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澤盟會現場,正中心位置是大魏行轅,兩側分設列國行轅,彼此間隔百步,左右依次是秦、齊、趙、韓、義渠、中山、宋、魯、鄒、衛、薛等,凡是發送請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預留位置,每個留位的周邊均插彩色小旗,中間是一面标識國号的大旗。
魏惠王站在大魏行轅的外面,不無滿意地看向列國行轅及随風飄揚的旌旗,若有所思地看向陳轸:“咦,怎麽不見楚、燕二國的行轅?”
“太遠了,”陳轸解釋道,“臣擔心他們趕不上辰光,就沒讓設立。”
“嗯,”魏惠王心知肚明,直奔要害,“不設也好。楚王向來托大,老燕公确實太老了,走不得遠路!”
“王上聖明。關鍵是齊、趙、韓三國,這次盛會,有秦公出面,王上已經赢了!”
“呵呵呵,是哩。”魏惠王笑道,“尚餘四日,列國方面可有音訊?”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後兩日,保管這裏的行轅擠得滿滿的!”
“逢澤潮濕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裏,免得諸位公侯走錯道!”
“臣領旨!”
斥候來報,魏君已趕赴逢澤。
孫機不敢怠慢,急赴衛宮,向衛成公奏道:“君上,還有四天辰光,若是赴會,現在就當動身!”
“老愛卿,”衛成公看向他,“寡人打問過了,除了宋公,泗上諸君一個都沒去!”
“諸君是諸君,君上是君上!”
衛成公微微閉目:“老愛卿之意呢?”
“臣還是那句老話,去有去的難,不去有不去的難,一切取決于君上!”
衛成公猛地睜眼,語氣堅決:“寡人意決,不去!”
孫機拱手作别,站起身子,步履堅定地走出宮門。
孫機府宅中的練功廳裏,孫賓光着膀子,揮汗如雨地在場地上耍弄長槍。兵器架上是一十八般兵器。
孫機靜靜地站在門口欣賞。
孫賓運氣收勢,将槍放回兵器架,走過來,打一揖道:“賓兒見過爺爺!”
“賓兒,你速去平陽,告訴你父親,就說敵寇不日将至,準備迎敵!”
孫賓遲疑有頃,似乎不相信:“爺爺?”
“去吧。”孫機語氣決絕,“平陽首當其沖,最是緊要,讓他放棄周遭各邑,将所有蒼頭集中在平陽,婦孺老弱能疏散的就疏散,不能疏散的全部集中!”
“這……”孫賓急了,“冬麥熟了,各邑都在緊張收割呢!”
“唉,”孫機捋須長歎,“去吧,賓兒,大敵當前,粟米已經不重要了!”
孫賓依照爺爺吩咐,匆匆趕至平陽郡守府向孫操告急。孫操迅速召集孫安等幾個将軍于府内正廳謀議,氣氛莊嚴。
孫安盯住孫賓,略作遲疑:“賓兒,有這麽嚴重嗎?”
孫賓應道:“爺爺這麽吩咐!”
“可……”孫安急了,“今年雨水順,收成好,各家各戶都在割麥呢,讓他們入城……”看向孫操。
一個将軍插道:“孫兄說的是,麥子熟了,不讓收割,沒人肯聽,再說,我們又沒招惹魏人,他們憑什麽……”下意識地頓住,看向孫操。
“諸位将軍,”孫操決斷道,“相國既有吩咐,就不必多議了,婦孺老弱盡快疏散,青壯蒼頭白天收割,夜晚入城!邊境加派斥候,軍卒晝夜戒備,加修城池,違令者斬!”
衆将齊拱手道:“得令!”
秦魏官道上,秦旗招搖,鑼鼓喧天。秦國使魏人馬浩浩蕩蕩,氣勢壯觀。隊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後是一長列嫁妝車,再後是兵勇、宮女、舞姬。
一輛裝飾精美的送親車内,紫雲一臉肅然,沒有眼淚,沒有怯弱,俨然一個行将上戰場的勇士。五大夫公子疾與左庶長司馬錯一左一右,護衛在公主車側。
前面一輛轺車裏,公孫鞅雙目微閉。後面一輛戰車上,嬴驷身披長弓,腰挎利劍,眉宇間充滿剛武之氣。在他身邊,是一臉稚氣的堂弟公子華。
大隊人馬行至韓境,将過鄭城時,公孫鞅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嬴驷與紫雲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塊草坪上用餐。紫雲神色靜穆,有意無意地用尖刀紮着一塊烤鹿肉。再遠處,公孫鞅獨坐樹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遠處的河水。
公子疾快步走到公孫鞅跟前,拱手道:“大良造,斥候來報,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興緻頗高,上将軍公子卬率五萬銳卒護駕!”
公孫鞅看向他:“列國可有音訊?”
“未出大良造意料,除我之外,莫說是大國不見響應,即便是泗上小國,也有不給面子的!”
“是哪家?”
“衛室。”
“衛室?”公孫鞅吃一驚,半是自語,“公兄怎麽敢……”苦笑一下,搖頭,看向公子疾,“對了,還有幾日行程?”
“我們是昨天辰時入的韓境,若是不出意外,三日當可抵達逢澤,誤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有個白鹭澤,離此地約有七八裏。”
公孫鞅看向仍在用刀紮肉的紫雲,微微一笑:“公主悶了,讓她射隻白鹭,開開心!”
一連兩日,嬴驷、公子華等天天陪護公主前往白鹭澤射獵,公孫鞅、公子疾等則戴起鬥笠,在白鹭澤上靜靜垂釣。
眼見時辰逼近,公孫鞅卻沒有要動的迹象,公子疾急了,半是提醒道:“隻剩兩天了,再不走怕就來不及哩!”
公孫鞅沒有看他,眼睛盯住魚線:“來的都是哪幾家?”
“截至目前,除了我們,隻有宋、中山、義渠三君。”
公孫鞅“啪”地扔下釣竿:“走吧,看戲去!”
“看戲?”公子疾若有所悟,扔掉釣竿,追上,“是衛公嗎?”
“傳令,即刻起程,加快腳力。你算準時辰,我們踏點趕到!”
“得令!”公子疾應一句,急急走了。
向晚時分,逢澤魏國行轅裏,魏惠王神色焦灼,眼睛微閉,耳朵卻在豎着,似在傾聽什麽。帳中寂靜如死,隻有水漏時不時地發出滴答聲。毗人的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水漏,幾個随行朝臣也都看向水漏,似乎魏國的未來就懸在這個漏上了。
漏中的水隻剩一格了,似乎再有幾滴就可滴完。
一陣腳步聲急,陳轸匆匆趨進。
魏惠王坐直身子,二目大睜。
陳轸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急切地問道:“諸侯可來齊了?”
陳轸搖頭。
魏惠王似是心知肚明,故作氣定神閑:“都是哪家來了?”
“仍舊是宋公、中山君和義渠君,全都觐見過了!”
聽到隻有三個小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魏惠王眉頭緊擰,眼睛半閉,呼吸加重,臉色陰沉。衆臣面面相觑,無一人接話,生怕魏惠王的雷霆之怒遷到自己頭上。
良久,魏惠王緩緩道:“衛公呢?他幾時到?”
這麽多諸侯均未趕來,魏惠王卻單單提出衛公,倒是出乎陳轸的意料。他先是一怔,繼而領會:“衛公仍在帝丘,說是在開慶豐宴呢。”
魏惠王臉色更黑了:“他慶什麽豐?”
“今年風調雨順,衛國夏糧豐收,衛公—”
魏惠王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行轅裏鴉雀無聲,一片陰森。
魏惠王止住笑聲,朝幾案上猛擊一掌:“反了,連這條狗也敢抗命!”
陳轸手扶下巴,沉聲應道:“以臣推測,衛公敢抗命不來,想是有大國撐腰!”
魏惠王鼻孔冷哼一聲:“什麽大國?不就是田因齊嘛!”
“我王聖明!據臣所知,最近兩年,衛公年年使人問聘齊國,向田齊納貢!”
魏惠王字字如錘:“孟津大會,田因齊托病不來,打發一個毛頭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還算有心,未曾與他計較。不想此公真還是老母豬拱籬笆,順杆子拱上來哩!”
陳轸嘴角浮出一絲黠笑:“依臣愚見,我王或可拿衛公祭刀,殺雞儆猴!”
站在一旁的公子卬早已憋得難受,跨前一步:“兒臣請纓伐衛,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交父王治罪!”
魏惠王閉目不語,有頃,似是想起什麽,猛地睜眼看向陳轸:“秦公呢?”
陳轸耳朵一豎,朝外努嘴。
遠處隐隐傳來車馬聲。
不一會兒,一名軍尉急急走進,叩道:“報,秦國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孫鞅駕到!”
衆人皆喜。
魏惠王眼睛睜開,精神微振:“宣!”
毗人剛要唱宣,魏惠王又急擺手。
毗人略怔,看向他。
魏惠王轉對陳轸,嘴角冷蔑一笑:“嬴渠梁是果真不來了!”
“這……”陳轸也是詫異,小聲應道,“想必是有啥緣由吧?”
魏惠王臉色再度黑起,緩緩站起身子,聲音冷酷:“起樂,恭迎秦國太子并大良造!”将王冠故意撥歪,大踏步走向轅門。
天已入黑,盟會行轅區火把明亮。嬴驷、公孫鞅正自并肩齊行,遠遠看到魏惠王迎着他們走來,後面跟着宋公、義渠君和中山君,再後是陳轸、公子卬、毗人等臣子。
二人相視一眼,撲地跪下,叩拜。
嬴驷朗聲道:“大魏公國秦太子嬴驷叩見我王,恭祝我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朗聲接道:“大魏公國秦大良造公孫鞅叩見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呵呵呵,”魏惠王幹笑幾聲,大步走過來,一手拉起一個,“二位愛卿,請起!”
嬴驷、公孫鞅起身,齊揖道:“謝王隆恩!”
魏惠王伸手禮讓:“請!”
嬴驷、公孫鞅再揖,愈加卑恭道:“臣子不敢,我王先請!”
見二人這般謙卑,魏惠王的心情略略好些,也不客氣,在迎賓樂聲中頭前入帳,嬴驷、公孫鞅一邊一個,後面跟着三君及公子卬、陳轸等,絡繹趨入。
回到行轅,魏惠王端坐主位,幾位君主與臣子分别落席。
魏惠王目光慢慢轉向嬴驷,話中有話:“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王前面,叩首:“嬴驷謝王垂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操勞過度,臨行之際感了風寒,卧榻數日,高熱不退,難以起行。公父深以爲憾,叮囑嬴驷向我王請罪!”
魏惠王故作驚訝:“哦?”身體略略後仰,眉頭向上微挑,頭歪向一側,一手托住下巴,眼睛盯視過來,“你的公父貴體欠安,不宜勞動,何罪之有?回去後轉告他,就說他的心意,寡人領受了!”
嬴驷再叩:“嬴驷代公父叩謝我王不罪之恩!”
魏惠王擺手:“免禮!”
嬴驷謝過,起身,回原位坐下。公子卬心中有事,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公孫鞅。公孫鞅心中有數,回他個笑,轉向魏惠王,拱手道:“臣鞅有奏!”
魏惠王揚手:“請講!”
“前番歸秦,鞅将我王聘娶紫雲公主一事奏報秦公,秦公不勝歡喜,感謝王恩,第二天就爲公主挑選嫁妝。因事事親力親爲,秦公操勞過度,受風着涼。臨行之際,秦公不顧病軀走出宮門,揮淚送公主上車。”公孫鞅說着從袖中摸出禮單,“這是秦公爲公主親手置辦的嫁妝清單,請王上驗看!”雙手呈上。
公子卬面現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笑逐顔開,擡手将王冠正過,示意毗人。毗人走過去,接過禮單,雙手呈上。
禮單密密麻麻,寫滿幾片絲帛。魏惠王眯眼粗粗浏覽一遍,放下禮單,環視左右,不無感慨道:“今日看來,實意擁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呵呵呵,”宋公偃不失時機地拱手,“我王不可偏心哪,宋偃是第一個趕來朝賀的!”
義渠君、中山君亦不甘示弱,紛紛拱手:“是哩是哩,我等皆是實意!”
魏惠王連朝三人拱手,賠笑道:“呵呵呵,是魏罃言辭不周,還望諸君海涵!”
趁着惠王興頭,公孫鞅提起聘親之事:“紫雲公主早聞上将軍威儀,一路朝思暮盼,喜樂不盡,殿下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畢,再由我王主婚,不想公主思慕上将軍心切,定要随行前來逢澤,早見如意郎君。由于路途漫漫,天氣也不湊巧,臣擔心誤下時辰,就把腳程促得緊些,結果公主嬌體不勝,後半晌已在車辇中睡去,隻好待她歇過一日,明晨再來觐見我王。”
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口:“好哇好哇,讓她好好休息幾日,再來觐見不遲!”
公孫鞅拱手道:“臣有一請。”
“請講。”
公孫鞅趁熱打鐵:“秦人性急,公主更是一路期盼,臣請我王早定吉日,讓上将軍與紫雲公主早日完婚,秦魏再結百年之好!”
魏惠王疑慮盡消,滿意地捋須道:“好哇好哇,”看向陳轸,“陳上卿,這事兒交給你了,蔔個吉日,了卻好事!”
陳轸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讓人看過了,明日适合慶典,後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惠王拍下大腿:“好!”轉對公子卬,“上将軍,後日既爲喜日,寡人就爲你二人主婚,你可願意?”
公子卬出列,單膝跪地:“謝父王成全!父王,秦、魏結親,看天下列國能奈我何?”
公孫鞅連忙附和道:“上将軍所言極是!王上,秦公有言托臣代奏!”
魏惠王轉向他:“請講!”
公孫鞅緩緩說道:“将行之際,秦公執鞅手道:‘公孫愛卿,請轉呈親家,秦、魏既已結親,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無論要人要糧,秦必竭力,甘爲馬前走卒!’”
魏惠王不無感慨道:“秦公如此識大體,寡人幸甚,幸甚!”
“公主不勝長途驅馳,鞅等未能早到逢澤爲王效力,甚是抱歉。明日即行大典,列國公侯若是到齊了,臣鞅請求陪同殿下前往拜見,與諸君謀議慶典大事,免出差錯!”
衆人面面相觑,皆不作聲。
魏惠王斂起笑,一字一頓:“他們會到齊的!”
公孫鞅看向宋公偃,故作驚詫:“咦,宋、衛皆爲大魏友鄰,宋公既來,怎麽不見衛公呢?”故意轉向魏惠王,“不會是我王沒給衛公發請柬吧?”
公子卬半是嘟哝,半是撒氣:“早就給了,是人家投了新主子,我們請不動!”
陳轸嘴角浮出一絲黠笑:“一請不來,可以二請嘛!方今天下,相信沒有我王請不到的客人!”說着将目光移向魏惠王。
魏惠王火氣被撩上來,怒目轉向公子卬,聲音似從牙縫裏擠出:“上将軍!”
公子卬跨前一步,朗聲道:“兒臣在!”
“依陳上卿所奏,點三軍五萬,二請衛公!”
公子卬聲如洪鍾:“兒臣領命!”跨前,“兒臣請求父王恩準一事!”
“講!”
“待兒臣請到衛公,另蔔吉日完婚!”
陳轸陡然一震,瞪了公子卬一眼,轉對魏惠王道:“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