子卬的戰書,揚起來,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低沉:“諸位将軍,魏人下戰書了!”
沒有人應腔,也沒有任何激動,衆将面面相觑一陣,又恢複原狀,好像這封戰書與他們無關,也好像他們早已猜出魏人會下這封戰書。
嬴驷依舊端坐,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見衆将皆不積極,公孫鞅略略皺眉,繼續說道:“戰書是魏軍主将寫的,諸位将軍,難道你們不想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麽嗎?”
衆将依舊不作聲,頭皆微低,大帳中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好吧,”公孫鞅又掃衆将一眼,“戰書本将就不讀了。不過,本将以爲,戰書最後幾句,諸位或感興趣!”
這句話顯然有吸引力,衆将擡頭,齊齊盯向公孫鞅。
公孫鞅輕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爲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将歡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難割舍,随侍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于公孫鞅,本爲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爲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淩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淩遲爲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将魏卬!”
公孫鞅的聲音極其平緩,就像平日裏吟詠詩書一般,但字字如錘、如刀,紮在衆将心中。
嬴驷顯然并未知悉這個,先是愕然,而後呼吸急促,臉色難堪,面孔扭曲。
中軍帳裏靜得出奇,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公孫鞅眼中噙淚,聲音更爲低沉:“諸位将軍,對紫雲公主,我公孫鞅無話可說,隻有一跪!”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跪下。因着戎裝,跪得又實,一身重甲發出“咚”一聲響。
衆将無不驚怔。
公孫鞅聲音哽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戰,紫雲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沖鋒陷陣的真正勇士,我公孫鞅向大秦第一勇士緻敬!”說畢重重叩首,頭盔卻碰在主将的幾案上,再次發出“咚”的一聲。
衆将仍舊愣怔,似乎還沒有醒過魂來,但顯然,激情已被完全調動。
車希賢率先起身跪下,排在衆将之首的司馬錯跟着跪下。緊接着,所有将軍盡皆跪下,無不眼中噙淚。
中軍帳中,隻有嬴驷一人靜靜地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着所有的人。
公孫鞅起身,揚手:“諸位将軍,請平身!”
衆将平身。
“諸位将軍,此時此刻,紫雲公主就在魏人的中軍大帳裏。身爲主将,我公孫鞅要求你們,我公孫鞅命令你們,拿起手中的槍,拔出腰上的劍,擊敗魏人,奪回河西,爲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淚,爲勇士受過的每一個委屈,”公孫鞅說着握拳刺空,“複仇!”
衆将齊吼:“爲公主複仇!爲公主複仇!爲公主複仇……”
公孫鞅擺手止住:“諸位将軍!”
衆将屏氣凝聽。
公孫鞅語氣重新恢複平靜:“如何複仇,請看戰圖!”揚手。
身後“唰”的一聲,布簾徐徐拉開,現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制作的河西形勢圖。形勢圖上标着魏軍與秦軍形勢,甚至每一處屯營也清晰可見。三條黑線顯出秦國三軍的“敗退”路線圖,三條藏紅線顯示魏國三軍的“追擊”路線圖。
衆将眼前一亮,但又旋即無光。
公孫鞅掃一眼衆将:“本将曉得,諸位都想知道,我們爲什麽一直敗退,我們爲什麽不朝秦境退,而是退到河西腹地,退到這道葫蘆谷裏,被魏人四面堵住退路。”
衆将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孫鞅。
“車将軍,”公孫鞅轉向車希賢,“軍事上的事,還是由你來說!”
車希賢沖他略拱下手,轉對衆将:“諸位将軍,前面的戰事,我就不多說了,隻說一句,諸位的每一次潰退,都是主将刻意安排的。主将刻意安排潰退,不爲别的,正是爲了今日的決戰!”
衆将一振。
車希賢手指戰圖上秦境位置:“諸位請看,這兒是八百裏秦川,居住着我父老鄉民,我們能向這裏退嗎?我們能将戰場放在家門口打嗎?”再指梁山一脈:“這裏山林茂密,道路崎岖,利于輕兵,不利于重甲,我們一再潰敗,就是要将魏卒引到這裏決戰!”
衆将無不吸一口長氣,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頹廢一掃而光,精氣神全出。
車希賢再指葫蘆山,語氣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處,十六年後,主将特選此地與魏決戰,就是想讓先君的在天之靈看看他的勇士們是如何斬殺魏人、奪回河西的!”
一聽到“先君”二字,衆将更是群情激奮,齊呼道:“斬殺魏寇,奪回河西,爲先君報仇!”
“我說完了,至于如何殺敵,如何收複河西,”車希賢轉對公孫鞅,拱手,“請主将頒令!”
衆将齊齊站定,直盯公孫鞅,盡皆拱手:“請主将頒令!”
公孫鞅字字如錘,擲地有聲:“諸位将軍,聽令!”
衆将齊聲道:“末将聽令!”
“本将決定,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衆将重複道:“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知道如何縛牢魏人嗎?”
“請主将昭示!”
“本将給你們十六個字——避而藏之,遊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衆将重複命令:“避而藏之,遊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至于這如何避藏,如何遊擊,如何分圍,如何聚殲,衆将聽令!”
“末将聽令!”
公孫鞅轉對司馬錯:“司馬将軍!”
司馬錯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錘卒兩萬,步卒兩萬,伏于葫蘆谷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鋒的重甲車馬!”
“末将得令!”
公孫鞅轉對另一将軍:“李将軍!”
李将軍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步卒一萬,截斷谷底水流,控制谷中所有水源,能守則守之,守不住則毀之!”
“末将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車将軍!”
車希賢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戰車兩百乘,銳卒一萬,繞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蘆谷裏,從屁股後面堵住葫蘆口,斷去魏人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旁邊一将軍:“竺将軍!”
…………
就這樣,公孫鞅一一向衆将頒令,衆将得令,陸續離去。
公孫鞅與嬴驷最後離開中軍帳,并肩走向監軍大帳。
公孫鞅邊走邊向嬴驷緻歉:“詐敗之事,臣未事先禀報殿下,還望殿下寬諒!”
嬴驷不無郁悶道:“是放心不下驷嗎?”
公孫鞅誠惶誠恐:“臣不敢!”
嬴驷冷冷說道:“那就是驷不配知情喽?”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謝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驷也是監軍,主将爲何事事繞着驷?”
“此事關此戰成敗。魏人在軍中布有耳目,殿下身邊又多忠義、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絲毫僥幸,對上隻奏報君上,對下也隻有車希賢一人知情,餘皆不知,是以軍中多怨,士氣多洩,而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驷見已走近自己帳門,駐足,轉身,抱拳道:“主将高謀,驷敬服!主将還有吩咐沒?”
公孫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轉身,腳步沉重地緩緩走開。
走進帳門,嬴驷見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聯系公子華的心腹黑雕。
嬴驷問道:“人救出否?”
黑雕脫下靴子,用劍尖剜掉一物,取出,雙手呈上:“殿下請看!”
嬴驷拿過,拆看,震驚,耳畔傳來公子華的聲音:“驷哥,情勢有變,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強顔歡笑,以藥酒蒙翻魏卬,從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竊以爲密,僞制供兄掌握!大戰在即,弟未能沖鋒陷陣,手刃魏賊,引以爲憾!至于雲妹安危,弟必舍生以守!遙祝大捷!弟華頓首。”
嬴驷凝眉有頃,起身出帳。
中軍帳裏,公孫鞅、車希賢對坐,幾案上擺着兩封戰書,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們拟好的回書。見嬴驷折返,公孫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來得正好。”走過去,雙手奉上戰書:“這是臣寫給魏卬的回書,請殿下審閱!”
嬴驷沒有接,隻從袖中摸出密件:“請主将先看看這個!”說完“啪”地扔在幾案上,轉身走了。
公孫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兒。
見他表情古怪,車希賢小聲問道:“主将?”
公孫鞅似從噩夢中醒來,急切叫道:“快,叫司馬錯速來!”
公子卬在紫雲的溫柔鄉裏度過一個銷魂之夜,興緻勃勃地趕到主将府,與陳轸謀劃起行将到來的決戰。沒談幾句,公子卬發現陳轸是真的不通軍務,就把他叫到形勢圖前,不厭其煩地就圖講解,指出魏軍将如何進攻,秦人将如何反應等,聽得陳轸大開眼界,越發堅定公子卬必勝。
二人聊得正來勁,中軍左禦史疾步走來,禀道:“禀報主将,秦人戰書來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着戰圖,擺手:“念!”
左禦史拆開,朗聲道:“上将軍戰書收悉,鞅再三讀之,不勝惶恐。将軍于書中曆數秦公及鞅之罪狀,鞅有口莫辯。今借回書一角,容鞅解釋一二。河西本爲秦土,六十年前爲魏将吳起強借。今秦魏結親,即爲一家。既爲一家,秦公自然認定魏王陛下會歸還河西。秦公派鞅前來接收,當是分内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懇請将軍将鞅之苦衷訴于大魏陛下,隻要陛下歸還河西,秦公保證世代聽憑驅馳。如果将軍執意厮殺,鞅雖不敵将軍虎威,也隻能操戈相見。鞅不通武學,僅在幼年時讀過一字長蛇陣法,明晨日出之時,鞅于葫蘆谷口轅門外布陣,恭候将軍!秦三軍主将公孫鞅頓首。”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轉對中軍左禦史:“回複秦使,明晨日出,本将應約破陣!”
左禦史退出。
公子卬轉對陳轸:“一字長蛇陣也敢叫闆,看本将不砸爛他的蛇頭!”轉對右禦史:“召衆将中軍帳聽令!”
右禦史走出。
陳轸問道:“敢問主将,可召龍将軍否?”
“龍賈?”公子卬面現不悅,“召他做什麽?郃陽那兒,他的屎屁股還沒擦呢!司馬錯的一萬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
“在下之意是,決戰方略,最好也曉示龍将軍。無論如何,他是副将!”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将不知虛實,覺得龍賈知曉河西,知曉秦人,是個将才。近日戰事,卻讓本将大失所望。本将甚至懷疑,龍賈的過往戰績是他粉飾出來的!”
“即使如此,在下還是請求主将召龍賈議事,”陳轸壓低聲,陰陰一笑,“否則,他或以此爲由,密報王上,爲将軍添堵!”
公子卬眉頭微皺:“也好,免得他在背後聒噪!”見左禦史送秦使回來,沖他道:“使快馬至郃陽,有請龍将軍中軍帳謀議大事!”
龍賈接到議戰命令,即對公孫衍道:“主将向秦人下戰書,秦人回書來了,約定明晨日出決戰,擺長蛇陣于葫蘆谷口!”
公孫衍放下手中竹簡,疾步走到圖前,觀看。
龍賈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這就随我求見主将,陳明利害!”
公孫衍肩膀一聳,兩手攤開:“在下無職無爵,連中軍大帳也進不去,如何求見,如何陳明利害?”
“我帶你去呀!”
公孫衍緩緩閉目,昔日在魏宮與公孫鞅對峙時的受辱場景閃過腦海,慘然一笑:“你帶着我,我算什麽人呢?是相府家奴,還是右軍幕僚?”
龍賈急了:“犀首呀,這都火燒屁股了,你還在計較名分?”
公孫衍苦笑一聲:“不是在下計較,是主将計較!主将知會謀議的是将軍,在下若去,能插上話嗎?再說,在下想說的,将軍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壞事!”
龍賈略略點頭:“也好!”便匆匆離去。
龍賈一路疾馳,于迎黑時分趕到中軍,見魏營裏燈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戰前的忙碌景象。
龍賈急入中軍大帳,見帳中除他之外,并無其他将軍,忖出戰已議過,召他來不過是知會一聲而已。
果然,望到龍賈,公子卬就走過來,虛禮一番,拉他來到軍情圖前,向他講解決戰部署,刻意隐瞞了裴英的奇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