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淳于髡笑道,“瞧老朽這點兒能耐,還能做點兒什麽事呢?也就是提個親,說個媒,吃口軟飯而已!”
“提親?”公子疾震驚,“敢問先生,可是爲燕國太子聘娶太子妃?”
淳于髡連連搖頭:“若是爲個太子妃,就用不上老朽來跑腿喽!”
陳轸、公子疾不約而同地“哦”出一聲。
“先生這是……”陳轸欲言又止。
淳于髡晃着光光的腦殼子:“燕國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親周室,老朽此來,隻爲玉成此事!”
公子疾撲哧一笑:“燕公已過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喲。”
陳轸語帶譏笑地附和:“敢問先生,所聘何人呢?”
“老朽記不住名字了,”淳于髡摸摸光頭,“咦,對了,請問上卿,周室公主中,都有何人及笄?”
陳轸一驚:“可是雪公主?”
“對對對,”淳于髡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這麽重要個名兒竟給忘了,燕公欲聘的正是這個雪公主!”
陳轸、公子疾不無驚駭。
過了好一會兒,二人同時回過神來,也同時手指淳于髡爆出長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淳于髡笑得更是響亮,一步一搖地晃進館驿。
是夜,燕使館不遠處的樹影裏,兩個褐衣人靜悄悄地站着。待燕使進館,人群離散,星光下才現出随巢子的臉。
随巢子趕赴洛陽仍舊是爲鬼谷子。天下紛争愈演愈烈,而随巢子自己卻如一盞燃燒已久的燈,油将耗盡,精力大不如前。後學弟子中,雖不乏忠于墨道的勤奮者,但要力挽狂瀾,他還真尋不到一個合适的人。莫說是他們,即使自己,從受命之日起折騰到現在,累得筋疲力盡,天下非但沒有片刻安甯,反倒是越來越動蕩。更讓他不安的是,他開始懷疑墨道了。他曉得,先巨子将行之際必定也有過這種疑慮,隻是沒有說出而已,要不然,先巨子不會在将行之際叮囑他萬不得已時前往鬼谷求方,因他知道先巨子早年曾爲天下何去何從與鬼谷子争執過多次,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時至今日,他卻真的得請老爺子出山了。
随巢子更加清楚地知道,鬼谷子是不願出山的。鬼谷子認定道法自然,人世間的事也是自然,該當由着它去。想當年,他與先巨子的争執根源也在這兒。一個在先巨子面前都不買賬的人,他這個晚輩後生又如何請得動呢?從鬼谷裏出來,随巢子苦思冥想,正自無計,腦海裏猛地浮出一個女人,一個可能是鬼谷子在這世上唯一惦記的女人,遂與宋趼大踏步地趕奔洛陽。
這個女人就是周王後。
随巢子原計劃直接進宮面見王後,求她進山說服鬼谷子出山救世,沒想到一進洛陽竟趕上了這檔子事兒,連王後自己也陷入苦惱了。
對于這場不期而至的王室危局,随巢子卻是悲中有喜。悲的是,天下欲火直接燒到了堂堂周室,喜的是,他想到了一個請鬼谷子出山的完美計劃。
翌日晨起,随巢子尋到一家裁縫鋪,左挑右揀,選中一款頗爲怪異的服飾,比畫幾下,要店家當場修改後,穿在宋趼身上。
宋趼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衣服,面對銅鏡左瞧右看,頗覺别扭。随巢子打量一番,指指袍擺,要店家改得再短一些。
店家改好,随巢子付完衣錢,帶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穿着怪異,引來路人注目。
宋趼極不自在,看向随巢子:“巨子,這……”
“呵呵呵,”随巢子卻是開心,賞看一時,滿意地笑了,“這說明你至少看上去像個蔡人了!”
“蔡人?”宋趼詫異道,“蔡國不是早被楚國滅掉了嗎?”
“蔡祠不在,蔡人在呀。走,我們這就觐見那個蔡人去!”随巢子帶上宋趼,大步走向王城方向。
二人走到王城正門,随巢子指着宮門道:“去吧,就說你是蔡人,有要事觐見王後,請軍尉通報即可!”
宋趼若有所悟,興奮道:“是爲鬼谷先生嗎?”
“主要是爲王後。”
“王後怎麽了?”
“王後正在過道大坎,你去了,或可助她!”
“弟子這……怎麽助她?”
随巢子摸出一隻錦囊,遞給他,低聲吩咐。
宋趼收好錦囊,大步走向城門。
這日晨起,顔太師直入宮城,觐見顯王,呈上聘書與禮單道:“王上,燕公使臣于昨晚趕到,這是燕使淳于髡呈送的聘書并禮單,禮物雖薄,情義卻真!”
“燕公?”周王大爲詫異,“他來聘什麽?”
“說起此事,倒是巧了。燕公夫人早薨,未曾續娶。數月之前,稷下先生淳于髡北遊于燕,見燕室後宮淩亂,疏于治理,遂問此事,燕公苦不堪言。淳于子勸燕公續弦,燕公說,沒有可娶之女。淳于子說,天下公侯不止一家,以燕公之尊,聘個公主當非難事,燕公搖頭歎息,說是諸侯雖多,卻無遂其願者。淳于子問之,燕公對曰,小國之女難鎮宮室,韓、趙、魏三室,外加田齊,皆爲亂臣篡上,不可結親,楚爲蠻夷,秦爲狼邦,縱觀天下,竟無可娶之女。淳于子說,既是此說,何不求聘周室?燕公忐忑,說天子之女何其貴也,他一個老朽殘軀,怎能匹配。淳于子笑說,若是燕公真有此意,他願走一趟洛陽,玉成美事。燕公喜之不盡,使淳于子爲媒,一路迢迢,于昨日傍黑抵達洛陽,今晨呈上聘書并聘禮!”
見又是一個來提親的,周王眉頭凝起:“這……除雪兒之外,寡人并無可嫁之女,他想求聘何人?”
“臣也是此問,燕使說,他想求聘的是長公主!”
“這怎麽能成?”周王苦笑,“燕公比寡人還老,這不是……亂套了嗎?”
“燕公雖老,輩分卻低,剛好匹配長公主,合于禮法!”
“可這……”周王仍舊搖頭,“害了雪兒呀!”
顔太師長歎一口氣:“唉,臣也這麽想過。可這……禮法并未規約長幼。長公主既已及笄,天下諸侯皆可求聘。”
周王嘴唇嚅動幾下,又合上了。
顔太師壓低聲:“王上,臣以爲,秦、魏争執未果,燕使之來,正當其時。”
“這……”
“燕使此來,也是求聘。一女三聘,讓他們争搶去,王上隻奉一個‘拖’字。時間拖久了,秦、魏或會放棄。待兩家放棄,燕公那兒也就好說了。否則,河西之争終有結日,到那時,王上怕是連個退路也沒有啊!”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安排吧!”
顔太師拱手道:“王上聖明!”
周天子從萬安殿裏出來,回到禦書房獨坐有頃,越想越是難過。堂堂天子,遇到事兒竟然無人可以商量。兩位叔父有等于無,隻會添堵。顔太師的主意雖然可行,卻是馊主意一個。别的不說,單是想到要将雪兒嫁予老燕公,他這心裏就不是個滋味兒。唉,細想顔太師,也是無奈。大周天下走至今日這般境地,也夠難爲老太師了。
心中煩悶,顯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後。又坐一時,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宮挪去。
聽聞天子駕到,王後及衆宮女叩迎。周顯王扶起王後,朝内宰、宮正及衆宮女擺手。衆人知趣,叩首退出。
宮中隻餘二人時,周顯王卻又想不出如何開口,隻陰沉着臉,在廳内來回踱步,幾次欲言又止。
王後看出他有心事,先出聲道:“王上心神不甯,可爲雪兒之事?”
顯然,她已盡知内情。
周顯王的步子更顯沉重,呼吸加重。
“王上,瓜熟蒂落,雪兒既已及笄,也是該出嫁了!”
周顯王停住步子,一臉震怒:“雪兒是該出嫁,可秦、魏哪兒是來聘親?他們是來……是來……”随手抄起身邊玉瓶,摔在地上。
“啪”一聲脆響,玉瓶應聲而碎。
玉瓶是王後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後的至愛。顯王陡發雷霆之怒,玉瓶于頃刻間成爲一堆碎片,王後承受不住,心中一陣絞痛,淚水盈出。王後拼力噙住,緩緩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聲不響地撿拾碎片。
周顯王來到王後跟前,“撲通”跪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愛妃,寡人……寡人不是故意的!”
王後沒有應聲,隻是一片接一片地撿拾碎片。
顯王愈見内疚:“寡人……寡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後仍在撿拾。
“愛妃你說,寡人算什麽?寡人是什麽?!”
王後擡頭,凝視他,柔聲道:“您是天子!您是大周天子!”
周顯王凄然哂笑:“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放眼望去,王土何在?環顧左右,王臣何在?寡人不過是這些逆臣槍頭下的纓子,劍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窩囊啊!寡人這心裏……堵啊,堵啊,每天每夜都在堵啊,我的好愛妃啊!”
王後聽得難過,緩緩放下碎玉,纖纖玉手握住顯王的大手:“王上,天下又不是隻有魏、秦兩家,王上覺得不稱心,爲雪兒另擇一家就是!”
顯王的腦海裏閃過在孟津時老燕公那日見衰老的面容,輕輕搖頭:“另擇何人?天下公侯,弱國敢怒而不敢言,強國哪一家不是鮮廉寡恥的?哪一家顧念過我周室尊嚴?魏、秦不必說了,楚人向不服周,莊王時還來問鼎,趙、韓本是大夫篡政,與魏一丘之貉;齊自桓公之後,再無君子,到田氏代姜,齊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雖說尚存正脈,可燕公老邁,燕室弱而偏遠,無濟于事啊!”
王後輕聲安慰道:“這些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王上不必傷悲。王上有志振作,亦當徐徐圖之!”
顯王凄然說道:“叫寡人如何振作呢?寡人僅存的一絲振作之心,也在孟津之會上随風而去了。愛妃呀,寡人是眼睜睜地看着先王的基業土崩瓦解,眼睜睜啊!”
顯王愈說愈是難過,淚水不由自主地順着腮流淌,滴落在磚地上。
一陣沉默之後,王後輕歎一聲,擡頭道:“王上,若是一時三刻尋不到合适人家,雪兒的婚事就拖一拖吧!”
周顯王擦把淚水:“愛妃啊,眼下不是嫁與不嫁的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誰家;不嫁,誰家也不肯善罷甘休!寡人思來想去,左右都難啊。召請二位叔父謀議,他倆各執一端,吵得寡人耳朵生疼。顔太師雖有主意,可他……唉,出的淨是些歪招兒,寡人一肚子的苦,竟是無處可訴!”
王後抱住顯王,攬在懷中,輕輕安撫,似是在哄一個不肯睡的孩子:“王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萬不可過于憂心,傷及龍體!至于雪兒之事,容臣妾三思!”
“雪兒可知此事?”
王後點頭:“王城之内人人皆知了。”
“可雪兒不會知道,王城之内誰也不會知道,寡人心裏有多苦啊!”周顯王長歎一聲,搖頭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宮門。
聽着顯王漸去漸遠的腳步聲,王後臉色凝重,陷入沉思。
公主閨房前的水池邊,碧水如鏡,水中漂着一簇簇的睡蓮,幾朵蓮花盛開,又有幾個打着苞兒的,将水池裝點得分外嬌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寶劍,在池邊舞劍。舞有一會兒,姬雪的動作越來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寶劍,走至圍欄邊,半倚在欄杆上,凝視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進一粒石子,池水蕩出圈圈漣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開去。姬雪回頭一看,見是姬雨不知何時閃在身後,倚在一根亭柱上,歪頭凝視她:“阿姐,你在想什麽呢?”
姬雪輕歎一聲:“阿姐在想,如果我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男兒身?”姬雨淡淡一笑,“男兒身有什麽好?你看看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看看太學裏的那幫公子哥兒,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往遠處看,列國公侯,還有數不清的太子、公子,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可你數數看,在這些男兒身當中,有幾個是有出息的?有點才具的,臉上莫不寫着虛僞,心裏莫不藏着貪婪;沒有才具的,不是行屍走肉,就是禽獸不如!”
姬雪“撲哧”一笑:“你這一棒子就把天下的男人全打死了!”
雨公主解氣道:“打死他們活該!”
姬雪搖頭笑道:“你呀,就是愛鑽牛角尖!”
“阿姐,那你說說,如果是個男兒身,你想做什麽?”
“我……我……”姬雪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語塞。
姬雨樂了,模仿姬雪的口吻,替她作答:“重振先祖基業,恢複大周祖制,使天下萬民樂業,再無征伐!”
姬雪嬌嗔道:“你……”
姬雨走過來,靠在姬雪肩頭。
“阿妹,我來問你,如果你是男兒身,此生最想做的是什麽?”
姬雨不假思索:“我壓根兒就不想做男兒!”
“呵呵,你這是隻想做女人了!”
姬雨搖頭。
“咦,”姬雪驚訝道,“男兒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那你想做什麽?”
姬雨從衣襟裏掏出那隻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蟬兒,輕輕撫弄:“我呀,就想做隻自在的蟬兒,想飛就飛,想唱就唱!”
“要是人人都像雨兒,天下豈不亂套了?”
“要是人人能像雨兒,天下就再也不會亂了!”
“好好好,阿姐不與你貧嘴,阿姐問句實在的。雨兒,依你眼力,秦國太子和魏國太子,哪一個更有可取之處?”
姬雨“撲哧”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阿姐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嫁給男人哩!”
姬雪面色嬌羞,嗔怪道:“你……又來了!”
姬雨抿嘴一笑:“好吧,阿姐說的這兩個太子,依雨兒之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姬雪辯解道:“阿姐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
“那……阿姐指什麽呢?”
“阿姐想問的是,秦國和魏國,從長遠處看,哪一國更利于重振我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住,好半晌,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輕歎一聲:“唉,阿姐呀,雨兒說句不該說的,天下早已沒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邊的哀哀諸公,你再看看列國諸侯……”
姬雪臉色轉陰,淚水緩緩流出,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姬雨:“天下大勢,阿姐早就看清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這個希望哪怕隻有一星點兒,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兒,近幾日來,阿姐反複思量,魏國貌似強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長。秦人雖說荒蠻,卻有後發之力。阿姐若能成爲秦國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當政,阿姐或可影響未來秦公,大則重振大周,小則爲父王分憂解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