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魏軍大帳裏,裴英暴跳如雷。大魏武卒眼見就要攻破城門,卻被數千援軍憑空裏殺了個措手不及,功虧一篑。裴英呼哧呼哧喘會兒粗氣,沖帳外大叫:“來人!”
參将走進,拱手道:“末将到!”
“将那個報信的趙人押來!”
不多久,兩個武卒押着龐涓進來。
裴英朝龐涓努下嘴:“松綁!”
一個武卒解去龐涓的綁縛。
裴英起身,走至他跟前,拱手,賠笑道:“是有衛人偷襲,本将委屈你了,說吧,你想讨個什麽獎賞?”
“謝将軍開恩,”龐涓回一揖道,“将軍不責,龍水已是感恩。龍水不敢讨賞,若是将軍不棄,龍水願爲将軍麾下走卒,爲将軍效力!”
“哦?”此人不要讨賞,反要加入武卒,裴英着實驚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嗯,看起來是個當武卒的料。不過,大魏武卒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龍水曉得!”
“說說,你會何種兵器?”
“槍刀劍戟,皆有所知。”
裴英指向槍架上自己的長槍:“槍在那兒,使給我看!”
龐涓走到槍架上,看向那槍,竟是傻了。那槍通身爲精銅所鑄,予頭爲烏金鍛造,寒氣逼人,鋒利無比。龐涓曉得是将軍的槍,遲疑一下,看向裴英。
裴英指下槍:“拿呀,就是它!”
龐涓再無顧忌,伸手拿起,掂了掂,閃幾下,就在帳中“唰唰”舞動起來。舞有一陣,隻聽“嚓”的一聲,槍尖劃破帳頂,撕開一道大口。
龐涓吓壞了,趕忙住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帳上的裂口。
“好槍法!”裴英伸出拇指贊一句,轉對裨将,“領龍壯士換上甲胄,編入短兵營!”
短兵營是将軍衛士,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龐涓初來乍到即獲此待遇,激動不已,伏地叩首:“謝将軍厚遇!”
入夜,平陽郡守府中一片寂靜。孫安、孫賓與幾名将軍席坐于位,聽着外面由遠而近的銅鑼聲,“哐哐哐,哐哐哐……”
伴随鑼聲的是一個老人的叫更聲:“父老鄉親們,時交一更喽,平安無事喽!”
一陣腳步聲急,孫操與幾名副将匆匆走進,身上帶着血污。
孫操挨個朝衆人點頭,在主席位坐下。幾名副将也都一一落席。
“呵呵呵呵,”孫操沖孫賓豎起拇指,誇獎道,“賓兒,你打得好哇,恰逢其時,恰逢其勢,殺敵逾百,僅陣亡十人,真是一場漂亮仗啊,爲父祝賀你,爲你記功!”
“我……”孫賓臉色腼腆。
孫賓初次上陣就将名噪列國的大魏武卒擊潰,且毫無邀功之意,衆将紛紛投以贊賞的目光,擊掌祝賀。
孫賓從袖中摸出衛公诏書:“父親,君上诏書!”雙手呈上。
見是诏書,孫操離席,單腿跪地:“賓兒,請宣诏!”
衆将紛紛跟着站起,齊刷刷單腿跪地。
孫賓顯然是頭一次經曆這種場合,遲疑一下,走到衆人前面,手捧诏書,朗聲宣道:“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衆将皆是一震。每一個人似乎都感覺出了八個字的含義。
孫操擡頭:“還有嗎?”
“沒有了。”
孫操似是不信:“就這一句?”
“是哩。禦史大人寫出很多,君上嫌長,親筆重寫,就是這八個字!”
孫操納頭拜過,接過诏書,順手遞給孫安:“将君上親筆谕旨诏告全城臣民!”
孫安接過:“末将聽令!”轉身匆匆走出。
不一會兒,城中響起巡更老人的宣旨聲:“城中百姓聽好了,魏人仗勢欺人,打上門來。君上有旨,共八個字:‘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孫守丞有令,大敵當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
位于楚地魯關西南方的堯山深處,是墨家巨子墨子的出生地,亦是墨家大營的所在地。這兒青山起伏,水就山勢,風景絕美,草舍林立,大樹環抱,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精工奇巧,總體布局宛如一座外圓内方、功能齊備的城邑,裏面的每一處設計都是獨具匠心,模拟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納千人的正方體大廳,竹木結構。大廳正中,是一座由獨木刻成的龐大墨子塑像,發絲衣飾,無一處不逼真。
塑像下面是墨子遺骨的歸葬處,也是墨家弟子的瞻仰聖地和培訓中心。
塑像前面的平台上,墨家巨子随巢子盤腿而坐。面前空場,坐着近百個墨家弟子。
随巢子前面的幾案上擺着一大卷竹簡,不消說,是先巨子墨子的親筆著述。
随巢子侃侃而談,正向衆弟子講解墨經精要,一個年輕墨者急急走進,欲言又止。
來者是弟子宋趼。
随巢子瞥見,向他招手。宋趼徑直走到随巢子跟前,附耳低語。随巢子全身一震,表情陡變,但又迅速恢複鎮定。
随巢子閉目思索,将面前竹簡收起,長歎一聲,緩緩站起,掃一遍在場衆人,語氣緩慢而又沉重:“諸位墨友,烽火又起了!前面兩排,請随老朽趕往衛地,其餘學子,繼續潛心修行,研習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衆墨者全體起立:“敬遵巨子教誨!”
平陽地處沃野,是衛國西部邊陲重鎮,防禦對象是魏國。在國際重大事務上衛公處處示弱,魏惠王也視弱衛爲囊中之物,是以平陽多年來并無戰事,一片祥和,平陽人也漸漸松懈了備戰。但這種情況在孫機主政後有所改變,因孫機特别看重平陽,使深通軍事的長子孫操擔任郡守,又使次子孫安輔之,似乎将平陽作爲封邑了。經過數年經營,孫操将原有城牆加高加厚各三尺,護城河加寬一丈,加深三尺,同時開挖一條大渠,引來衛水環繞外城。近日因有孫機叮囑,孫操更是抽調人手,将破損的城牆整修完畢,晝夜巡視,加強防務,可以說是嚴陣以待了。
然而,縱使加上孫賓的三千援兵,平陽城内真正能夠作戰的兵士不過八千,在裝備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萬武卒面前顯得相當單弱。
萬沒想到的是,裴英連攻三日,先後發起八波攻勢,除在護城河和城牆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屍體之外,并無任何收獲。
裴英立下的軍令狀隻有三日。第四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陣,天剛蒙蒙亮就發起攻勢,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除在城下新添千餘魏屍外,平陽城依然屹立不動。
夜空朦胧,新月如鈎,大戰過後的平陽城牆上,沒有聲音,不見人影,了無生氣,似乎已成死城。
城牆下面,大魏武卒默無聲息地朝護城河外擡回戰死的同伴屍體。護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遠遠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橋。
沒有人傷害他們,城上的衛人也無冷箭射下。
顯然,雙方都打累了。
一輛戰車驅馳在不遠處的原野衢道上,車中昂然站着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雲公主的私信才趕赴平陽的。
漸漸半圓的月亮朗照着公子卬一直緊繃的臉,紫雲公主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上将軍,平陽何時打下來呀,衛公何時請回來呀,上将軍何時凱旋呀,紫雲不過是随便問問。要不要紫雲寫信給公父,請公父派來老秦人助陣呀。聽說平陽的衛人厲害得很,聽說大魏武卒傷亡不少,紫雲有點着急哩……”
哼,讓老秦人助陣?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過禦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轅馬。
戰車狂奔。
戰車劇烈颠簸,公子卬反倒在這颠簸中慢慢冷靜下來。是的,他公子卬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他不該低估衛人,低估平陽,将之完全交給求戰心切的裴英,顧自坐在三十裏開外的中軍大帳裏籌劃如何應對列國援軍。萬沒想到小小平陽竟然是顆硬釘子,竟讓自己在一個女人面前失了顔面。
公子卬的戰車一路馳至裴英的軍帳,裴英等十幾個将軍正在帳中議事,聞訊急迎出來。
公子卬黑喪着臉,掃他們一眼,大步入帳,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諸将跟進來,站作一排,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帶血,最末一名胳膊上還插着一支箭,看得出沒有明顯傷到皮肉,似乎隻是插在甲衣裏,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着他們的慘狀,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脖子上青筋突起,來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頓住,拉長的臉猛甩過來,二目射出兩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頭盔掉了,一頭亂發,右邊耳朵被利器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剛剛凝結,衣領上一片腥紅,看傷情,是在天黑前剛剛落下的。
裴英覺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氣不勻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面,猛地揪住他的傷耳,“嚓”地一扯,半隻耳朵被扯掉,鮮血迸流。裴英疼痛難禁,牙關緊咬,身子站得筆直,硬是沒動。
自裴英開始,公子卬對他們各瞄一眼,走到最後一名,将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陣刺痛,那将打個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将案前,手指顫抖着指向衆将,幾乎是吼:“瞧瞧,瞧瞧,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們這副熊樣!”
衆将羞愧難當,不約而同地勾下頭。
公子卬朝幾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陽竟然阻住我大魏鐵軍,你們知恥嗎?知恥嗎?”
衆将默不作聲。
公子卬将目光轉向裴英,聲音陰冷:“裴将軍?”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個立正:“末将在!”
“還記得請纓先鋒時你是怎麽說的嗎?”
裴英單膝跪地:“末将無能,請上将軍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問你怎麽說的?”
裴英打個驚怔:“末……末将說,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陽,末将獻上項上人頭!”
“如今幾日了?”
“四……四日。”
“平陽呢?”
裴英将頭埋下:“末……末将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将了!”公子卬朝外大叫,“來人,将裴英拉下去,取項上人頭示衆!”
中箭将軍跨出一步,跪叩:“上将軍,末将願與裴将軍同死!”
其他諸将亦不約而同地跪地,齊聲道:“末将願與裴将軍同死!”
“喲嘿!”公子卬驚訝地掃視衆将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緣倒是不錯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将……軍……”
“好吧,”公子卬擺手,“念在衆将爲你求情的分上,本将權且寄下你項上人頭,再給你一日期限,加撥你五千兵馬。記住,你隻有一天!”
裴将軍叩首,涕泣:“末将……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緩聲音:“過來!”
裴英膝行幾步,湊頭。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簡及雜物,擺在幾案上,弄出一個簡要的平陽形勢,看向裴英:“知道平陽軟肋在何處嗎?”
裴英拱手:“請上将軍點撥!”
公子卬指點幾案形勢:“這是平陽!西城門是主防區,衛人力量最強,南門河寬,北門坡高,皆是形勝所在,真正薄弱的隻此一處,東城門!”
“是!”
“知道怎麽攻嗎?”
裴英指向圖中平陽城東門:“集中兵力,主攻東門!”
公子卬搖頭:“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門、北門、南門,主攻東門,讓他們無暇他顧!”
“末将得令!”
“傳本将令,無論何人,先入平陽者,記首功,賞金一百,晉爵三級!”
“末将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掃向幾案,擺好的城池“嘩啦”落地,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陽,”公子卬解下佩劍,“它就是你的歸宿!”将劍遞給裴英,“你自己裁決!”
裴英雙手接劍,聲音激昂:“末将……謝上将軍賜劍!”
又是一個黎明。
大地仍暗,遠處天際現出曙色。
平陽街道上,打更老人一聲接一聲的鑼聲由遠及近,傳遍家家戶戶。
老人的聲音略顯沙啞:“五更過了,東方亮了,各家各戶該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哐哐哐……孫郡守有令,大敵當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東城門樓靜得出奇,守城兵士穿着甲衣,抱着槍械,東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陽司馬孫安抱槍警戒,許是太困,時不時地将頭勾下。
一陣車馬聲由遠及近,然後是腳步聲踏上台階。
孫安猛地站起,朝聲音處迎上,見是孫操父子,驚喜道:“哥,賓兒。”
孫操、孫賓走上城樓,各持槍與劍。孫操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顯然一宵沒睡。
孫操走近孫安,問道:“安弟,情勢怎樣?”
孫安回他一笑:“沒大事兒。”
孫操走到瞭望位置,極目望去,陡吃一驚。不遠處,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結。再遠處,兩大簇黑影正向這裏移動。
孫操轉望孫安,詢問道:“安弟,還有多少人?”
“昨日傷亡慘重,不到兩百了!”
孫操長吸一口氣,看向孫賓:“賓兒,預備隊還有多少人?”
孫賓應道:“九百二十三。”
“給東門撥三百人,配足弓箭、勁弩!”
“賓兒這就去。”孫賓轉身,飛快地跑下城樓。
孫操轉對孫安:“安弟,今天我們換換,你守西門,我守這兒!”
孫安驚愕:“爲什麽?”
孫操給他個笑:“新鮮新鮮。”
孫安掃一眼遠處密密麻麻的魏人:“哥,我曉得東門重要,您放心,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安弟不會讓魏人踏進城門半步!”
孫操将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安弟……”
“哥……”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孫操松開手,凝視孫安:“安弟,你先回家看看弟妹和孩子,這兒我暫時頂着!”
“哥,”孫安語氣堅決,“家家都有女人,都有孩子,我的職分隻在東城門!”
孫操輕歎一聲,轉個身,疾步下樓。
幾個城門方向再次傳來魏人攻城的戰鼓聲和沖殺聲。
幾日下來,全城百姓似已習慣了這些聲音,沒有誰像剛開戰時那般驚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樣,男人默無聲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輕女人安頓好孩子,或做幹糧,或照料傷者。
打更老人打郡守府的前面走過,沙啞的聲音漸去漸遠。
幾十名傷兵整齊地躺在府内臨時鋪起的草墊上,一個疾醫正在檢查他們的傷情,洗傷換藥。十幾個婦女或輔助疾醫,或爲傷員喂粥。
孫賓匆匆回來,恰巧孫吳氏端出一碗粥走出竈房,看到孫賓急走過來。
孫賓迎上,給她個笑:“娘,您起這麽早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