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賓坐起,沖他笑道:“爺爺,這麽晚了,您還不睡?”
孫機目光仍盯在他的竹簡上:“賓兒,讀的什麽書呀,這麽入神?”
孫賓将竹簡雙手奉上:“爺爺請看,是墨子前輩寫的,講的是兼愛!”
孫機翻幾下竹簡,遞還給他:“墨家是方今顯學,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書值得一讀。賓兒,依你看來,書中所言可有道理?”
孫賓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禀爺爺,墨子前輩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民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真是句句切中時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處,就在互不相愛。如果人人相愛,天下就會‘強不執弱,衆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是謂聖人之境!”
孫機長歎一聲:“唉,賓兒,爺爺希望你能記住,所有這些,隻是如果而已!”
孫賓驚愕:“爺爺何出此言?”
孫機再歎一聲,緩緩說道:“因爲狼總是想吃羊的,羊也總是想吃草的!”
孫賓擡頭望着孫機:“爺爺,出什麽事了,能否告訴賓兒?”
“我想讓你速去平陽,告訴你的父親和叔父,要他們即刻儲糧儲水,加固城防,準備應戰!”
“應戰?”孫賓愕然,“爺爺,眼下風平浪靜,我們爲什麽要應戰?”
“因爲狼想吃羊,羊又不甘心哪!賓兒,早點睡吧,明日淩晨動身不遲!還有,告訴你父親,他還有最多兩個月時間,要他盡快組織人力,加固城牆,深挖壕溝,放滿水!敵人若打過來,平陽首當其沖!”
“敵人?”孫賓眼珠子連轉幾轉,“您是說,魏人?”
“唉,”孫機長歎一聲,“就算是魏人吧。”看向幾案上的排管,“賓兒,爺爺久未聽到你的笙音了,來一曲。”
“爺爺想聽什麽?”孫賓取過排管。
“《大武》。”
孫賓點頭,吹奏。
寂靜的夜空蕩起《大武》那金戈鐵馬的旋律。
因有大溝開通的事,大梁守丞柳雁原本就在逢澤之濱準備了盛大的典禮場面,不說彩旗遍地、禮台高築、萬人觀瞻,即使豐富多彩的民間樂舞也足以使人大飽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陳轸先一步趕到逢澤,看到這個場面,心中暗喜,朝前來迎接的柳雁問道:“柳大人,一路走來,大梁城中好不熱鬧,是有什麽重大節慶嗎?”
“呵呵呵呵,”柳守丞不無興奮地應道,“下官正要向上大夫報喜呢。大溝貫通,白相國蔔下吉日,定于八月既望舉辦貫通大典,祭禱天地。大梁百姓爲這大溝辛勞多年,今貫通在即,聽聞白相國親來開閘放水,無不雀躍,家家戶戶都在爲這事兒做準備呢!”
聽到“白相國”三字,陳轸心有不快,臉上一沉,但迅即釋然。
“太好了。”陳轸象征性地給他個笑,“在下這也曉谕柳大人一事。”
柳守丞怔了怔,拱手道:“上大夫請講!”
“白相國已于旬日前因病仙逝,君上應天下百姓之請,南面稱尊,約定列國公侯會盟于逢澤,祭拜天地四方。爲此,我王特别诏命轸爲上卿,暫攝大宗伯事務,先一步來大梁籌備會盟大典,吉日正是八月既望!”
柳守丞先是愕然,繼而起身,叩拜道:“下官叩見上卿大人,恭祝我王萬安!”
“呵呵呵,”陳轸臉上堆笑,伸手扶起他,“柳大人請起!”
“謝上卿大人!”柳守丞起身。
“大王南面稱尊,列國公侯會盟,大溝上下貫通,三件大喜事皆在大梁,本卿賀喜你了!”陳轸朝他拱手。
柳守丞還禮道:“下官誠惶誠恐,籌備不妥之處,還請上卿指點!”
“柳大人不必客氣。三件喜事既然湊在一處,就作一件慶賀。哦,對了,本卿想到一個主意!”
“下官恭聽!”
“白相國來不了,大溝之閘就由我王親手開啓!”
“太好了!”柳守丞亦是驚喜。
“待閘門開啓,潮頭如萬馬奔騰,必是壯觀。柳大人,你可籌備一個儀式,讓列國公侯戲潮追頭,權作遊戲。我們給這個遊戲起個名字,”陳轸略一沉思,一拍腦門,“有了,水中有龍,就叫群雄戲龍!”
柳守丞拍手應道:“好好好,好名字!”
“籌備去吧,還有二十日,時不我待了!”
公孫鞅正在府中與車希賢讨論軍事,景監興奮地走進來,将魏惠王的請柬“啪”地擺在幾案上,看向公孫鞅道:“大良造,魏侯的請柬到了,盛邀君上于八月既望會于逢澤,奉行稱王大典!”
公孫鞅接過請柬,粗粗浏覽一下,噓出一口長氣,給景監個笑:“這頭老熊,總算是上套了!”目光落在檄文上,小聲嘀咕,“八月既望?”
“下一步怎麽走?”景監急切地詢問。
“八月既望,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我們該做準備了!”
“要君上去嗎?”
“一國之尊不可輕動,有在下與殿下赴會,足以應付了。還有,公主出嫁之事,萬不能拖,免得魏侯生疑!”
“下官遵命!”
公孫鞅扭頭轉向車希賢:“車将軍?”
車希賢拱手:“末将在!”
“出告示吧,舉國征兵!”
車希賢朗聲道:“末将領命!”
征兵告示發行至位于鹹陽東大約一百八十裏的小秦村時,舉村沸騰。一個亭長模樣的大步走在村子裏,邊走邊敲鑼,扯着嗓子吼道:“老秦人都給我聽好喽,水井邊看告示喽!特大喜訊,大良造要征兵喽!”
位于村中心水井邊的告示榜前,幾十個熱血青壯圍着告示,聽着一個斯文人宣讀:“……大凡青壯男丁,上至不惑,下至弱冠,不分貴賤均可應征。一人服役,全家免賦一年,免稅三年。沖鋒者賞,後退者斬。割敵一耳,賞一金;割敵三耳,晉爵一級……”
村頭新兵招募處,一群小夥子在一張幾案前面排隊,一個斯文人飛快地在竹簡上書寫:“秦大川,秦二川,秦三川,段大頭,李二鼈……”
初升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在秦大川等一張張血氣方剛的臉上。
整個後宮都在爲紫雲出嫁一事忙活,隻有紫雲靜靜地坐在後花園的小湖邊,兩眼木呆地望着湖中的雲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連通宮外的兩條河水。
不知坐有多久,紫雲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躍而下。
這一幕剛好被前來尋她試穿嫁衣的侍女看個真切。
“公主跳水喽,快來救人哪!”侍女大叫一聲,不顧一切地飛跑過來,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會遊泳。
侍女一頭紮進公主落水處,扯住飄在水中的裙裾,将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許是因爲侍女搶救及時,紫雲沒出什麽大事,不過是嗆了幾口水。
衆多宮人聽到喊聲趕過來,接着是宮醫,再接着是秦公夫人,再後是老夫人,一直鬧到天色昏黑,後宮方才安靜下來。
這日秦孝公一直待在公孫鞅府中,與公孫鞅、車希賢等幾個信臣讨論逢澤之會的事,回到宮中時已是人定。
聽聞紫雲跳水,孝公顧不及更衣,與内臣匆匆趕往後宮,直入正宮。
夫人寝處傳來啜泣,聽聲音是紫雲。
見是秦公,宮正等急迎上來,跪叩。
孝公視作不見,急入内室,見紫雲伏在母親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秦孝公噓出一口氣,在夫人身邊坐下,輕輕撫摸紫雲的長發。
紫雲猛地坐起,一個翻身,跳到一側,止住哭,不無怨恨地盯住孝公。
“雲兒—”秦孝公心如刀絞,輕聲道。
“君父,”紫雲一字一頓,“我不要嫁給魏人!”
“雲兒—”秦孝公淚水流出。
“君父,”紫雲聲嘶力竭,“我不要嫁給魏人!”
“好吧,”孝公輕歎一聲,盯住女兒,“雲兒,你回答爲父三個問題,若是答得對,爲父就不把你嫁給魏人!”
“真的?”紫雲打個驚怔,迅速坐直,身體前傾,眼巴巴地盯住他。
“雲兒,你願意回答不?”
紫雲連連點頭。
“第一個,你是不是老秦人?”
紫雲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個,你恨不恨魏人?”
紫雲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恨!”
“第三個,你想不想打敗魏人,收回河西?”
紫雲重重點頭:“想!”
“雲兒,你再仔細考慮一下,爲父許你反悔一次!”
紫雲一字一頓:“雲兒絕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須嫁給魏人!”秦孝公表情決絕,似是在重大國情面前下決策。
紫雲驚呆,待反應過來,尖叫道:“爲什麽呀,君父?”
秦孝公握緊拳頭,铿锵有力:“因爲君父要與魏人決一死戰!因爲君父要爲千千萬萬死難于河西的老秦人複仇!因爲君父要收回河西!”
紫雲先是一怔,繼而不解地問:“可……這與雲兒出嫁有何關系?”
“雲兒,”秦孝公的語氣稍稍緩和,“爲父問你,河西原本是我們老秦人的,可爲什麽落在魏人手裏?”
“奶奶說了,是被吳起奪去的!”
“幾十年來,秦人與魏人激戰無數次,隻爲收回河西,可直到如今,河西收回來沒?”
紫雲搖頭。
“爲什麽收不回來?”
“因爲……”紫雲想了一會兒,“魏國有武卒,聽奶奶說,他們兇得狠!”
“是的。”秦孝公重重點頭,“如果與魏國武卒硬拼,依你看,我們能夠收複河西嗎?”
紫雲語氣堅決:“能!”
“爲什麽能?”
“因爲老秦人不怕死!”
“如果魏人也不怕死呢?”
“這……”紫雲愣怔有頃,皺眉道,“魏人爲什麽不怕死?”
“如果你是魏人,如果你爲河西奮戰幾十年,死傷數以萬計的人,好不容易才從秦人手中奪到河西,願意輕易放棄嗎?”
紫雲咬緊牙不吱聲了。
秦孝公趁熱打鐵:“秦、魏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顧死活地争奪河西,就隻好硬拼了。紫雲呀,你願意爲收回河西而讓老秦人死光光嗎?”
紫雲搖頭。
“爲擊敗魏人,爲收回河西,大良造想到一個計謀,就是把你嫁給魏人,與魏人聯姻。你去結親,魏人就是我們的親家,也就不會防備我們,魏武卒就會掉轉槍頭攻打别人,那時,我們就可趁其不備,一舉奪回河西!”
紫雲眼睛睜大。
“雲兒,你嫁給魏人,是爲老秦人做犧牲,是讓老秦人少流血呀!”
紫雲沉思良久,喃道:“雲兒……明白了……”
“雲兒,你……願意出嫁嗎?”
紫雲含淚點頭。
秦孝公向她張開雙臂。
紫雲一頭撲到他懷裏。
父女緊緊擁抱,如生離死别。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萬大魏銳卒裝備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齊劃一地昂首走着,遠看就如一條長龍,盔甲及長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辚辚車流前端,一輛裝飾精美的戰車特别顯眼,上将軍公子卬一手持槍,一手撫劍,昂首而立,飒爽英姿。上将軍的車後是一輛王辇,自封爲王的魏惠王微閉雙目,專心傾聽士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大隊車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時喧鬧起來,彩旗飄揚,戶戶傾巢,萬民攢動,衆百姓無不喜笑顔開,恭迎王駕。一行由大梁百姓構成的歡迎團隊在前開道,鑼鼓喧天,管弦鍾石齊鳴,頭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邊行走,一邊載歌載舞,場面極爲歡樂。
卸去華蓋的王辇緩緩行駛,魏惠王樂不合口,頻頻向狂歡的百姓招手。
夾道百姓中現出一個頭戴鬥笠、胡須絡腮的人。
是龐涓。
龐涓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走在魏惠王右側的陳轸,一隻手緩緩地摸向劍柄。
在王辇經過身邊,陳轸就在面前經過時,龐涓面孔扭曲,額頭現出汗珠。
龐涓握劍的手漸漸松開,眼睜睜地看着車辇從他的面前駛過。
是日,魏惠王沒有入住大梁别宮,隻是從西門進來,在幾條主要大街上巡視一圈,就從南門出城,直接趕往大梁東,旨令巡視大溝。
大溝是老相國白圭二十多年的心血,自也是惠王夢牽神往的龐大工程。治國理政數十年,魏惠王深知什麽才是國之實力,也深知白圭的治本之策多麽務實。
魏惠王棄辇登堤,公子卬、陳轸、柳雁等一行數十人陪護左右,沿堤緩緩而行。
溝雖修好,溝中卻無一滴水。許是因了近日旱情,連雜草也長得稀少。
走有幾裏許,魏惠王登上一個瞭望台,舉目遠眺,但見長堤蜿蜒,似無盡頭。大溝兩側,水田萬頃,稻苗茁壯。再遠處,逢澤浩瀚,溝渠相連,綠樹成蔭,蔚爲壯觀。
“王上,”陳轸也到台上,興緻勃勃地說,“爲助雅興,臣特意爲列國諸君安排了一個小小遊戲!”
魏惠王從遠處收回目光:“哦,什麽遊戲?”
“叫萬國戲龍。”陳轸指向遠處的水閘和眼前的空溝,“待吉時一到,就由王上親手開閘,放龍入溝。待龍頭撲沖而下,臣就讓列國諸君沿此長堤戲逐龍頭!”
“既爲龍頭,豈可戲逐?”惠王迎頭一盆冷水。
“這……”陳轸幹笑一下,“是臣考慮不周!”
“呵呵呵,”魏惠王似又想到什麽,變臉笑道,“周與不周倒不緊要,緊要的是,寡人或可借此讓他們欣賞一下我大魏國的宏圖遠略!”
“王上想得高遠!”陳轸順口應道,“臣敢放言,如此宏大的工程,也隻有在我大魏國才能成就!”
“是呀!”魏惠王不無自豪地再次望向大溝,由衷贊歎,“這麽大個工程,真讓寡人感慨萬千!一溝鎖牢河伯,溝通四水,治服逢澤,使萬龍服首,白相國想得深遠,功立千秋啊!”
“啧啧啧,”陳轸看向大溝,心中也是驚歎,“王上看人看到骨頭縫裏了,老相國真就是個奇才,經商開埠,發家緻富,自古迄今,除陶朱公外,天底下怕是沒有人與他争了!”手指大溝,話鋒一轉,“可惜的是,比起這大溝來,老相國的胸襟仍舊遜了點兒,脾氣也稍稍暴了點兒!”
魏惠王輕歎一聲:“唉!”看看天色,見日近落山,“不早了呢。”
“大梁城中,行宮臣已備好,懇請王上入住!”
“還是到逢澤吧,住在行轅裏,寡人心裏踏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