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門巨子随巢子!”
“随巢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時來的?”
“臣也不知,”朱威搖頭道,“方才臣路過宮門,碰巧見他守在門外,臣問起來,方才得知他是墨門巨子,是特來觐見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頭略略一緊,轉對陳轸,“寡人有些日子沒有聽人講起過這個老夫子了,怎麽今日冒出頭來?”
“禀王上,”陳轸拱手應道,“墨者主張兼愛,見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來,或是替那衛公充當說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緩緩捋須,眉頭擰得更緊,“老夫子愛管閑事,見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見,打發他去就是!”
“臣以爲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禮賢下士,墨門巨子堪稱大賢,不遠千裏趕來觐見,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勢必傳揚天下,有失王上禮賢美譽!”
“嗯嗯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說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确實不妥,隻是這……見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緩緩移向陳轸。
陳轸眼珠子一轉:“臣有一計,或可支應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計?”
陳轸湊近惠王,附耳低語,惠王連連點頭,轉對朱威道:“朱愛卿,有請巨子到寡人的書房裏觐見!”
朱威素知陳轸,曉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轉念一想,隻要王上願意見面,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對,遂拱手退下,回到前殿耳房,引随巢子徑至惠王書房。
惠王的大書房坐落在後花園裏,是個五進重院,環境雅緻,藏書甚多,有專業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愛在此處理朝務。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餘,魏惠王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引客人參觀他的豐富藏書。據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臨淄稷下學宮之外,就是他的書房了。
遠遠聽到腳步聲,陳轸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晚生陳轸恭迎巨子大駕!”
随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随巢子見過上卿!”
陳轸閃到一側,禮讓:“巨子請!”
“上卿大人請!”
陳轸再讓:“巨子請!”
随巢子拱手謝過,走在前面。陳轸、朱威一左一右緊跟。
三人走進禦書房客廳,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着。一個宮女走進,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轸端起一杯:“巨子,請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大人香茶!”
陳轸拱手:“是王上香茶,陳轸不敢承謝!”
随巢子再拱:“謝魏侯香茶!”
“呵呵呵,”聽到随巢子直呼魏侯,陳轸眉頭微皺,旋即堆笑道,“聽聞巨子光臨,王上龍顔大悅,特别安排在此雅地與巨子雅叙,請巨子稍候片刻!”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候尊駕!”
“朱司徒與晚生尚有俗務在身,不能久陪了,還望巨子見諒!”陳轸言畢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見話被他堵死,朱威遲疑一下,隻好站起,向随巢子一揖:“晚輩先走一步,恭請巨子稍候!”
随巢子起身還禮:“二位大人百務在身,老朽不敢有擾!”
二人拱手辭别,随巢子送行幾步,複回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門,走有幾十步遠,朱威終歸是憋不住,看向陳轸:“敢問陳大人,什麽俗務?”
陳轸兩手一攤:“沒什麽俗務!”
“咦,”朱威急了,“既沒俗務,你這搞的什麽名堂?”
“呵呵呵,”陳轸笑道,“名堂是,王上興緻忽來,想與巨子雅談天下學問,我等凡夫在側,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時,略略拱手:“上卿若是無事,朱威告辭了!”大踏步徑去。
望着朱威遠去的背影,陳轸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幾甩,哼起小曲兒,緩步走向通往後花園的小徑。
禦書房客廳中,随巢子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宮女。
廳中靜寂,隻有計時的水漏聲清晰可聞。
宮女動作極輕地沏着茶,一盞接一盞地呈給随巢子。
茶過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面。
随巢子睜眼看向水漏,見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過有幾刻了。
随巢子眉頭微皺,看向宮女:“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壓低聲,怯怯回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禀報一聲,就說随巢子候駕多時了!”
“奴婢隻管茶水伺候貴賓,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
茶葉又過兩泡,茶水已經沒味,可宮女隻管沖水,不換茶葉,一口一個“請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随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皺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閉目。
不知又過多久,側門終于一陣響動,毗人從一道屏風後面轉出,向随巢子深揖一禮:“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還禮:“野人随巢見過内宰!”
毗人不無歉意道:“真是對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師,不可待以常禮。爲示恭敬,王上這在後宮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轉禀巨子,務請巨子稍候片刻!”
聽到“沐浴熏香”四字,随巢子由不得打了個愣怔。
“是這樣,”毗人賠個笑,“王上特别敬重您老,聽聞您來,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見!沐浴很快,想必這陣兒已經完畢,隻是熏香尚需時辰。巨子若是覺得乏味,在下請您欣賞一曲雅樂!”
不及随巢子應聲,毗人朝門外擊掌。早已有備而來的衆樂手絡繹走進,選位坐定,伴随着一聲鑼響,雅樂響起。
在随巢子欣賞雅樂之際,後花園的涼亭下,魏惠王與陳轸開始擺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點點,已布有十餘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顯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閉目,顯然在聆聽禦書房裏隐約飄來的雅樂,身下的搖椅也随着缥缈的節拍而前後晃動。一名宮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後,有節奏地扇風。陳轸坐在棋枰對面,二目微閉,雙手按在棋枰上,指節微微起伏,動作和着遠處的節拍。
聽有一時,魏惠王緩緩睜開眼睛,斜睨陳轸一眼:“聽說老夫子頗有耐心,愛卿此計也許打發不了他呢!”
“王上盡可放心,”陳轸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陽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裏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夠聽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裏巴人》?嗯,這個好!”
“不瞞王上,”陳轸壓低聲,“臣還特别吩咐樂手,變換花樣,将那曲子連奏三遍。這且不說,臣又安排巴女,皆着大紅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臍,跳他幾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缭亂,心神不甯。依老夫子當下心境,縱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頓,輕歎一聲,坐直身子,“唉,雖說有些兒過分,不過也是權宜之計。老夫子是明白人,理應曉得進退!”目光落在棋局上,“愛卿,該你了吧?”
陳轸看向棋局:“王上,是該您了!”
“哦?”魏惠王低頭審看棋局,緩緩摸起棋子。
禦書房裏,一曲奏畢,毗人見随巢子依然微閉雙眼,端坐如舊,以爲他沒聽進去,拱手說道:“聽聞巨子精通音律,還請賜教!”
“唉,”随巢子輕歎一聲,“音韻不失精美,隻是所奏非時而已!”
毗人大是詫異:“所奏爲何非時,在下願聞巨子教誨!”
随巢子點出曲名,一語雙關:“宮外赤日炎炎,宮内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時呢?”
“巨子高論,毗人敬服!”毗人拱個手,“既然此曲不合時節,我們就換一曲合時的!”再次擊掌,音樂換作《下裏巴人》,節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鍾鼓聲。
緊随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發,文身粉面,衣着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唉!”随巢子發出一聲長歎,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
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随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随巢子,輕聲問道:“請問巨子,此曲可否應時?”
随巢子微微睜眼,語調依舊緩緩的:“此曲雖然應時,卻是不祥!”
毗人一驚,拱手道:“請巨子賜教!”
随巢子聲音裏充滿悲涼:“宮外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宮内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且又處處連通天下大愛,即使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怪,這讓毗人肅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師,毗人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還禮:“請問内宰,魏侯之香也該熏好了吧?”
“這……”毗人面呈難色,“再請巨子稍候片刻,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随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歎一聲,“爲人君者當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地行此小兒之戲。”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緩緩起身,“敬請内宰轉呈你家大王,随巢告辭了!”
毗人擺手,衆巴女、樂手退下。
随巢子朝毗人揖一禮,轉身走向院門。
毗人還過一禮,起身陪送,言語尴尬:“巨子實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門,随巢子頓住步子,回頭凝視毗人。
毗人目光躲閃,不敢對視。
随巢子意味深長道:“煩請内宰轉呈魏侯,随巢此來,非爲衛公,而是爲他魏侯!”
毗人吃一驚,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緊張:“敬請巨子詳言!”
“魏國大禍,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随巢子一個轉身,大步離開。
毗人醒悟過來,飛跑幾步,攔在前面,賠笑道:“巨子留步!”
“内宰還有何事?”
毗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畢了!”
随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繞過他,邁步又走。
毗人再次攔在前面,聲音懇切:“巨子不遠千裏而來,必也是爲見王上。王上雖有怠慢,卻也是爲見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禮節。巨子就這樣不見而别,豈不是憾事?”
見他這般說話,随巢子不好再說什麽,拱手道:“既是此說,随巢就聽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駕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謝巨子賞臉!”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請巨子稍候片刻,毗人這就請迎王上!”一個轉身,小碎步走進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後花園涼亭。
魏惠王、陳轸皆從棋枰上移開目光,看着毗人踏上台階。
陳轸問道:“老夫子走沒?”
毗人沒有睬他,徑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哦?”魏惠王打個愣怔,忽地站起,許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個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穩住身子,與毗人匆匆走下台階。
陳轸目光錯愕,站起來,追上幾步,又退回來,坐在原位,閉上雙眼。
魏惠王從書房的偏門走進,從屏風後大步轉出,隻幾步就跨入院中。
随巢子依舊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長揖至地:“有勞巨子久等,魏罃失禮了!”
随巢子還個揖道:“野人随巢見過君上!”
“巨子光臨,魏罃幸甚。”魏惠王連連拱手,“爲聆聽巨子教誨,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禮讓,“巨子請!”
“君上請!”
二人回到廳堂,分賓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題:“承蒙祖上蔭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疏學淺,力有不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罃!”
經過此番折騰,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見他這般問話,也不再迂回,單刀直入:“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面稱尊,可有諸事?”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爲其難啊!”
随巢子淡淡應道:“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爲,君上此舉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開訓了,斂色屏息,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願聞其詳!”
“凡塵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問君上,南面稱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頃,決定反制随巢子,同時将話堵死,遂闆起面孔,晃動身軀,聲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爲何不能南面稱尊?”
随巢子沉聲問道:“野人鬥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氣,緩緩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蔔子夏、段幹木、田子方三位高士爲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賢,銳意改制,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二将,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裏,插足中原……”
聽到随巢子曆數魏室先君功績,魏惠王心中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随巢子話鋒陡轉,兩眼直視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王面色愠怒,但随巢子話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嘴巴咂吧幾下,又頓住,表情尴尬。
随巢子頓住話頭,拱手,以退爲進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王嘴巴嚅動幾下,勉強壓住火氣:“魏罃願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面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聞無知,願聽君上詳陳!”
魏惠王嘴唇又是幾動,卻無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謙,不願自誇德威。野人不才,可否爲君上言之?”
“魏罃願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鶴立雞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沿河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爲當世明君,此四臣,皆爲當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勢都可與魏勢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占鳌頭。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爲強弩之末,不能與文侯相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