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君上,”公孫鞅轉身對秦孝公,“當下急務,還不是對付公孫衍。若是不出臣所料,龍賈不會等到明晨,就這辰光怕是已經往回趕了。在龍賈返回之前,我們隻有五天,不,四天,來結束河西。攻克少梁,我們可不必憂心公孫衍。攻克陰晉,我們可控制函谷道,将龍賈徹底堵死在函谷關外!”
衆人盡皆點頭。
秦孝公環視衆臣:“諸位愛卿……”
衆臣皆目視孝公。
“聽旨!”
衆臣齊聲道:“臣聽旨!”
秦孝公朗聲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河西此戰,隻有主将,沒有君上!自今日起,秦國所有臣民,包括在場諸位,也包括寡人,都須聽命于主将一人!”
見公孫鞅又被委以變法時的特權,衆臣無不震撼,面面相觑。
“聽見沒?”孝公提高聲音。
衆臣這才回過神來,齊聲應道:“臣領旨!”
公孫鞅起身跪下,叩首:“君上……”
孝公看向他:“主将聽旨!”
“臣候旨!”
“大秦臣民,無論何人怠慢軍令,你皆可先斬後奏,不可姑息!”
公孫鞅泣叩,語不成聲:“君上……”
“除現有人馬外,寡人另備大軍十萬,三日之内抵達洛水,随時候命。另備持械蒼頭十萬,移防鹹陽,以備不測之變!”
公孫鞅的聲音铿锵有力:“粉身碎骨,不負君上!”
翌日,秦人不惜一切,拼死進攻,雙方死傷慘重。
少梁城頭,幾十名秦卒爬上城垛,搶占一片陣地。正在攻城的秦卒紛紛移動雲梯,朝此處爬來。
公孫衍遠遠望見,大手一揮,一手持盾,一手持槍,直沖過去。
因作戰勇猛剛被公孫衍晉升旅帥的吳青見狀,吼叫一聲,引領逾百人緊跟于後。
短兵相接,沒有鼓聲,隻有金戈撞擊。秦卒寡不敵衆,紛紛戰死。吳青等槍挑石砸,硬将仍在攀梯的秦人打下城牆。
陰晉城下,幾十秦兵擡起圓木,喊着号子撞擊城門。城門之内,張猛親自站在一輛守門兵車後面,幾十魏卒兩眼緊盯即将被撞開的城門。
在接二連三的“咚咚”聲後,城門被撞開,成群的秦兵一擁而進。
城門洞外一箭之地,張猛劍尖一指,幾十名魏卒“啊——”地發出大吼,推起兵車,徑朝城門洞沖去。兵車前面布滿兵刃,巨大的沖力及無處可躲的城門洞,使正往裏面潮湧的秦兵盡皆慘死。尚未沖進的秦兵急急退卻,城門洞再次被封死。
雙方正在激戰,數百輛戰車沿着函谷道滾滾西進,爲首一車上,昂然站着老将龍賈。
大隊戰車駛出仍由魏人控制的函谷口,不及排陣,直沖敵軍後陣。
秦軍後陣被沖亂,紛紛潰散。
看到援兵,陰晉城門大開,張猛一車當先沖向敵陣。前後夾擊下,秦人潰散,車希賢鳴金收兵,整頓隊伍,退往秦國邊關。
龍賈也不追趕,引軍分别殺往臨晉關和少梁。
至此爲止,這場決定魏、秦命運的河西之戰以秦人成功突襲拉開序幕,又以公孫衍、張猛等魏将殊死守城、龍賈及時回援而扳回危局。
雙方戰成平手,各自穩住陣腳,調兵遣将,在幾百裏河西拉開了陣勢。
随巢子、宋趼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轵關陉連行旬日,出南陽,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進入雲夢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随巢子看到一叢何首烏,停下,挖出幾隻,吩咐宋趼撿些幹樹枝,引火燃着,将何首烏放在火中燒烤。
宋趼從肩上取下一雙沒有打完的草鞋,邊打邊說:“巨子……弟子有惑!”
随巢子給他一個笑:“爲師曉得你憋了一路。說吧,何惑?”
“河西烽火正熾,巨子竟然棄之不顧,跑到這深山老林裏做什麽?”
“拜訪一個老人。”
“啊?”宋趼急了,“巨子,河西正在殺戮,多少百姓需要我們救濟啊!”
“唉,宋趼哪,”随巢子重重歎出一口氣,“你也都看到了,天下這般亂法,就算我等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啊!”
“巨子,”宋趼大爲震驚,“弟子從未聽您講起過這樣的話呀!”
“不是你沒聽過,是爲師……不忍心講出來啊。”随巢子翻騰幾下何首烏,見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樹葉包起來,遞給宋趼一隻,“走吧,别讓這位老人跑了!”
“這位老人難道比萬千百姓的生死還重要嗎?”
“是哩。”
“能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是個老先生。”
“難道他……”宋趼瞄一眼随巢子已經花白的頭發,“比巨子還要老嗎?”
“是哩,很老很老了。”
“老先生……是巨子的朋友?”
“唉,”随巢子苦笑,“爲師怎麽配得上呢!”
“啊?”宋趼震驚,“天哪,天下難道還有巨子您不配爲友的人?”
“爲什麽沒有呢?”
“難道他不是人嗎?”
“是,也不是。”
“這……”宋趼徹底蒙了,“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巨子爲何這麽說他呢?”
“因爲先生既是個人,也不是個人。”
“巨子是說……”宋趼吸一口長氣,“先生是個仙人?”
“是不是個仙人,”随巢子指指前面一道山垭,“若是你的運氣足夠好,越過這道垭子,就可以見證了!”
宋趼好奇心頓起,一臉興奮,腳步加快。
二人越過山垭,走進一道幽谷,但見群山環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鳥語花香,果然是一處美妙所在。谷口立着一塊巨石,巨石上蒼勁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随巢子走到前面,細審那刻文。
宋趼指着“鬼谷”二字:“巨子,此處名叫鬼谷,難道它……鬧鬼嗎?”
随巢子似是沒有聽見,兩眼隻是盯住刻文,臉上現出難得的笑。
宋趼不解道:“巨子,您笑什麽呢?”
“呵呵呵,”随巢子指着刻文,樂了,“是鬼谷先生的手迹,瞧這刻痕,當不超出五年!”
“巨子,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
“這個表明,”随巢子撫摸刻文,興奮地說,“我們這一趟沒有白走,鬼谷先生應該就在谷裏!”
“這……”宋趼撓頭,“刻痕已有五年,巨子何以斷定鬼谷先生仍在谷裏?”
“鬼谷先生有個習慣,一旦回到此谷,五年之内是不會出谷的!”
“乖乖!”宋趼咂舌。
“走走走,”随巢子似乎是完全忘掉了山外的煩惱,急不可耐道,“我們這就進谷,爲師已有多年沒有見過先生了!”
“好咧!”宋趼應一聲,向前走去。
“記住,”随巢子叮囑,“先生最愛清靜,不喜外人打擾。待會兒見到先生,你要少說話,若有茶水,伺候即可!”
“好咧!”
鬼谷草廬外面的草地上,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挑逗幾隻蝴蝶。
随巢子二人沿路走來,越走越近。童子瞥見,扔下蝴蝶,迎上來,上下打量二人。随巢子朝童子深揖一禮。
見巨子向童子行此大禮,宋趼甚是錯愕,亦忙長揖。童子向二人還禮,語氣卻不謙恭:“請問老丈,您二人來到此谷,是砍柴呢,還是采藥?”
随巢子應道:“請問靈童,鬼谷先生可在舍中?”
見他出口即問先生,童子似吃了一驚,盯他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家師在!”
“煩請靈童禀報一聲,就說有個叫随巢的前來拜谒!”
童子退後一步,将随巢子由上到下又是一番打量,搖頭道:“回老丈的話,别的尚可商量,這個不行!”
随巢子皺眉,問道:“哦,爲何不行?”
童子目光從随巢子身上轉向宋趼,落在二人磨破底的草鞋上,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瞧這模樣,二位當是山外來的?”
“那又怎樣?”
童子語氣不屑:“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師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見的!”
“哈哈哈哈!”随巢子樂了,捋須長笑。
童子有些驚訝:“咦,老丈,您笑什麽?”
随巢子蹲下來,兩眼平視童子,做驚訝狀:“請問靈童,尊師都願見些什麽人呢?”
童子聲音很大,不無自豪道:“不瞞老丈,家師的訪客嘛……”微微閉目,陶醉于一種想象狀态:“應該是從大山深處,不不不,應該是從天空飄下來,‘唰’地落在這谷裏,全身上下纖塵不染,走起路來飄若浮雲,腳都不沾地面!”
“呵呵呵,靈童所說之人,當是列禦寇了!”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随巢子的話,依舊沉醉在騰雲駕霧的感覺裏。
見他沒有反應,随巢子道:“靈童?”
童子恍然醒來,沖二人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誇張地連連搖頭,給出一個富有樂感的長歎:“唉,似二位這樣,褐衣草鞋,一身塵土,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怎麽看也像個打柴的,莫說是家師不願見二位,即使見了,也必是無話可說呀!”
宋趼看出他存心刁難,急了:“喂,你這孩子,你怎麽知道尊師與我們巨子無話可說呢?”
童子白他一眼:“這位先生是和誰說話?”
宋趼火了:“和你呀,這兒就你一個孩子!”
“這兒沒有孩子,本靈童不與站着的人說話,”童子朝随巢子努下嘴,“學學人家老丈!”
宋趼臉色一紅,張嘴結舌卻無話可說,隻好蹲下。
“這就對了。”童子滿意地沖他點下頭,“方才你問什麽來着?”
宋趼不敢張口,看向随巢子。
“呵呵呵,”随巢子被童子逗得樂了,“回靈童的話,小夥子問的是,靈童怎麽知道老朽見了尊師無話可說呢?”
“這是明擺着的呀,我們家師說話,似您二位想必聽不明白!”
“呵呵呵,”随巢子緩緩捋一把長須,“這倒未必!”
“咦,”童子上勁了,“聽老丈語氣,是心中不服啊。”
随巢子故意做出不服的樣子:“是哩,老朽不服!”
“這樣吧,”童子眼睛眨巴幾下,“童子先問二位一個難題,二位若是答得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老丈若是答不出,”兩手攤開,做出無奈狀,“本靈童也就愛莫能助了,老丈二位是砍柴還是采藥,該幹嗎就幹嗎去!”
“嗯,靈童的提議公平合理,老朽贊同。”随巢子幹脆坐下,微微閉目,“請靈童出題!”
童子也坐下來,微閉雙眼,學鬼谷子的口吻:“請問二位,什麽叫作‘宇宙玄機’?”
随巢子倒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睜眼看向童子。
宋趼也是傻了,看向随巢子。
童子斜宋趼一眼,目光落在随巢子身上,笑道:“年輕人是不行的,還是由老丈作答吧!”
宋趼鼻孔裏哼出一聲,别過臉去。
“這個……”随巢子略略有些尴尬,“這個宇宙玄機嘛,就是……這個……這個……就是……”絞盡腦汗地想說辭。
“瞧這樣子,”童子盯住他,笑道,“老丈别是答不出了吧?”
“敢問靈童,你答得出嗎?”
“唉,”童子斂起笑容,像大人一樣長歎一聲,緩緩搖頭,“要是本靈童答得出來,何須再問您二位呢?”
“這……”随巢子給他個苦笑,“是哩,這道題委實太難了。童子能否換個簡單些的?”
“好吧,”童子點頭,“童子再給老丈一次機會。”
“謝靈童!”随巢子拱手,不無慈愛地看着童子。
“請問二位,”童子指着旁邊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之水爲何隻從山上流到山下,不從山下流到山上?”
“請問靈童,”随巢子略一沉思,反問他道,“你在燒熱水時,熱氣爲何隻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回鍋中?”
“熱氣隻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向鍋中,”童子接連眨巴幾下眼睛,喃喃重複道,“嗯,是啊,這是爲什麽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頃,擡頭,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點頭,“嗯,老丈,這辰光看來,您有些意思了!”
“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童子撓頭,“就是家師可以見您的意思呗!”
“這又爲什麽呢?”
“因爲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說起話來拐彎抹角,跟尋常人有所不同嘛。”
“呵呵呵,這麽說來,靈童願帶老丈求見尊師喽!”
“這個嘛,”童子略顯尴尬,“不瞞老丈,童子得去禀報一聲,要不然,家師就該責怪我了!”起身,深深一躬,走向草廬,掩上房門。
随巢子半是自語,半是歎喟:“沒想到呀,先生竟然收徒了!”
“乖乖!”宋趼看着童子的背影,大爲歎服。
與草堂連通的山洞深處,鬼谷子閉目端坐,靜若雕塑。
童子走近,輕聲道:“先生,有個老丈求見!”
鬼谷子似是早就知道,依然閉目:“是不是褐衣草履?”
“咦,神了,”童子驚愕道,“先生怎麽知道?”
鬼谷子眼睛睜開,長歎一口氣:“唉!”
“先生,您歎什麽氣呢?”
“你小子呀,淨給爲師添麻煩!”
“這……”童子趕忙解釋,“先生,初見他時,我也看不上,後來,倒是覺得他……”
“唉!”鬼谷子再出一歎,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進草堂。
草堂的栅門外面,随巢子、宋趼拱手肅立。
房門開啓,童子讓到一側,鬼谷子站在門口。
随巢子拱手:“晚輩随巢拜見先生!”
聽到“晚輩”二字,宋趼吃一大驚,趕忙跪叩。
“呵呵呵,”鬼谷子看他一眼,向随巢子還禮,“怪道老朽幾天來心神不甯,原來是老墨子的高足駕到了!”
随巢子再揖:“晚輩冒昧登門,有擾前輩清修了!”
“來都來了,這還客氣什麽。”鬼谷子退後一步,讓開房門,伸手,“巨子請!”
“先生請!”
鬼谷子也不謙讓,頭前走進草堂,在草席上坐定。
随巢子跟着走進,坐于客席,宋趼自是立于身後。
鬼谷子看向童子:“童子,看茶!”
童子沏好三盞茶水,放于案上,候立于鬼谷子之後。
随巢子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品味,再啜,再品,如鑒賞古董一般:“仙品,仙品,仙品哪!”放下茶盞,拱手,“謝前輩仙茗!僅是此茗,晚輩就不虛此行了!”
“呵呵呵,”鬼谷子淡淡一笑,“是巨子口福好,趕得巧了!”
随巢子再品一口:“此茶可是先生親手所培?”
鬼谷子搖頭。
“哦?”随巢子驚愕道,“除了先生,世上還有何人能培出此茶?”
“此茶乃天地生成,自然化育,非人爲之力所能培養!”
“即便如此,采撷之人亦非凡俗!”
“這個倒是讓你講對了。旬日之前,列禦寇雲遊過此,此茶乃他所遺!”
“唉,”随巢子長歎一聲,“聽聞列子駕雲禦風,如天馬行空,晚輩無福一睹。晚輩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