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首軍卒指向一側的柴房:“關到那兒去,把門封上!”
二軍卒正要把孫機扭進柴房,一輛馬車馳至,在門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車,疾步走進,大喝一聲:“住手!”
三軍卒怔住。
老家宰對扭住孫機的軍卒怒斥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卒皆是震驚,面面相觑。
“相……相國大人?”爲首軍卒蒙了。
老家宰指着孫機:“這位就是孫老相國,你們幾個有眼不識泰山啊!”
孫老相國無人不曉,兩名軍卒松開孫機,三人叩拜。
爲首軍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孫機輕歎一聲,指向門窗,緩緩道:“拆掉封條!”
三名軍卒起身,拆掉封條。
孫機進屋,将餓暈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門。老家宰也走進去,抱出小姑娘。孫機吩咐老家宰:“快,拿幹糧來!”
家宰走回車上,拿出幾塊幹糧,匆匆遞給孫機。孫機接過,将一塊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個軍卒看到,尋來一隻大碗,拿水将幹糧泡在碗中,喂給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幾口幹糧,“撲通”一聲跪在孫機面前,叩頭。
孫機抱起她:“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應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聲音哽咽:“我阿大叫二槐,戰死在平陽了!”
孫機打個驚怔,耳邊響起孫賓的聲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邊的短兵,戰死在平陽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處宅院,是賓兒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隻剩下兩個孩子……”
孫機一手攬起一個孩子,不禁老淚縱橫:“孩子,孩子,爺爺來遲了……爺爺害你們受苦了……”
阿花伏在孫機懷裏,痛哭失聲:“爺爺……”
孫機拍拍她的小腦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爺爺在,一切都會好的!”又轉對爲首軍卒:“這個村裏,還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裏?”
爲首軍卒拱手道:“回禀相國大人,大巫祝說,這個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罰,家家戶戶都被釘上了!”
“荒唐!”孫機怒吼,“你們這就查看一下,仍舊活着的,全放出來,給他們水喝,給他們東西吃!”
爲首軍卒面現難色:“這……”
老家宰怒目瞪過來:“這什麽呢?相國大人叫你放人,還不快去?”
爲首軍卒拱手:“小人遵命!”說着招呼兩名軍卒急急而去。
平陽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幾戶就有被封門戶的。楚丘守丞兼平陽郡守栗平陪着小巫祝一行幾個巫人沿街巡視。小巫祝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
一行人巡有一時,一個兵卒快速跑來,跪叩:“報,前面拐角躺着一人,似是瘟神屬民!”
衆人皆驚。
小巫遲疑一下:“走,驗驗去!”
幾人趕至街道拐角處,果見一個罹瘟者縮在牆角,臉上浮出綠色。衆人不敢上前,小巫祝聲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許是聽到火祭,那人動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還活着……”
小巫祝白他一眼,厲聲道:“傳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個苦臉,對幾個兵士下令:“堆柴!”
幾個兵士抱來柴草,遠遠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潑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擲過去。頃刻間,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裏輕微蠕動幾下,就不再動了。
衆人不忍見此慘狀,紛紛背過臉去。
小巫祝視若無睹,繼續前行。
一車馳至,一個軍尉跳下來,對栗平拱手道:“報,相國大人到了石碾村,責令拆除封條,放走瘟神屬民!”
衆人皆驚。
小巫祝略一思忖,轉對栗平道:“帶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從命!”
小巫祝一行趕到石碾村,果見封條全被拆除,仍舊活着的人被士卒們扶到戶外,村中心的場地上三三兩兩躺着十幾個人,孫機與老家宰正在給他們喂水與食物。
小巫祝目睹這一切,一時驚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孫機,半跪:“相國大人……”
孫機正在給一個病人喂水,見是栗平,驚喜道:“栗平!”
孫機站起,迎上去。
然而,剛邁出幾步,孫機便覺一陣眩暈,差點兒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國大人,相國大人……”
孫機額上虛汗直冒,在栗平的攙扶下,勉強走到一棵樹下,靠在樹幹上。
栗平關切地問道:“您這……沒事兒吧?”
孫機吃力道:“水!”
栗平遞上水囊。
孫機連飲幾口,喘會兒氣,給他個苦笑:“唉,看樣子,老朽真是老了,拉幾天稀,就頂不住哩!”
“相國大人,您……下官剛剛聽說您到這裏,迎得遲了!”
孫機指向村民:“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卻是無病,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封門,怎麽能成?”
“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驚懼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幾個罹瘟者,見孫機看過來,這才轉過頭,與他對視。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孫機的臉,盯住他的眼白與額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後退幾步。
孫機擦一把汗,語帶譏諷:“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邊人,害怕個什麽呢?”
小巫祝這也回過神了,氣恨恨地回道:“孫相國……”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條:“您私拆封條,擅放罪民,對抗瘟神,是公然違抗君命,罪……”略略一頓,放緩語氣:“罪不可恕!”
孫機又擦一把汗,沉聲道:“我的罪可恕與不可恕,就讓上天決定吧。”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們,順時應令,勞作營生,溫良恭謙,真實純樸,罪從何來?以屠戕無罪生民來懲罰‘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這……”小巫祝一時語塞。
孫機聲音冰冷:“回去轉告大巫祝,讓他轉禀太師,治瘟當治有瘟之人,不可濫殺無辜。這般治瘟,縱使趕走瘟神,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于生命。若是隻爲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爲!”
“你……好好好,小仙我這就回禀上仙!”小巫祝急切轉身,與随從巫人跳上馬車,疾馳而去。
栗平看向孫機,關切道:“相國大人,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緊,我們這就趕到平陽,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孫機長歎一聲,“你們走吧,老朽哪兒也不去,老朽隻想待在這個村子裏,”看向院中的村人,“跟他們唠唠嗑兒!”
“這……”
“栗将軍,你給個實話,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從平陽到楚丘,方圓百裏皆有患者。迄今爲止,像石碾村這樣整村封門的共有八個村落,千二百多戶,挑選封門的約三百多戶,平陽城中也超過十戶了。百姓聽聞罹瘟就要封門,縱有病人,也不上報,誰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實在說不清楚!”
孫機長歎一聲:“唉,前番魏人屠城,平陽雖空,尚有煙火,今日這般封門事瘟,這是滅門哪,這是絕根哪!平陽……曾經人丁興旺、雞犬之聲相聞的百裏沃野,眼見就是無人區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孫機端正身子,目光堅定:“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什麽旨意不旨意的……”略頓,苦笑一聲:“是君上讓瘟神吓糊塗了,聽憑一群奸人擺布。沒有百姓,何來國家?沒有國家,何來社稷啊?”
孫機越說越激動,加之拖着病重之身,連連咳嗽,大口喘氣。
栗平輕拍他的後背:“敢問相國,下官該當如何做才是?”
“把疫區的人區别開來,有病的集中一處,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雖可封門,但要予以安撫,要保證他們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讓他們死得體面。對于那些迄今仍沒生病的,當是不會得瘟的人,要給他們活路,不能讓他們活活餓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裏啊!他們多是烈士的家人,他們……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