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二
烏雲滾滾,雷聲隆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自天而降,傾注在安邑城内。
似乎所有光線都被黑乎乎的雲層阻擋住了,整個王宮一片陰黑,魏惠王的禦書房裏猶如夜半。
毗人拿着兩份戰報匆匆走進,見天色昏暗,吩咐掌燈。
兩名宮人正在掌燈,一道白光劃過,也幾乎是同時,一聲炸雷響起,就如打在房頂上。一名宮人遭此驚駭,跌倒在地,一盞落地銅燈被他帶倒,剛好砸在另一宮人身上。随着“哎喲”一聲慘叫,那宮人兩手抱腳,身子蜷作一團。毗人急忙趕過去,見他腳面鮮血迸流。毗人緊忙招呼其他宮人将他擡走,請太醫診治。
一番驚亂之後,禦書房裏恢複沉靜。
天空出現亮色,暴雨變小。
自始至終,魏惠王一動不動,隻是兩眼木呆地盯住門外,看着雨下如注。
毗人走過來,給他個苦笑:“唉,這些人淨會添亂!”
魏惠王扭過頭,注意到了他手裏的東西:“是戰報嗎?”
“是戰報!”毗人雙手呈上,“共是兩份,一份是上将軍的,另一份是龍将軍的。”
魏惠王擺手,閉目:“念!”
“上将軍戰報。”毗人朗聲宣讀,“齊人雖未出戰,但日見驕橫,龍将軍畏敵不前,置兒臣催促于不顧,屯兵不動。兒臣請求父王诏命龍賈立即出戰,擊潰齊人!上将軍子卬叩請。”
“唉,”魏惠王皺了下眉頭,“卬兒仍舊沉不住氣,真得好好曆練一下!龍将軍怎麽說?”
“龍将軍戰報,”毗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楚丘,循地勢與上将軍互爲掎角。齊、韓、趙三軍皆無異動,衛境平穩。臣得探報,齊、趙、韓均不見增兵,亦無增兵迹象,臣由是觀之,衛境暫無大事。另,臣得河西急報,秦人已借援我之名渡過洛水,屯兵我境。這是引狼入室,萬萬不可。王上,秦人不可信,睦鄰是假,謀我河西才是真章。臣觀齊、韓、趙三軍皆無戰心,不過是佯兵,有上将軍足以抗衡。臣是以奏請王上速命秦人撤回本土,一日不可遲誤,臣另奏請王上,臣請引河西三軍即刻回歸,以絕秦妄念。臣龍賈急奏,叩請我王當機立斷,免生禍亂。”
惠王眉頭擰緊,半晌,睜眼,看向毗人。
“王上,”毗人面現憂色,“龍将軍急奏,該如何回旨他?”
“請上卿來一趟。”
毗人略作遲疑:“喏。”
“王上,”陳轸趕到王宮,看過兩份戰報,拱手禀道,“龍賈必是受公孫衍蠱惑,文過飾非,其言不可輕信!”
“萬一秦人行詐計呢?”惠王似乎餘驚未消,“不瞞愛卿,方才一雷就炸在寡人頭頂,許是上天示警呢!”
“那聲雷也炸在臣的頭頂,相信也炸在所有安邑人的頭頂。”陳轸略頓一下,解釋道,“不過,臣之解不同。臣以爲,秦人不可能行詐!秦人若是行詐,又何必嫁女?秦人若圖河西,爲何又将邊卒撤往西境?秦魏簽過睦鄰盟約,秦公若是反悔,史家又将如何寫他?龍将軍不知王上大局,爲私誼偏聽公孫衍,實在不該!”
“嗯,你說得在理!”惠王點頭,“上将軍奏請出戰齊人,愛卿意下如何?”
“臣以爲,上将軍所請恰到妙處。有秦軍六萬在後支撐,另有龍将軍助力,山東局勢一戰可定。隻要齊軍潰敗,趙、韓也将不戰而退。”
“是呀,山東局勢不定,寡人心裏這塊石頭就落不下來。毗人,給卬兒和龍将軍拟旨!”
毗人剛要動身,外面一陣腳步聲急,當值内臣帶着河西報急軍尉跌跌撞撞地直闖進來。
“這……”惠王看到一身甲衣的軍尉,大吃一驚,“何事急切?”
軍尉“撲通”跪地,長哭不止。
惠王越發震驚,呵斥道:“快講呀,發生何事了?”
軍尉泣不成聲:“臨晉關張猛将軍……火……火急戰報……秦人突襲,長……長城失陷……”雙手顫抖着奉呈戰報。
惠王、陳轸目瞪口呆。
毗人急走過去,從軍尉手中取過戰報,吩咐道:“軍尉,好好歇息去吧!”
“喏!”軍尉拱手,轉身退出。
毗人打開戰報,雙手呈給惠王。
惠王這才醒過神來,兩手抖着去接戰報。許是抖得厲害,戰報掉落。
毗人拾起,展開,念道:“臨晉關守将張猛火急奏報,五萬秦軍于今日雞鳴時分突襲長城,四處攻略。守軍皆無防範,長城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數……”
陳轸面如土色。
魏惠王兩眼一陣發黑,身子晃幾下,眼見歪倒,被毗人扶住。
四周死一般沉寂。
毗人攙扶魏惠王坐下,輕聲道:“王上,救援河西要緊哪!”
魏惠王伸手,顫聲:“傳……傳……傳旨龍将軍,火……火速救援河……河西……”
“臣領旨!”毗人匆匆拟旨,取符,使人急傳旨龍賈。
陳轸“撲通”一聲跪倒,聲音幾近沙啞:“王上,衛境,齊、韓、趙三國……”頓住,低頭。
惠王狠狠剜他一眼:“誰拉的屎,誰去擦屁股!”
陳轸臉色煞白,顫聲:“臣……叩請議和!”
惠王幾乎是咆哮:“不議和,這仗還能打嗎?”站起來,腳步踉跄地奔出院門。
“蒼天哪!”魏惠王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張開雙臂,向着天空,“來人哪!快來人哪!”
陳轸吓壞了,光腳跑出來,帶着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惠王嗓子沙啞,“召朱司徒!鳴戰鍾!”
戰鍾響遍整個王宮。
戰鍾聲裏,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從各個方向馳至魏宮,齊集朝堂。
“魏成,”魏惠王看向大司馬,“安邑現有多少守卒?”
“回禀我王,”大司馬魏成拱手應道,“安邑共有守卒一萬六千三百,一萬在城内,餘在城外。”
“點兵一萬,火速馳援臨晉關!”
“這……”大司馬怔了下,“城内守卒還要守護王城,現在農忙,部分兵士回家了,倉促間恐難點齊。”
“什麽王城不王城的?”魏惠王朝他吼道,“點兵一萬,立即出征,馳援臨晉關!”
“臣遵旨!”大司馬匆匆出去。
魏惠王轉對朱威:“朱司徒!”
朱威拱手:“臣在。”
“诏告臣民,秦人背信棄義,犯我河西,凡在冊之徒,盡皆應役!”
“臣遵旨!”
秦人這一棒把陳轸徹底打蒙了,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咚”一聲躺在榻上,大腦一片模糊,甚至連自己是怎麽出的宮城,怎麽進的府門等等諸事也都記不得了。
戚光擔心主人出什麽事情,悄悄地守在門口。
陳轸躺了小半個時辰,心裏略略靜些,感覺門口有人,問道:“是戚光嗎?”
“小人在!”戚光應聲進來。
“府庫還有多少金子?”
“不足百镒了!”
“收拾行囊,把這點兒家底全都帶上,分裝三隻箱子,随本公走趟帝丘!”
“是送給上将軍嗎?”
“不是。”
“那……”戚光怔了,“敢問主公,派何用場?”
“擦屎屁股去!”
“屎屁股?”戚光越發怔了,“誰的屎屁股?”
“啰唆個屁呀!”陳轸戗他道,“王上的!”
戚光倒吸一口氣:“啊?”
河西諸地,在魏人一陣發蒙之後,真正的激戰開始了。
秦人利用突襲全殲呂甲部,占據河西大部分城邑。尚未戰死的魏人被逼進陰晉、臨晉關、少梁三座孤城。
烽煙揚起後,河西魏人才算體會到了公孫衍的良苦用心,無人不同仇敵忾,唯他馬首是瞻。
拿下三座孤城是公孫鞅在戰争第一階段的基本戰略目标。若不能在龍賈返回之前順利拿下三地,封死函谷道,與魏形成地緣對峙,結果就将是一場機會均等的惡戰。這是公孫鞅、秦孝公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擊潰呂甲、拿下臨晉城後,公孫鞅火速将大軍分作三路,車希賢引左軍進攻陰晉,公孫鞅率中軍攻打臨晉關,司馬錯領右軍直擊少梁。
然而,正是在這三座孤城,秦軍真正領教了大魏武卒的厲害。
陰晉城外,秦人如螞蟻般四面圍攻。陰晉城上,滾木礌石齊下,箭矢如雨。秦兵死傷一片,連攻數輪,見傷亡太大,車希賢鳴金收兵。
臨晉關戰事更酣。高大牢固的關牆上面,箭矢如飛蝗般落下。守關老将仲良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擋在頭上,在城牆上來回巡視。不時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發出“啪啪”響聲,落在地上。
衆武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個沒有蹲好,盾牌也沒遮實,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仲良走過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腳,半是責罵半是嘲弄:“縮進去呀,屁股不要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屁股未及縮回,一箭飛來,恰好紮在屁股上,又剛好紮進甲縫裏,隻聽“哎喲”一聲慘叫,那武卒捂住屁股号起來。
衆武卒無不哄笑。
立時有軍醫跑過來,将他擡下救治。
沒走幾步,一魏卒奔至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将軍,秦人開始爬了!”
仲良走過去,透過垛口,見果然有一行行的秦卒在向上攀爬。仲良轉過身,對躲在垛後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們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将賞肉吃,射不中賠本将的箭!”
衆武卒再次哄笑起來。
一場慘烈的保衛戰因仲良這位幽默的老将平添了許多樂趣,守城魏卒士氣高漲。
秦軍右軍數萬将少梁城三面圍定,留下西門一道缺口。
南城主門緊閉,城門樓上不見一人,連旗号也不見一杆。
放眼望去,少梁所有城垛不見一人一槍,似乎是座空城。
司馬錯吸一口氣,命令豎起高台,登高觀察。
司馬錯的視線幾乎與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魏卒。
司馬錯不無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将,”右軍副将急切禀道,“别管他們,先攻城再說!”
“好吧,”司馬錯下定決心,“擂鼓!”
鼓聲震天,萬弩齊發。
秦兵将早已備好的稻草、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無數道浮橋架起。
城上仍無一人,好似一切聽憑秦卒。
鼓聲愈急。
秦卒擡着攻城器械,踏過護城河,豎起數十道爬梯,沿城牆攀扶而上。
城上仍舊不見動靜。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城上卻依舊不見動靜,似乎根本無人鎮守。
司馬錯濃眉緊鎖,擺手:“停鼓,鳴金!”
秦人鳴金,鼓聲陡止,秦卒又從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舊不見一人。
司馬錯再次登台,細審良久,一咬牙根,親手拿起鼓槌,擂鼓再進。
秦兵呐喊着,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幾乎要攀上城垛時,一盆滾油照梯澆下。可憐秦卒人人捂臉,慘叫連連,紛紛跌下梯子。
緊接着,帶火的箭矢射下,扶梯着火,渾身是火的秦兵疼得滿地打滾,紛紛紮進護城河裏,慘狀不忍目睹。
與此同時,城門樓上,一面大旗緩緩升起,旗上現出“公孫”二字。
司馬錯急令鳴金。
少梁城的第一場激戰,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了數百具屍體。
夜幕降臨,臨晉關下,激戰一天的雙方将士都疲乏了。關下秦卒或擡或背,忙不疊地搬運秦屍。關上魏卒或站或坐,懶洋洋地看着關下。
就在此時,關後不遠處的河谷裏,一群秦卒趁着夜色摸到浮橋上遊約十來裏處,将無數竹筏一個接一個地推到水中,筏上堆滿油、幹柴等爆燃物。
秦卒朝竹筏上射出火箭。
竹筏着火,在河水的沖擊下形成一個個火球,沖向下遊的浮橋。
看守浮橋的兵士驚恐尖叫,但沒有誰有能力阻止這些急流直下、燃燒得越來越猛的龐大火筏。
浮橋燃燒起來。
河水對岸,火把點點,一條長龍正在移向渡橋。
是疾馳而來的安邑援軍!
就在援軍趕到橋邊時,浮橋轟然斷裂,滾沒入河水裏。一萬援軍被隔在河水對岸,隻能眼睜睜地“隔岸觀火”了。
關上魏卒心情沉重,無一人出聲。
老将仲良面色剛毅,長槍緊握,牙齒“咯咯”作響。
臨晉城原呂甲的軍将府被臨時改設爲秦軍的主将府。
府門外,秦卒林立,戒備森嚴。
府中正廳,秦孝公端坐主位,公孫鞅、車希賢、景監、嬴驷、嬴虔等一應重臣盡皆趕至,依序坐定。
“君上,”車希賢拱手禀道,“截至目前,開局良好,我方共斬敵一萬餘,盡得魏人長城并西河郡一十六邑,臨晉守将呂甲戰敗自殺,殘衆潰散,魏人餘衆龜縮于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圍攻!”
雖是旗開得勝,但三地未克,氣氛仍舊沉重。秦孝公沒有理會車希賢,目光直射公孫鞅。
“君上,”公孫鞅拱手禀道,“河西之戰,關鍵就在這三片孤地。臣已于昨夜将臨晉關浮橋焚毀,剛好阻斷了安邑援兵。沒有安邑援兵,臨晉關就是一片孤地,我軍早晚圖之皆可。眼下的關鍵是陰晉和少梁。少梁不下,河西不甯。陰晉不下,函谷難封,龍賈大軍就可沿函谷道長驅馳援!”
衆人皆現焦躁。
秦孝公将目光移向景監:“龍賈兵馬何時可抵陰晉?”
景監拱手應道:“估計龍賈今日可獲知河西之事,明晨起程馳援,最快也需五日!”
秦孝公看向車希賢:“五日之内,必須攻下陰晉,封死函谷道,堵住龍賈!”
“臣領旨!”車希賢拱手。
秦孝公看向公孫鞅:“少梁如何?”
“禀君上,”公孫鞅眉頭緊皺,“少梁戰報,守将公孫衍的布防滴水不漏,司馬将軍連攻四輪,折兵逾千,尚未尋到任何破綻!”
秦孝公神色嚴峻。
“少梁有公孫衍,陰晉有張猛,下面這仗不好打了!”
“誰說不好打了?”嬴虔甕聲應道,“實在不行,我來!”
見太傅沖公孫鞅發飙,衆人也都不吱聲了。
公孫鞅低頭,一聲不吱。
由于類似的情形已如家常便飯,秦孝公隻是沖嬴虔重重咳嗽一聲。
“公孫衍?”嬴驷似是發現什麽,“撲哧”笑了,“呵呵呵,感覺這人與大良造是個對手呢,都姓公孫,都是相府門人,都爲相國所器重,又都被魏罃拒用……乖乖,真是不敢想呢,看來二位公孫有得一拼。”目光逼向公孫鞅:“請問主将,此番對決,何人會勝出一籌呢?”
如此沉重氣氛下,嬴驷竟然半開玩笑地揭了公孫鞅出身低賤的老底,顯然不合時宜。孝公白他一眼,再次咳嗽一聲。
“回禀殿下,”公孫鞅不甘示弱,回視嬴驷,朗聲道,“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當由結局說話。不過,就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爲魏人主将,秦、魏将有一場血戰,鹿死誰手還真沒個定呢!”
秦孝公震驚:“果真如此,愛卿可有良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