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餘名将領站作一排,無不神色嚴肅。
龍賈站在他的龐大幾案後面,一臉威嚴道:“……真正的敵人就要來了,建功立業的時刻近在咫尺,該說的本将都已說過了,該下的令本将也都下過了,諸位将軍這就回去,精心籌劃,自今夜起,三軍進入戰時戒備。無論哪一個環節發生過失,無論哪一位将軍有所疏忽,本将絕不姑息,一律軍法處置!”
衆将盡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龍賈轉向其中一人:“曹将軍!”
曹将軍頓足:“末将在!”
“加緊整訓新募軍士,務必于一個月内完成所有技擊,确保投入疆場搏殺!”
曹将軍拱手:“末将得令!”
“諸位—”
龍賈話剛出口,守值軍尉趨進,跪叩道:“報,王使到!”
龍賈略略一怔,朗聲道:“恭迎王使!”起身,大步迎出。
衆将跟着迎出。
龍賈與衆将走到府門處,将傳旨的禦史迎至府中。
禦史拱手道:“龍老将軍,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請将軍合符!”取出一半虎符。
龍賈亦從一個密匣中取出代表軍權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龍賈将王使讓至主位,叩道:“西河郡守龍賈恭請王命!”
王使朗聲道:“……命西河郡守龍賈于五日之内點河西銳卒三萬,函谷銳卒一萬,車卒兩萬,車五百乘,出征衛境,與上将軍魏卬合兵迎擊齊、韓、趙等犯我之師……”
龍賈、公孫衍、衆将無不錯愕。
陳轸府門外,朱威候立,其車馬停在旁邊。
陳轸、戚光腳步匆匆地走出府門,陳轸笑容可掬,長揖道:“哎喲喲,沒想到會是司徒大人哪,您可是稀客呀!”
朱威還個禮:“在下冒昧,有擾上卿了!”
“同朝爲臣,談何冒昧。”陳轸又是一笑,伸手禮讓,“司徒大人,請!”
“在下有雜務在身,就不進府了!”
“哦?”陳轸略略一怔,“司徒大人有何吩咐,陳轸恭聽!”
“吩咐不敢,在下此來,是有一事求問上卿!”
“司徒請問!”
朱威二目直視:“上卿真的認定秦人誠心睦鄰?”
“司徒有何惶惑?”
朱威語氣堅決:“在下認定秦人有詐!”
“哦?”陳轸愕然,“秦人爲何而詐?”
“爲河西七百裏!秦弱之時,還曾與我大戰數遭,小戰不計其數,今秦變法強盛,國力不弱于我,本可與我一戰,公孫鞅卻突然來使,俯首稱臣,締結姻緣,竊以爲不合常理!”
“呵呵呵,”陳轸笑應道,“司徒大人過度謹慎了。”壓低聲,“天下相争,家國一理,國就是家,家就是國。居家爲鄰,原本沒有常理可循,朱大人可曾見過一直在打打鬧鬧中過好日子的鄰居嗎?”
“可……”朱威急了,“我了解秦人!”
“呵呵呵,”陳轸又是幾聲笑,“在下曉得大人了解秦人。”湊近,聲音更低,“難道大人能比王上更了解秦人嗎?”
朱威氣結:“你……”
“朱大人,”陳轸斂住笑,“你我都是臣子,爲人臣子,你我都得聽主子的,是不?王命征衛,我們隻能去征衛,王命睦鄰,我們隻能去睦鄰,是不?”
朱威駁道:“爲人臣子,更要向王上力谏!”
陳轸冷冷一笑:“若爲力谏,大人當是訪錯門了,應該直接入宮才是!”
朱威語塞,臉上泛紅,呼呼喘氣。
“朱兄,”陳轸緩和語氣,“那日宮廷之辯,想必您還沒有忘記吧?自古迄今,無論風雲如何變幻,隻有一個是不變的,那就是利益!秦、魏皆是大國,是強國,争則互傷,和則互利。在在下眼裏,王上和秦公,哪一個都是明白人哪!”
朱威不想再聽下去,一個轉身,跳上車子。
馬車疾馳而去。
戚光沖馬車揚塵“啪啪”甩幾下袖子:“什麽玩意兒,竟然上門要求主公—”
陳轸橫一眼,戚光戛然止住。
望着朱威遠去的揚塵,陳轸輕吸一口氣,良久,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哼,芽都還沒冒出來,真當自己是根蔥呢。”轉對戚光,“備車,進宮!”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裏,龍賈望着幾案上的虎符,憂心如焚,幾次起身來回走動,又都坐下。公孫衍端坐于席,兩眼閉合,似是入睡了。
龍賈猛地一拳砸在幾上:“咦!”
公孫衍眼睛睜開,看向龍賈。
龍賈重重歎出一口氣:“唉,犀首呀,老相國說得是,王上發昏了!”
“不是昏,是妄想!”
龍賈沉思良久,猛地擡頭,不死心道:“犀首,你說秦人……真的會……”
公孫衍苦笑一聲,閉上眼睛。
“犀首?”
公孫衍睜眼,看向他。
“我是說,萬一秦人真的是……結好呢?”
公孫衍又是一聲苦笑,反問道:“龍将軍,您是曆經百戰的人了,兩軍對陣,您能寄望于萬一嗎?”
龍賈長歎一聲,低下頭去。
四周靜得出奇,水漏聲清晰可辨。
“犀首,”龍賈猛地起身,“走,你我這就馳回安邑,進宮面君!”扯起公孫衍。
公孫衍一把推開,輕輕搖頭。
龍賈略怔:“犀首?”
“王命既頒,身爲主将,您若回宮,就是抗命,身且不保,能救河西否?再說,一個完全昏掉的人,他能聽您的嗎?”
“那……”龍賈急了,“你說怎麽辦?總不能讓我眼睜睜地看着河西七百裏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曉得怎麽辦了!”
龍賈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頓住:“你看這樣成不?河西守将中,勇武善戰者莫過于張猛和呂甲。在下将兩萬新兵帶走,換下兩萬武卒并他們二人,交由你全權統領!”
一陣沉默。
“還有,河西另有蒼頭數萬,不少後生自幼習武,熟知兵器。這些後生多是熱血青年,國難當頭,他們願意爲國效力。你可再征一軍,雖說不能用作勁旅,卻也能在關鍵辰光幫些小忙!”
公孫衍微微擡頭,緩緩睜眼,拱手道:“謝将軍信任!在下可以效死,但無法答應将軍統領河西!”
龍賈略顯詫異:“爲什麽?”
“名分!”
龍賈語氣堅決:“在下這就表奏王上,封你爲副将,統領河西!”
公孫衍重重搖頭:“将軍最好不要表奏!”
“爲什麽?”
公孫衍反問道:“如此重職,王上能交給一個相府門人嗎?”
龍賈輕歎一聲,再次閉目,沉默。
翌日晨起,東方拂曉,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招搖過市,走出東城門,離開少梁。
郡守府的正廳裏,一身披挂的龍賈坐于主位,公孫衍仍舊是一身士子服,坐于客席。在其對面,端坐着呂甲、張猛兩員虎将。
龍賈拿起郡守印玺、統兵令牌,對公孫衍道:“犀首,沒有後路了,請接印玺、令牌!”
公孫衍紋絲不動。
龍賈歎口氣:“犀首呀,該說的我都說過了,難道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不成?”
公孫衍打個驚戰:“我……”
龍賈起身,作跪姿,兩眼直視他:“犀首,老相國在看着你吧!”
公孫衍兩眼淚出,長歎一聲,緩緩起身,跪下,閉目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龍賈轉對張猛、呂甲,聲音激昂:“張猛、呂甲二将聽令!”
張猛、呂甲拱手:“末将聽令!”
“本将奉命東征,關于河西守禦,本将全權交由公孫衍統領,從現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公孫衍暫代西河郡守之職,你二人全力協助!”
二人再拱手:“末将領命!”
龍賈雙手解下佩劍,轉對公孫衍:“公孫将軍,請受禦劍!”
公孫衍雙手承劍。
龍賈看向呂甲、張猛二将,目光落在公孫衍身上,語氣斬釘截鐵:“此劍爲王上親授。此劍在,本将在!無論何人,凡不聽号令者,斬立決!”
張猛、呂甲相視一眼,表情肅然。
龍賈起身,走到一側,禮讓道:“代郡守,請坐正位!”
“我……”公孫衍表情尴尬。
龍賈走過來,将他拉起,連拖帶扯地推到主席位上,公孫衍硬着頭皮坐下。
龍賈走到公孫衍對面,撲地跪下。
公孫衍、呂甲、張猛三人皆是呆了。
“公孫兄弟,”龍賈聲音懇切,“白相國臨終之時,将河西七百裏江山托予老夫,不想老夫……唉,什麽都不說了,河西,老夫……隻能轉托您了!”
公孫衍亦跪下,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龍将軍……”
龍賈聲如洪鍾:“公孫将軍,請受老夫一拜!”叩拜于地。
公孫衍對拜,泣不成聲:“龍……将……軍……”
張猛反應過來,緊忙起身,跪在龍賈身後。
呂甲略作遲疑,亦跪過來。
龍賈起身,對張猛、呂甲道:“二位将軍,河西七百裏,老夫這也托予二位了。自現在起,公孫衍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違背,否則,本将必以軍法處置!”
張猛、呂甲朗聲應道:“末将遵命!”
龍賈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府門。
公孫衍在前,呂甲、張猛分别跟後,送出。
望着龍賈的戰車漸漸遠去,公孫衍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重得他幾乎承受不了,因爲壓的不僅是白相國和龍賈的重托,更有史家記載,河西是吳起打下來的。成者王侯敗者寇,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讓秦人奪回,那麽,他的名字就會與吳起的一道留在史冊上。唯一的不同是,吳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孫衍,隻能是失敗者。
公孫衍一直在内心深處自比吳起,今日情勢将他推至這般境地,是他做夢也未想到的。若有龍将軍和他的五萬武卒在,與秦人尚可一戰。而眼下,公孫衍不寒而栗。
除敵我力量相差懸殊外,公孫衍的最大擔憂是,除龍賈留予他一柄僅具象征意義的寶劍之外,他既無君上任命,也無任何正式職銜。可以說,他初來乍到,一無所有,留下來的兩萬武卒能否聽從調遣,實難預知。大兵壓境,衆心不服,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縱使天塌下來,他也隻能撐住。
回到府中,公孫衍面對沙盤思索有頃,使郡司馬傳召衆将,定于次日午時謀議防務。
就在河西甲士紛紛開赴大梁的當日,少梁城内某個普通的商肆後院,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放飛了一隻黑雕。
那隻黑雕直飛鹹陽,盤旋一會兒,落于一處深宅,大聲鳴叫。
馴養此雕的是公子華。
聽到雕鳴,公子華急走出來,與雕親熱一陣,給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綁縛的密函,急報嬴驷。嬴驷讓他将密函直接獻給秦孝公。
秦孝公接到函,迅即召來公孫鞅。
秦孝公、公孫鞅顯然都很激動,但這激動又被刻意壓抑了。
“大事成矣!”公孫鞅給孝公個笑。
秦孝公朝他拱手:“一切皆是愛卿之功!”
公孫鞅拱手還禮:“是君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唉,”秦孝公輕歎一聲,“大事雖成,可寡人仍有一慮!”
“敢問君上何慮之有?”
“我已撤去全部關卒和守備,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強防禦了。這個說明,龍賈對我仍存戒心,也必然嚴密布防。”手指密函,“就探報來看,龍賈帶走兩萬新募兵卒,留下兩萬武卒,在陰晉、洛水、長城一線重點布防,由張猛、呂甲統領,實力不可小觑。兩萬武卒皆是精銳,能征善戰,又據險以守,即使我奪得河西,也必是傷亡巨大啊!”
“隻有聖君才存體恤之心,秦得聖君,鞅爲秦人賀幸!”公孫鞅起身,長揖。
“嘿,”秦孝公苦笑一聲,“什麽聖君呀,一點兒私念而已。方今亂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壯無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不瞞君上,臣所憂慮的倒還不是這個!”
“哦?”秦孝公傾身問道,“愛卿所憂何在?”
公孫鞅一字一頓:“公孫衍!”
“此人怎麽了?”
“據臣所知,龍賈将行之際,已将河西府印連同所有令牌全部托給公孫衍了!”
“公孫衍?”秦孝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未曾聽說過他,此爲何人?”
“一個與臣相差無幾的人!”
“啊?!”秦孝公探身,“愛卿可知此人?”
公孫鞅微微點頭:“臣奉君命使魏睦鄰之時,就差點兒栽在公孫衍手裏!”
秦孝公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函谷道上,前面戰車,後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線長龍,自西而東,蜿蜒而行。
龍賈坐在戰車裏,正自打盹,軍尉馳至:“報,王上犒勞三軍,車駕已過渡口,欲在函谷關迎候将軍!”
龍賈急道:“快,恭迎王駕!”
龍賈正有一肚子的話要講給惠王,遂急不可待地驅車趕到函谷關,果見惠王已到關令府,正站在台階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勢,這又見到龍賈,惠王分外高興,攜龍賈手步入正廳,分主次坐定。龍賈支開衆人,一臉憂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數倒給魏惠王。
惠王眉頭緊擰,陷入長思。
“王上呀,”龍賈急了,又砸一錘,“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棄,陳轸不可信哪!”
“唉,”魏惠王重重歎出一口氣,“龍愛卿呀,你怎麽也說起這些話來?”
“王上,”龍賈憂心如焚,搬出白圭,“非臣說,是老相國的遺言哪!老相國不信任秦人,認定公孫鞅是欺詐。臣與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老相國所慮,臣深以爲然!老相國臨終之時,唯恐河西有失,不僅将河西托付于臣,更将一生積蓄捐于河西防禦。河西若失,叫臣怎麽對得起老相國的在天之靈啊!”
說到白圭,龍賈數度哽咽,掩袖抹淚。
“唉,龍愛卿呀,”魏惠王聽他哽咽一陣,方才應道,“你說的這些,寡人也早曉得了。說起白愛卿,寡人深深後悔一件事哪!”
龍賈擡頭:“敢問王上後悔何事?”
魏惠王環視四周,見廳中并無他人,方才壓低聲音:“後悔未将寡人的底牌及時端給白愛卿,否則,他就不會誤解寡人了!”
“底牌?”龍賈心頭一震。
魏惠王捏緊拳頭,語氣激昂:“你以爲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嗎?你以爲寡人真的相信他公孫鞅嗎?不,在寡人心裏,他們是死敵,寡人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們!寡人這麽做,隻是想通了一件事!”
龍賈目光急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