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麽,“巨子,您布置這些,是要……”
“事急矣,爲師不得不趕往安邑。”
告子驚愕:“安邑?”
随巢子掃一眼車上的屍體:“種種迹象表明,這兒的一切隻是開始!”
“啊?”告子震驚,不可置信地看向随巢子,“巨子,弟子愚癡,敢問……”頓住話頭,盯住随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結鏈,彼此連環,一環套着一環。”
告子扭頭看向城門:“平陽這兒,什麽環呢?”
“禍亂天下之環!”
告子長吸一口氣。
“自春秋以降,大國不過是稱霸。稱霸就是尊周,隻要尊周,天下再亂也還不至于失序,因爲畢竟有個約束。然而,逢澤之會,魏侯稱王,卻是壞了這個序,打破了這個約束。無序則亂,無德則亡,魏侯打開的是地獄,放出的是厲鬼,天下行将陷入劇烈動蕩!”
告子吸一口長氣:“可魏侯他……肯聽巨子的嗎?”
随巢子苦笑:“聽也好,不聽也好,爲師都得走一趟!這兒的雜事,就交給你了。”轉向宋趼,“宋趼,你随我去。”
平陽屠城事件很快揚名列國。
“唉,”韓相申不害連連歎氣,“魏侯這……稱王、伐弱、屠城,三大不義一氣呵成,哪裏像個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韓昭侯拔出寶劍,削去幾案一角,“也得先問問我韓武這把劍答應不答應!”
“唉,”申不害盯着韓昭侯手中的寶劍,再歎一聲,“好端端的生意就這麽讓他攪黃了……”
申不害感歎,宮尉趨進,跪叩道:“報,衛國使臣到!”呈上使節及國書。
申不害接過國書,拆開:“君上,是衛國太師!”
“他來得正好!”韓昭侯揚手急召,“宣衛使觐見!”略頓,“慢!”轉對申不害,“老愛卿,走,随寡人出迎衛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面圍城,營帳連片。
城牆上,衛兵嚴陣以待,衆志成城。
主城樓下,一輛魏軍戰車馳至城外護城河處,一個軍尉朝城頭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軍卒撿起,交給孫賓。是支無頭矢,孫賓拆開,取出一信,寫在絲絹上。
“啓禀君上,”孫賓持信趕至衛宮,向衛成公禀道,“魏軍主将送來勸降書!”
“不必看了,”衛成公擺手,“原書射回,寡人再送他兩個字—‘禽獸’!”
孫賓将書信納入袖中,拱手道:“末将領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書上的“禽獸”二字,似要将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頭重重砸在幾案上,聲音幾乎是吼:“來人!”
裴英聞聲進帳。
公子卬一字一頓:“傳令,攻城!”
從帝丘到臨淄約八百裏路程,快馬兩天就可趕到。孫機主仆馬不停蹄,緊趕慢趕,進臨淄的西稷門時已是第三日淩晨。
這日适逢小朝,隻有幾個朝中重臣入宮議事,議的自也是魏、衛戰争。在場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上将軍田忌及太師、司徒六位重臣。
禀報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嬰,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衛公未去赴會、蔑視大魏爲由,使上将軍公子卬率兵五萬,于數日前侵衛!衛公诏令臣民殊死抗禦,公子卬五萬大軍正在攻打衛國邊城平陽!”
顯然,他們還不曉得平陽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撓頭道,“衛公一向膽小如鼠,樹葉飄落,他也要閃閃身子!前番孟津之會,魏罃的大嗓門一吼,此人竟就魂飛魄散,連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齊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勵他說下去。
“此番逢澤之會,此公卻判若兩人,非但不去赴會,且在大敵壓境之時,竟然獨自撐着,至今未向大國求救,真讓人……”
話未說完,内臣趨進,禀道:“啓禀君上,衛國使臣孫機觐見!”
“呵呵呵,”齊威公望着太子笑道,“疆兒,話說早了吧?”轉對内臣,“宣衛使觐見!”
一身麻服的孫機邁着顫巍巍的步子走進殿中,叩拜道:“衛使孫機叩見齊公!”
齊威公揚手:“衛使免禮!”
孫機出示使節,呈上國書:“因緊急國事,孫機特奉衛公使命,問聘齊公!”
齊威公故作詫異:“是何緊急國事,寡人能聽聞嗎?”
“魏侯诏令天下諸侯赴逢澤之會,南面稱尊。衛公以爲魏侯此舉有違禮制,是大不逆,拒絕赴會,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衛境,衛公特使老朽知會齊公,衛室君臣願爲天下大義,玉石俱焚!”孫機從袖中掏出衛公親書,“此爲衛公手書,敬呈齊公禦覽!”
内臣上前,接過書信,正欲呈上,齊威公擺手:“宣!”
内臣朗聲宣讀:“魏罃恃強犯上,先借朝見周室之名調戲天子于孟津,後又自立爲王,挑釁天下諸侯于逢澤,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陽,屠我一城百姓,婦孺無一幸免!如此野蠻行徑,禽獸亦不忍爲!衛室雖弱,志不可奪,衛室君臣已抱死國之志,以身殉義,與魏寇血戰到底!大周子民衛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衆臣聽畢,無不肅然。
齊威公沉吟有頃,擡頭望向孫機:“孫相國爲何身披麻衣?”
“回禀齊公,”孫機拱手,聲音哽咽,“老朽長子孫操、次子孫安鎮守衛國邊城平陽,于四日前殉義!”
齊威公陡然一震:“平陽呢?”
孫機聲音低沉:“平陽臣民誓死禦敵五日,魏人有所傷亡,上将軍公子卬惱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陽三萬臣民,包括婦孺,盡遭屠戕!”
“屠夫!”齊威公一拳震在幾上,略略一頓,恢複常态,“老相國旅途勞頓,暫回館驿安歇幾日。”轉對田嬰,“田愛卿,送孫相國去驿館!”
“謝齊公美意!”孫機拱手道,“衛國一片火海,朽人豈能獨安?”轉對田嬰,“老朽之身,就不勞上大夫了!”起身,緩緩退出。
望着孫機顫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齊威公緩緩站起,在後恭送。
衆臣紛紛站起,跟在後面。
孫機步出宮門,走下台階。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車,輕聲問道:“主公,這下去哪兒?”
孫機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着他蒼老疲憊的臉,老家宰泣道,“總得歇息一宵呀!”
孫機緩緩閉目:“車上歇吧!”
“齊公他……”老家宰擦下淚,小聲問道,“答應出兵了?”
孫機眼睛未睜,聲音雖小,語氣卻是斷然:“他會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動轅馬,車輛緩緩離去。
齊威公送出宮門,朝遠去的辎車深深一揖,不無感慨道:“滿門忠烈,不愧爲孫武子之後啊!”
田辟疆愕然:“孫武子之後?”
“是哩。如果寡人沒有記錯,孫機當是春秋兵家孫武子的四世孫,若是追宗尋根,他當是寡人的子民哪!”轉個身,徑回宮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聲叫道。
“疆兒?”齊威公扭頭,給他個笑。
“此番魏、衛之戰,兒臣有惑!”
“你有何惑,說來聽聽!”
“前番孟津之會,衛公唯唯諾諾,溫如柔兔,此番大兵壓境,他卻扛起捍衛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鬥雞,前後變化之大,令兒臣瞠目!”
齊威公示意他說下去。
“是兒臣錯看衛公了。”田辟疆情緒激動,“兒臣總以爲他是個懦夫,看來,兔子急了也咬人,在義與利面前,衛公取舍可歌可泣,讓人敬服!”
齊威公仍舊微笑着,鼓勵他暢所欲言。
“孟津會上,公父與楚王都未到場,魏罃那厮獨占鳌頭,目無天子不說,還将兒臣及諸侯視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麽?八十年前,不過是晉公的一條狗,是恃力篡上的亂臣逆賊而已!”
聽到“亂臣逆賊”,齊威公本能地皺下眉頭,橫他一眼。
田辟疆顯然意識到說走嘴了,閉嘴不語。是哩,若照此說,在四十多年前,他們田氏也不過是姜氏之齊的一條狗。
“唉,”齊威公輕歎一聲,“疆兒呀,看來你還缺少曆練啊!”
“兒臣不才,請公父賜教!”
“什麽天下大義?狗屁!天下早已失義,大義隻是虛名。他姬速心裏頭拐了多少彎道道,瞞得了别人,卻瞞不過爲父!魏罃稱王是徹底颠覆周室,身爲周室嫡親,衛公不去赴會,自是正理。然而,這個正理再足,也不過是表面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爲天下大義,又爲什麽呢?”
“泗上諸國,論富庶莫過于宋、衛。換言之,與宋一樣,衛國也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獨吞,怎麽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長氣。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衛,夾在大國中間,問鼎天下,于他來說是個夢,除此之外,他還能爲自己争取點兒什麽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這……”
“自平王東遷以來,列國公侯無非是強者恃強争霸,弱者示弱圖存。魏罃恃強稱霸,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無論如何鬧騰,仍舊是一列侯,大家在名義上仍舊是平起平坐。魏罃稱王,情勢就變了,因他此時是以王者自居,是要淩駕于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顧,但韓、趙不同,侯與王之間隔着個公,差了不止一輩,寡人更不會買他的賬。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衛就是做給我們看的!”
田辟疆微微點頭:“嗯,衛公認定我們會去救他!”
“不僅是認定,他是成心要拖我們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衛公的籌劃是,他先扛住,做出爲天下赴義的樣子,坐等我們去救。待我三國合兵擊敗強魏,衛公就會成爲天下公義的捍衛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齊威公苦笑,“這個姬速,不僅不是膽小鬼,反倒是個人精哪!”
“隻是,這步棋對衛公來說,也是太險了。萬一我們不出兵,魏罃滅了他呢?”
“呵呵呵,”齊威公笑道,“這就是個賭了。人這一生,總不免要賭幾場,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兒臣受教了!”
齊威公看向遠處:“疆兒,說起此事,爲父問你,如果你是秦公,該當如何?”
“這還用說,偷襲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敵三,要想與我三個大國争雄,必調河西之兵,河西空虛,秦必乘虛襲之,以報六十年前的血仇,這是小兒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齊威公笑道,“疆兒呀,如果小兒都能推出,秦公還能叫秦公,魏罃還能叫魏罃嗎?”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會,魏侯叫嚣伐秦,爲什麽不伐了?難道就因爲公孫鞅的一番蠱惑嗎?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強強相搏,必将兩傷。秦、魏兩傷對誰有利?隻對兩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齊!”
田辟疆不無歎服:“是哩是哩,還是公父看得深遠!”
“疆兒,天下險惡,我們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遠能成嗎?”
“兒臣受教!請問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還是不出兵?”
齊威公果斷回道:“出而不戰!”
田辟疆歎服道:“出兵是義,不戰,是不予魏、秦口實!”
“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馬四千,加上栗将軍的五千援軍,共有将士九千。兵力雖弱,但有平陽屠城的前案,楚丘軍民反而鐵成一團,甯可戰死,也不願在赤手空拳時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雖然骁勇,但在人數衆多、毫無退路的衛國百姓面前,寸功難得。公子卬原計劃五日破城,結果連攻八日,兩座城池依舊挺立。
堂堂大魏鐵軍,連不堪一擊的弱衛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挂不住面子了,責令部将立下軍令狀,限期三日,要麽克城,要麽提頭來見。
第九日淩晨,天剛破曉,魏軍再度發起猛攻,戰鬥異常慘烈,雙方兵士均似殺紅了眼。
楚丘城下,戰鼓咚咚,喊聲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瘋狂攻城。城上衛兵卻無任何聲響,甚至連鼓也不敲,所有軍士、百姓皆将力氣省下,默無聲息地将箭矢、磚石、滾木等所有能夠傷人的東西砸下城牆。前面的倒下,後面的自動補上。栗将軍渾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顧不上去拔,挺槍直搠登上城牆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親自擂鼓,衆魏兵奮勇争先。城門樓上,衛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長矛,冒着矢雨沿城牆巡視。四名力士擡着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後面。守城将士看到國君擡棺巡視,無不拭淚殺敵!
戰至黃昏,魏人無一處突破,隻得鳴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較爲隐蔽的城牆下面,幾個黑衣人輕聲向城上喊話。城上兵士急報孫賓。孫賓問過,知是墨家弟子,當即垂下繩索。
墨家弟子攀繩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禦聞名列國,見到他們,衛成公、孫賓等就如吃下一劑定心丸,當下使孫賓陪同他們視察各處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畫圖紙,組織城内木工趕制守城器械,同時比照帝丘城門的尺寸,造出多輛專守城門的兵車。
兵車造好之後,衛成公帶朝臣觀看演示。兵車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裝有利刃和矛尖,後面接在一個旋轉的裝置上。墨家弟子在車後轉動輪盤,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動,或旋動,或刺擊,尋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門被人撞開,隻需将此車塞上,便如銅牆鐵壁。
衛成公大喜過望,當即傳令安于四門之内,命兵士晝夜守候。城上将士見無城門之憂,心中大定,隻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過,楚丘、帝丘二城依舊是固若金湯。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鳴金收兵,衆将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個個臉色黑喪,耷拉着腦袋走至中軍帳,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齊道:“末将無能,聽憑上将軍處置!”
法不責衆,何況是三軍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鐵青着臉掃諸将一眼,敲着幾案道:“看看看,就你們這副熊樣兒,哪一個像是我大魏将軍?”
衆将互望一眼,果見人人灰頭土臉,身上甲衣沒有一個完整的。更有兩個挂上彩頭,一個傷在額頭上,另一個傷在胳膊上,好在傷勢不重,随軍醫師草草包紮,立即趕至大帳複命。若是戰勝,負傷是件榮譽之事,眼下戰敗,在這中軍帳裏,兩塊白紗就顯得分外紮眼。
公子卬掃了二人一眼,手指帳外:“滾滾滾,全都給我滾!”
衆将一個跟一個灰溜溜地走出大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