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看向公孫鞅:“說吧,這個子怎麽個落法?”
公孫鞅一字一頓:“結親!”
聽到又是結親,衆人皆吃了一驚。
“這……”秦孝公皺眉,“紫雲嫁給魏人,寡人今日想起,仍舊心疼!再說,寡人膝下,實在是無女可嫁了!”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爲何不想娶一個回來呢?”
“娶一個?娶誰?”
公孫鞅手指棋盤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秦孝公眉頭微皺,“眼下千頭萬緒,百務纏身,寡人哪有閑心去娶親哪?再說,夫人那兒怎麽交代?”
“呵呵呵,君上沒有閑心,殿下或有!”公孫鞅看向嬴驷,“禀報殿下,臣在魏時,聽魏卬暢談天下美女,贊歎天下絕色僅有二女,一個是紫雲公主,另一個是周室的雪公主!”
在公父與衆臣面前大談女色,且矛頭直對自己,嬴驷大窘,臉色通紅,卻又不便說出什麽,便将頭别向一側。
公孫鞅見他害羞,微微一笑,轉對孝公:“君上,臣之意,可将周室雪公主聘爲太子妃!周室雖然沒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強梁奪勢不奪心哪。前番魏侯戲弄天子,今又自立爲王,天下諸侯無不心寒。君上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愛卿所言甚是,”秦孝公朗聲應道,“周雖行屍,其名可用!”轉對景監,“景愛卿,籌備去吧,聘親周室!”
“此事重大,何人去爲妥?”景監目光征詢。
秦孝公略略一頓,看向公子疾:“疾兒,你去如何?”
公子疾拱手:“兒臣遵旨!”
秦孝公轉對景監,朗聲吩咐:“場面要大,聘禮要厚,還要向列國發出喜帖,讓天下皆知寡人向周天子聘親之事!”
景監拱手:“臣遵旨!”
離開别宮後,嬴虔叫住嬴驷,甕聲道:“驷兒!”
“公叔?”嬴驷已經走到自己的驷車旁,扭頭看向他。
“公孫鞅落這一子,剛開始還真把我蒙了,到後來怎麽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呢!”
“公叔疑慮何在?”
嬴虔壓低聲:“公孫鞅前番将紫雲強行嫁給草包将軍,害了紫雲一生,今番這又突然爲你提親,意欲何爲?周室彈丸之地,三十年前也許還有個空名,此番有魏罃開頭,諸侯個個都要稱王,連個空名它怕是也占不上了。公孫鞅說聘就聘,将個百無一用的周室公主硬塞給你,這不是逼迫賢侄嗎?借口戰魏,肆無忌憚,綁架君上,處心積慮地陷害你們兄妹,他這安的什麽心?”
嬴驷似已料到公叔會有類似言論,長吸一口氣,重重歎出,給他個苦笑,跳上馬車。
禦手打個響鞭,車子揚長而去。
望着遠去的車塵,嬴虔猛一跺腳:“咦!”
秦國欲聘周室公主爲太子妃的喜帖很快傳遍列國。魏惠王盯着秦國的喜帖,眼睛眯成兩道縫。
“據函谷急報,”陳轸禀道,“秦公聘親使團長約數裏,僅是運送聘禮的彩車就達二十餘輛,一路上鑼鼓喧天,好不鬧猛。諸侯聘親,如此規模甚是少見,是以臣可斷定,這裏面大有文章!”
“什麽聘親?”魏惠王一拳震在幾上,“他這是故意做給寡人看的!他這是在天下人面前惡心寡人!”
“王上聖明!”陳轸拱手道,“秦公前番擁戴王上南面,與周室分庭抗禮,今番這卻結親周室,顯然是故意陷王上于不義!”
魏惠王閉目有頃,睜開眼,詢問道:“愛卿可有對策?”
“臣之意,針鋒相對。秦公能向周室聘親,王上爲何不能?兩家争聘,難題扔給周室,至少也可攪得他聘不成!”
魏惠王眼睛一亮:“好主意!”
“基于此,”陳轸嘴角浮出一笑,“臣已快馬吩咐崤關,讓他們尋個緣由攔下秦使,阻他幾日行程。待王上旨下,我們一同聘去!”
“正合吾意!”魏惠王興奮道,“你可查過,周天子膝下有幾名公主?”
“共有七女,五女爲嫔妃所生,一女出嫁,二女尚幼,正宮蔡後生女二人,長女是雪公主,年方二八,次女是雨公主,尚待及笄!”
“這麽說來,秦公往聘的是雪公主了!”
“正是。”陳轸壓低聲,“據傳此女國色天香,賢淑聰慧,堪稱絕色!”
魏惠王伸手捋須,有頃,陰陰一笑:“嘿嘿,嬴渠梁有太子,寡人也有!既然此女賢淑聰慧,才貌俱佳,不妨爲太子續娶一房!”
陳轸陰陰一笑:“據臣所知,天下絕色唯二女子,一是周室雪公主,二是秦室紫雲公主。王上已收紫雲爲上将軍夫人,若是再将雪公主納爲太子妃,就是天下美談哪!”
“秦室使何人往聘?”
“五大夫公子疾!”
“咦,”魏惠王驚訝道,“他不是陪送紫雲來安邑了嗎?”
“嘿,”陳轸半是遺憾道,“二十日前,聽聞上将軍歸來,此人懼怕上将軍拿他祭旗,半夜裏翻牆逃了!”
“呵呵呵,”魏惠王樂了,“嬴渠梁是百密一疏啊,這麽大個事情,僅派一個五大夫來,且是個翻牆逃兵,豈不是屈了雪公主嗎?”看向陳轸,“陳愛卿,你去!禮品多帶,架勢紮大,給足周室面子。記住,不惜代價,把雪公主給我聘回來!”
陳轸拱手:“臣領旨!”
魏地崤山谷道的一個驿站裏搭着一個簡易草棚,棚下是一張木案,案上擺着三道菜,陳轸獨自就餐。
副使快步跑來,叩道:“報,已令崤關放行秦使!”
“好。”陳轸吩咐道,“我們暫不聲張,跟在秦使後面,保持五裏間距!”
副使拱手:“遵命!”
洛陽西郊十裏亭中,公子疾與幾個身邊人邊喝水邊啃幹糧。副使擡頭看看日頭,對公子疾道:“五大夫,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達洛陽西門。”
公子疾道:“繞道東門。”
“爲什麽?”副使驚愕道,“西門既順又近。”
“聽說過五行嗎?金木水火土,西爲金,東爲木,金主殺,木主生,我們這是去聘親,不是去攻城,走東門更有韻味兒。”
副使咂舌道:“老天,走個門也有恁多講究!”
“呵呵呵,學着點兒。”
有車疾馳而來,一人下車叩道:“報,有大隊魏人跟在我們後面!”
公子疾正在吃幹糧,遭此一驚,噎住了,喝水急沖幾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幾口水,順下氣,問道:“多少人?”
“具體沒數,不比我們的少。車上放着禮箱,張着彩旗,看樣子也是來聘親的!”
公子疾吸一口氣,眉頭凝住。
副使急問:“怎麽辦?”
公子疾沉思一時,撲哧笑了,咬口幹糧,指向衆人:“吃呀,吃飽了才有勁兒軋鬧猛!”
聽到笑聲,副使心定下來,朗聲問道:“五大夫,這個鬧猛怎麽個軋法?”
“讓鑼鼓響起來,讓嗓子亮起來!”
副使拖出長音:“好嘞!”
秦使團走後不久,魏使團亦在亭中駐腳。陳轸坐在公子疾歇腳處,仰脖喝水。一車馳來,一人跳下車,叩道:“報,秦人沒進西門,沿前面岔道拐向北,往東去了!”
“哦?”陳轸吃一驚,自語,“秦人意欲何爲?”
“似乎是想進北門!”
陳轸“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進哪個門,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門:“起程喽!”
“聲勢造起來!”陳轸又送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聲音,“張旗,響鑼鼓!”
洛陽南郊,井田裏,炎陽似火,天上并無一片雲。此時已交六月,從麥茬裏長出的秋莊稼綠油油的沒了腳跟。
谷田裏一溜兒排着起落不已的四把長鋤。排在左邊的是個年約五旬的壯漢,名喚蘇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周人幹活也是長幼有序,緊挨他的漢子不足三十,是蘇虎的長子蘇厲。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蘇秦,身上挂着一柄木劍,頗爲怪異。名叫蘇代的小夥子排在最後,尚未入冠。
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頭越來越毒,風一絲兒都沒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隻臂膀機械而有力地前後擺動。
蘇秦的心思顯然不在莊稼苗上,神情漸漸恍惚,一鋤下去,一片谷苗應聲倒地,自己卻渾然不覺。
聽到聲音不對,蘇虎扭頭一看,臉色頓時黑沉,徑直走到蘇秦身後,心疼地撿起谷苗,瞪向蘇秦。蘇秦毫無感覺,又是一鋤,幾棵谷苗再次倒地。
蘇虎越看越心疼,順行看回去,蘇秦鋤過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幾棵倒地的谷苗,一些大草依舊直直地長着。蘇虎越看越上火,彎腰撿起一把,大步跨到蘇秦前面,将莊稼苗扔他鋤前,厲聲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裏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吓一大跳,看向那把莊稼苗,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錯的表情。蘇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鋤把上誇張地“呸呸”連吐兩口,造出個聲勢,繼續鋤地。
蘇秦回過神來,也忙拿起鋤頭。
剛鋤幾下,遠處隐隐有鑼鼓聲傳來。
蘇秦聞聲看去,驚呆了。
七八裏外的衢道上,一行車馬正從北面一條衢道拐向西行,顯然要進洛陽。隊伍裏飄着不少旗幟,鑼鼓聲正是從那兒發來。
站在他旁邊的蘇代也停住鋤頭,看過去,驚訝道:“老天,這是幹啥子哩?”
蘇秦沒有理他。
蘇代湊近他,壓低聲音:“二哥,聽聲音,好像是聘親哩!”
蘇秦仍舊沒理他,隻是牢牢盯住那些車馬。
蘇代咂吧幾下,又要問話,瞥到蘇虎臉色陰沉,正惡狠狠地盯住他倆,趕忙低頭鋤草。蘇秦卻無覺察,依舊手拄鋤把,兩眼癡癡地凝視遠處。
蘇虎臉色紅漲,目光直逼蘇秦,嗓子眼裏咕噜幾聲,幾欲破口責斥,又強自忍住。
就在這時,蘇秦突然扔下鋤把,兩條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機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顧及腳下的莊稼苗。
蘇虎呆了。
眼看蘇秦的腳步越來越快,蘇虎總算反應過來,厲聲喝道:“你小子,哪兒去?”
蘇秦根本就沒聽見,顧自踏着莊稼苗往前走。
蘇虎震怒了,扔下鋤頭,緊追上去。
蘇秦飛跑起來。
蘇虎又要追,又要避開莊稼苗,距離越拉越大,終于放棄了。
蘇虎站在田裏,望着蘇秦越來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阿大,”也想去看熱鬧的蘇代小聲道,“我去把二哥追回來!”
蘇虎瞪他一眼,狠狠鋤地。
蘇代噘下嘴,不無失落地拿起鋤頭。
洛陽東門的城牆上,蘇秦居高臨下,遠遠地觀望秦國聘親使團的龐大車隊打着清一色的黑旗,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緩緩馳進城門。
秦國使團剛剛馳遠,魏國使團也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蘇秦嘴皮子翕動,手指起落,似是在清點魏人的車乘。待魏國車隊全部進門,後面再無人馬,蘇秦奔下台階,緊跟在魏人後面,亦步亦趨。
多少年來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陽城登時喧鬧起來,男女老少全都出來看熱鬧,無不爲他們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熱鬧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了随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悄聲:“巨子,看那個人!”
随巢子看過去。
蘇秦目不斜視,旁若無人,緊緊跟在魏人車隊後面,動作态度不像是個看熱鬧的,俨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員。
“他這是怎麽了?”宋趼撓頭。
随巢子努嘴:“跟上!”
在這多事之秋,交戰兩國使臣不期而至,于周室來說,既非禮貌,亦非善意。負責接待賓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據周室儀禮,将率先抵達的秦國使團導引至公國使館區。
車輛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遠邦貴賓!”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國秦使嬴疾見過大行人,冒昧打擾了!”
“敢問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來結親周室,爲太子驷聘迎長公主!”
大行人驚道:“長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雙手遞上禮單和聘帖,“這是聘帖,敬請大行人轉奏天子!”
大行人接過,指公館區:“這兒是公館,久未住人了。貴客造訪,事發突然,館内淩亂,尚未備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這就使人整理清掃!”
公子疾再揖:“謝大行人費心,我們自己來吧!”
見秦使初來乍到便喧賓奪主,大行人臉上挂不住了:“這……”
“發什麽呆,卸車!”公子疾沒有睬他,轉身對随從喝道。
随從紛紛跳下車,忙活起來。
大行人正自尴尬,屬下行人飛跑過來,對大行人道:“報,魏國使臣也到了,怎麽安排?”
“還能怎麽安排?”大行人沒好氣道,“帶他們到侯館區!”
行人奉命将魏國使團帶至萬邦驿館的侯館區。
戚光環顧四周,小聲對陳轸道:“上卿,此處好像是侯館!”
陳轸臉色黑下來,對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來乍到,對此地尚不熟悉,請問行人,”指向館舍,“能否将這些館舍簡要介紹一下,讓本使開開眼界!”
“魏使請看,”行人指向一個大廟,“那個是文廟,”指遠處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兒是公館區,這兒是侯館區!”
“有沒有王館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這……”
“楚使若來,哪兒歇去?”
“在那兒,”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蠻夷區,專門接待楚、蜀、巴、越等蠻夷使臣。”
“哈哈哈哈,”陳轸爆出一聲長笑,轉對戚光,“我們做一次蠻夷如何?”
戚光會意,指向蠻夷館區,朗聲道:“特使有令,王館安歇!”
無一人理睬行人,大隊車馬徑投楚國使館。
看到最後一個魏人走進王館,蘇秦若有所失,輕歎一聲,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遠處,宋趼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顯然不是對蘇秦感興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來,河西的這把火燒到周室來了!”
“巨子,”宋趼低聲道,“方才在大街上,我聽到人們都在傳說雪公主呢!”
“傳說她什麽了?”
“說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絕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這年齡,她的母親周王後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見過她?”
“爲師未曾見過,倒是有個人見過。不僅見過,想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說,鬼谷先生?”
“呵呵呵,”随巢子臉上現出難得的笑,“走吧,先尋地方歇足去!”
萬邦使館雖分幾個館區,其實是一條直直的長街,長約幾裏。爲方便觐見,距王城也隻二裏多路,步行一刻鍾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