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對知他用他、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而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後,琴師百感交集,兩手撫琴,将《高山》《流水》彈奏得淋漓盡緻,于清幽中加一絲悲涼,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聽者無不動容。
簾後,姬雨跪在王後榻前,握緊母親之手,側耳貼在母後胸上,傾聽她的緩慢心跳。在琴師快要彈完時,姬雨聽到王後心跳加劇,強而有力,當即激動萬分,顫聲叫道:“先生,母後有反應了!”
得知王後竟有反應,琴師更是激動,抖擻精神,兩手鼓琴,從《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又彈一遍。《流水》不及彈完,姬雨感到王後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後,将臉貼在王後臉上,輕聲呢喃:“母後,母後……”
姬雨連叫數聲,王後終于從長睡中緩緩醒來,費力地睜開眼睛。
姬雨熱淚盈眶,哽咽:“母後,您醒了,母後,您終于醒了,母後……”
王後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合上眼皮。
宮正喜不自禁,急切地吩咐宮人:“快,奏報王上,娘娘醒了!”略頓:“慢,我去奏報!”說完撒腿跑出。
琴聲歡快,流水聲聲,琴師似入忘我狀态。
王後睜眼,對姬雨吃力一笑:“雨兒!”
姬雨顫聲叫道:“母後……”
“雨兒,母後……母後這是在哪兒?”
“在宮中呀,您看……”姬雨邊說邊四處指給她看。
“是嗎?”王後環視左右,“是哩。看來,方才所曆,皆是虛境!”
“母後,您已經昏睡半個月了!”
“是嗎?”王後閉目少頃,漸漸回到現實中,長歎一聲,“唉!”
姬雨指向珠簾之後的琴師:“母後,是先生彈琴,将您召回來了!”
王後微微一笑:“雨兒,代母後謝謝先生!”
姬雨“嗯”了一聲,側耳聽了一會兒,小聲道:“母後您聽,琴聲多麽歡暢,先生太高興了!”
王後側耳聽琴,琴師正入佳境,兩眼閉合,十指翻飛,完全忘我。
王後聽有一時,猛地想起什麽:“宮正呢?”
“在呢。看到母後醒了,宮正親去禀報父王。父王無時不在挂念母後,剛剛還在這兒!”
“母後知道。”王後噓出一口氣,笑道,“雨兒,母後有件急事,你馬上去辦!”
“雨兒謹聽母後!”
“你到街上走走,爲母後尋訪一人。母後估算,他該來了!”
“尋訪何人?”
“一個白眉毛的老丈,眉毛有這麽長!”王後拿手比畫了個長度。
姬雨吃一大驚:“這麽長呀?”
王後點頭。
“若是見到他,雨兒要請他入宮嗎?”
“不用。你什麽也不必說,隻要見到他在就成!”
姬雨點下頭,欲走,卻又戀戀不舍。
王後催道:“去吧,雨兒,這事兒要緊,不要對任何人講!”
姬雨點頭,在王後額頭輕吻一下,疾步出宮,遠遠看到周顯王、宮正、内臣三人從禦書房匆匆趕來。另一條道上,姬雪及幾個禦醫也趕過來。姬雨放下心來,拐向另一條小徑,撒腿跑去。跑有一段,姬雨似是想到什麽,拐向自己的閨房。
姬雨匆匆跑進,對侍女道:“春梅,快,拿衣飾來!”
春梅看向他:“小姐,什麽衣飾?”
姬雨白她一眼:“你笨哪,我要出宮!”
見是出宮,春梅一臉興奮:“好咧!”便麻利地拿出一套商女服飾,爲她穿上,自己也換了一套平民的侍女服。
洛陽市集一角,人聲鼎沸,到處是攤位與鋪面。
張儀、小順兒悠然閑逛。正走間,一陣幽香襲來。順兒誇張地連吸幾口氣,擡頭一看,是姬雨二人腳步匆匆地從他們身旁走過。
張儀在他頭上敲一下,一努嘴,腳步加快。
順兒緊跟其後。
姬雨頭戴遮陽鬥笠,肩披紗巾,腰懸寶劍,沿大街一路走去,兩眼不停搜索。
姬雨二人轉過街角至另一街道,春梅驚道:“公……”捂嘴:“快看那人!”
姬雨順手勢看去,是在學宮裏遭人羞辱的蘇秦。蘇秦挑着竹簡緩緩走着,木劍倒背,兩眼不停地瞄向街道,顯然在尋一塊适合他擺攤抄書的攤位。
春梅盯住那把木劍,低聲道:“瞧那人的劍,是倒着背的!”
姬雨瞄過去,撲哧笑了,遂放慢腳步,将鬥笠拉下一點點兒,免得被他認出。
蘇秦走到十字路口,停下來若有所思。站有一會兒,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放在掌心審看一時,又放在胸口處,閉眼喃喃幾句,似在祈禱。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納入袖中,擡頭走去。
前面一處顯眼位置擺着個算命攤位,招幡正在風中飄。童子筆直地站着,鬼谷子端坐于地,兩眼微閉,似在打盹。行人來來往往,有的直走過去,有的掃視招幡一眼,沒有一人停下看相。
童子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實在憋不住了,低下頭去,輕聲對鬼谷子說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來越歡實了!”
鬼谷子瞥到蘇秦走過來,嘴一努:“呵呵呵,你小子運氣好,看,送銅闆的來了!”
童子看向蘇秦,做個苦臉:“啊,他呀!”
“站直,打起精神,熱情接客!”
童子站直身子,打起精神。
蘇秦認出二人,見他們旁邊有塊空場,遂放下擔子,擠出個笑,朝鬼谷子揖個禮,指指旁邊空地,希望能在這兒擺上攤位。
鬼谷子似是沒有感覺。
童子得了鬼谷子的話,以爲他是爲占卦來的,熱情說道:“喂,這位大哥,是算命還是打卦?”
蘇秦看向童子:“我……我……我……”指指旁邊空位,“想……想……”
童子将招幡晃幾下,發出“嚓嚓”的聲音:“客人,請看招幡!”
蘇秦看向招幡,見上面書着一副對聯:“遠觀萬裏鵬程,近判旦夕禍福。”
“這位大哥,”童子一心想做這筆生意,“就占一卦吧,我家先生的卦靈着呢!”
“我……我……”蘇秦再次看向旁邊空位。
姬雨的眼睛早已瞟見鬼谷子的兩道白眉,壓住狂喜,急走過來,在蘇秦後側幾步外站定。看到有人算命,路人也有停下來的,不一會兒,蘇秦身邊圍起七八個人。張儀趕到,專門站在姬雨身側,卻又不敢靠她太近。
童子不看别人,隻盯蘇秦:“大哥,占一卦吧,不定鵬程萬裏呢!”
許是“鵬程萬裏”四字刺激了蘇秦,蘇秦朝鬼谷子鞠一躬,蹲下:“先……先……先……”
鬼谷子眼睛未睜,聲音卻出來了:“年輕人,欲求何卦?”
許是周遭人多了起來,蘇秦愈見緊張:“我……我……”
“遠可觀過去未來,近可求旦夕禍福,大可問人生機運,小可見婚喪嫁娶!年輕人,你欲卦什麽?”
“就……就……就……就請先……先……先生卦……卦……此生機……機……機……”
蘇秦“機”不出來,衆人哄笑起來,圍觀的人更多了。
鬼谷子不由分說:“年輕人,請付卦金!”
蘇秦伸手入袖,邊摸邊問:“請……請問先……先生,多……多少卦……卦……卦……”
“人生機運,一金;婚喪嫁娶,十銅!”
蘇秦掏錢的手僵住了。
“年輕人,欲占什麽?”
蘇秦尴尬不已:“我……我……”
更多的行人圍攏來,張儀引小順兒擠到了最前面。
“先……先生……我……”蘇秦愈見窘迫,轉身欲逃。
鬼谷子沉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年輕人,觀你是來求問人生機運的,伸出手來!”
鬼谷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搭到蘇秦脈搏上,微閉兩眼,似在診病。
這般看相别具一格,衆人七嘴八舌起來:
“咦,大家快看,打的是看相的幡,幹的是把脈的活!”
“各位各位,有誰見過把脈算命的?算命先生瞬時變郎中,哈哈哈哈!”
衆人跟着哄笑。
張儀早忘了站在一側的姬雨,兩眼圓睜,緊盯鬼谷子搭脈的手。
“診”有一時,鬼谷子松手,微閉雙眼,朗聲道:“年輕人,你天賦異禀,貴至卿相,老朽恭賀你了!”
衆人無不愕然。
有人手指蘇秦,譏笑道:“就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貴至卿相?哈哈哈哈,瞧瞧這個鄉巴佬吧,還是個口吃,哈哈哈哈,哪位見過口吃卿相?”
衆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認出蘇秦來了,揶揄道:“咦,這不是軒裏蘇家的二小子嗎?什麽貴至卿相呀,他是個出了名的浪蕩子兒,不肯種田,一到農忙就逃,他的阿大差點兒讓他氣死了!”
不知是誰接口道:“沒幾下子,怎能叫作天賦異禀呢?”
衆人的哄笑聲更大了。
蘇秦不羞不惱,朝鬼谷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謝……謝……謝先生……吉……吉言!可晚……晚……晚生沒……沒……沒有一金……”摸出一枚銅闆,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隻……隻此一枚銅……銅币,不……不……不足以酬……酬先……先……”
鬼谷子微微睜眼,瞥他一下,複又閉上:“年輕人,老朽要的就是你的這枚銅闆,至于餘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時,再付不遲!”
蘇秦叩首:“晚……晚……晚生謝……謝……謝……”
人群中猛地爆出一聲冷笑,衆人視之,是張儀。
姬雨也認出張儀,吃一大驚,忙将鬥笠斜在臉上。
張儀顯然也早認出姬雨,刻意瞥她一眼,沖鬼谷子略一抱拳,朗聲說道:“看相的,你這話講得也忒大了點吧!”
鬼谷子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年輕人何出此言?”
張儀手指旗幡:“那招幡上寫的是,‘遠觀萬裏鵬程,近判旦夕禍福’。鵬程萬裏一時無法驗實,誰都可以胡謅。晚生敢問,旦夕禍福,先生可能算準?”
“當然!”
張儀眼睛一眨:“若說旦夕,晚生有點爲難先生。晚生且問,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禍?”
鬼谷子微微睜眼,看下張儀,複又閉上:“一月之内,倒是無事,有事隻在一月之後。”
“之後多久?”
“從命相上看,是三十日!”
“你是說,我兩個月之内有事?”
“命相如此。”
“什麽事兒?”
“人生大悲!”
“你……”張儀勃然震怒,“一派胡言!好吧,我再問你,依你所說的這位貴至卿相的年輕人,一個月之内可有福禍?”
“沒有。”
“兩個月呢?”
“人生大喜!”
張儀徹底震怒:“什麽?我是大悲,他卻大喜,”又看向衆人:“諸位說說,天下可有這等巧事兒?”
衆人皆是不信,七嘴八舌。
“不可能!”
“一聽就是胡谄!”
“哈哈哈哈,這般算命,我也會!”
…………
張儀冷笑一聲:“老先生,觀你眉毛,想也有把年紀了,這般信口胡谄,卻爲哪般?”目光瞥向地上的那枚銅币:“哈哈哈哈,在下明白了,想是爲了那枚銅币吧!”
童子顯然被他最後一句激怒了,二目圓睜,氣呼呼道:“哼,誰稀罕那枚臭币!”
張儀看向童子:“你小子,不爲臭币,又爲什麽?命尚未算,先讓掏錢,天底下可有這般做生意的?”
“我們就是這麽做的。對了,你的命已經算過了,掏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掏錢?我的命是算過了,可我這鼻子眼兒全不信哪,我沒有信,你又怎麽讓我掏錢呢?”
鬼谷子睜眼又看張儀一眼,再次閉上,語氣肯定:“命數如此,信與不信,年輕人自便!”
“算命的且慢閉眼!我再問你,六十日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靈驗,該當如何?”
鬼谷子沒有睬他,依舊閉目。
“哈哈哈哈,”張儀再次大笑,“我就曉得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話,爲何不敢接話?”
“年輕人,老朽在此候你六十日就是!”
“好!”張儀重重點頭,轉向衆人,左右拱手,“諸位看客,你們權且做個見證。六十日之内,若是靈驗,在下向這位老先生磕三個響頭,付卦金一镒!若是不靈驗……”瞟一眼童子身邊的招幡兒:“你的這個小招幡兒,在下可就扯下來了!”
童子瞪他一眼:“你敢!”
觀衆再爆哄笑。
鬼谷子聲音沉沉道:“年輕人,待到那時,怕是你就沒了這份兒心氣!”
“哈哈哈哈,”張儀仰天一陣狂笑,又像變戲法似的瞬間止住,冷眼直逼鬼谷子,“君子一言!屆滿六十日,此時此地,晚生敬候先生!”
張儀出足風頭,轉身一看,卻是傻了,身邊佳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不見蹤影了。
“鬧劇”結束,人群漸散。鬼谷子緩緩站起,顯然早已明白蘇秦所爲何事,呵呵笑道:“年輕人,這塊地兒讓給你了!”轉對童子:“小子,撿起你的銅币,買餅吃去!”
“好咧!”童子應一聲,撿起銅币,收起招幡。
鬼谷子在前,童子在後,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條街道。
蘇秦看看鬼谷子留下的地兒,又看向鬼谷子二人遠去的背影,眼前浮現出軒轅廟中的情景:三人同住一殿,雄雞啼曉,鬼谷子依舊不睡,隻在那兒坐着。
蘇秦忖出鬼谷子是個奇人,不再擺攤了,挑起擔子,緊追鬼谷子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隻有張儀守在原地,望着姬雨可能離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小順兒小聲道:“主人,人都走了!”
張儀回過神,擡眼望去,見蘇秦挑擔走開,心中一動,努下嘴,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