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之言擲地有聲,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魏惠王心頭一怔,嘴巴翕動幾下,竟是無言以對。
朝堂靜得出奇。白圭擡起頭來,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嚴的目光掃過衆臣。朝中諸臣無不爲白圭的德望和正氣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聲不得。
堂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
衆人望去,是公孫鞅。
公孫鞅知道,此時再不出頭,就可能功虧一篑。
“好一個王權神授!”公孫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視白圭,語調雖緩,殺氣卻是逼人,“請問白相國,商湯代夏之時,王權在哪兒?武王伐纣之時,神授又在哪兒?天下禮樂早已改變,白相國仍然抱着老規矩不放,豈不是因循守舊嗎?”
公孫鞅字字如錘,言自成理。白圭心頭一震,胡須抖動,竟是無言以對,怔在那兒。
所有朝臣也是無言,顯然都被公孫鞅的強大邏輯問住了。
場面越發靜寂。
陡然,朝堂上響起一聲冷笑。
笑聲雖輕,但在這死一般靜寂的朝堂上卻尤爲刺耳。
衆人吃一大驚,循聲望去,是跪在白圭身邊的公孫衍。
公孫衍盯住公孫鞅,直逼其雙眼,一字一頓:“秦使強詞奪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無人嗎?”
白圭攪場雖爲節外生枝,卻在公孫鞅的意料之中。平空裏這又殺出一人,顯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孫鞅心頭一震,盯住公孫衍:“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孫鞅勉強穩住心神,拱手。
“敢問秦使,”公孫衍抱拳還禮,語氣逼人,“能讓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實用心嗎?”
“你……”公孫鞅内心慌亂,面上卻是鎮定,“且說衛鞅是何用心?”
“你力勸君上稱王,名爲臣服,實則使魏淪爲山東列國的衆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孫鞅笑出幾聲,“聽起來吓人喲!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稱尊,山東列國莫不臣服,怎麽會有衆矢之的一說呢?”
“阿谄之言,是謂捧殺!”公孫衍句句見血,“大良造于重壓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爲天下之主,用心可誅,因爲,魏與列國同爲諸侯,雖有大小強弱之分,卻無上下尊卑之别。魏若稱王,上下尊卑立現,列國豈能甘心?魏國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志,何來臣服之說?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爲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衆矢之的嗎?俟魏與列國争端蜂起,大良造還能甘心臣服嗎?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嗎?即使秦公甘心臣服,與魏血仇數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還能甘心臣服嗎?”
公孫衍一番話點出稱王之舉的可怕後果,滿朝震動。縱使魏惠王,心頭也是一震,兩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孫衍。
見魏惠王有所動搖,白圭再叩,朗聲接道:“君上,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無非是讓君上引火燒身,與天下列國爲敵,并欲趁我與列國鹬蚌相争之時,坐享漁人之利。公孫鞅用心險毒,罪在不赦。老臣懇請君上誅殺此人,以儆後世歹惡之徒!”
魏惠王臉色陰寒,身子朝後微仰,兩眼徹底閉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後,跪叩:“君上,臣贊同白相國所言,懇請君上從長計議!”
龍賈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奪我河西之心從未死去,公孫鞅突然臣服,力勸君上稱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懇請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紛紛出列,跪在白圭身後。望着紛紛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頭皺起,也終于明白,方才他們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則是心裏所想。
衆怒難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擡起頭來,目光射向公孫鞅。
所有目光齊射公孫鞅。
公孫鞅慢慢睜開半閉着的眼,眼角斜向公孫衍的門人衣着,不無譏諷道:“堂堂大魏朝廷,當真是什麽樣的人都能登堂啊!”
時下列國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隻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門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當年公孫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無二的是,公孫衍雖爲士子,在相府裏卻無官職,依舊是個門人。公孫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講究衣着,更未料到會來朝堂,因而未曾換上士子服飾,仍舊一副門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攙扶相國的緣故。
公孫鞅轉移視線這一招極其惡毒,也虧他能在危急關頭觀察到如此微末的細節。
經他這麽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公孫鞅的目光射向公孫衍,也都紛紛注意到了他的衣飾。
白圭、公孫衍的意外攪局本使魏惠王郁悶不已,隻因二人句句在理,心裏有火,也不好發出。聽公孫鞅這麽一說,魏惠王眉頭緊皺,扭頭轉向陳轸:“此是何人?”
“回禀王上,”陳轸這也逮到機會,“此人是白相國門人,名叫公孫衍,别号犀首。孟津之會天子賜宴那日,他是在場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記起那日的事,臉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來咆哮朝堂,令列國恥笑!來人,拿下!”
幾個侍衛沖出,扭住公孫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淚交流:“君上—”
朱威、龍賈等衆臣一齊叩首:“君上—”
魏惠王掃一眼白圭、龍賈和朱威等臣,臉色有所和緩:“公孫衍,寡人念你是相國門生,權且饒你擅亂朝綱之罪!”轉對兵士,“轟出去!”
“哈哈哈哈—”公孫衍掃視朝堂一圈,一把甩開侍衛,仰天爆出長笑,一個轉身,昂首而去。
望着公孫衍大步走出宮門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絞,顫聲喊道:“犀—首—”猛地轉身,指向公孫鞅,手指顫抖,“公孫鞅,你……你個魏國奸賊,設圈布套,賣魏求榮,爲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義,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國陡然間暴怒如此,全場無不驚駭。
見老白圭這般語無倫次,公孫鞅曉得自己已是勝券在握,神清氣定,不緊不慢道:“白相國一生明智,爲何越老越糊塗了呢?請問白相國,公孫鞅本爲衛人,何談魏國奸賊?公孫鞅在魏時一心事魏,在秦時一心事秦,何談賣魏求榮?秦公以百姓爲念,用鞅除舊立新,爲民謀利,何談爲虎作伥?公孫鞅事秦十年有餘,一向與魏睦鄰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義?”
白圭本是務實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遜,自然經不起公孫鞅有理有據地句句反駁,一時語塞,布滿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孫鞅:“你……你……”轉過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數十年,秦公怎能輕易忘記呢?公孫鞅設下的是連環計,其意不在睦鄰,不在尊王,隻在奪回河西啊,君上!”
公孫鞅正欲反駁,公子卬跨前一步:“啓奏父王,秦公誠心結盟,主動聯姻,如果我們疑神疑鬼,兒臣以爲有失大國氣度!”
陳轸亦出列奏道:“啓奏我王,上将軍之言在理。魏、秦唇齒相依,争則兩傷,和則兩旺。秦公既已臣服,願尊我爲上邦,續秦晉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視其爲敵,何能威服天下列國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顫抖,指向陳轸、公子卬:“你……你你你……你們這群敗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們手裏!”
白圭此罵顯然捎帶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内。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聽旨!”
白圭打個戰,轉身,叩拜:“老臣在!”
“身爲重臣,竟然這般目無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淚縱橫:“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覺得過了,緩和語氣:“念你爲相多年,治國有勞,寡人權且恕你無罪!隻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準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白圭傷心欲絕,聲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厲聲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掙紮着站起,顫巍巍地晃了幾晃,一頭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邊的龍賈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攔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聲響過,白圭蒼老的頭顱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滿朝文武驚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聲大叫:“老愛卿,你—”
龍賈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見他額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雖抱必死之心,終因年老體衰,腳底無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沒有當場氣絕。龍賈按住人中沒有多久,白圭就緩過一口悠悠之氣。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轉,噓出一口氣,吩咐毗人派禦醫療治,闆下面孔拂袖而去。
龍賈等七手八腳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黃昏,白圭仍舊昏迷不醒。公孫衍請來安邑幾個有名的大夫把脈,然而,此時的白圭已如油盡之燈,縱使神醫也徒喚奈何。
眼見天色已晚,相國仍未醒來,看起來也似沒有大礙,衆臣告辭。龍賈、朱威也因急務處理,匆匆去了。白圭榻邊隻剩下公孫衍、老家宰二人,過門不到一年的兒媳婦绮漪隔着一道女牆,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
人定時分,魏惠王派來三名禦醫,一個接一個診脈,老家宰、公孫衍焦急地看着他們的臉色。三名禦醫站在榻邊,誰也沒有說話。老家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心急如焚:“你們說話呀,老爺脈象如何?”
一個年紀最大的老禦醫不無沉重地将目光移向老家宰:“準備後事吧!”
老家宰、公孫衍跪地。
老家宰恸哭:“老爺—”
公孫衍看向老禦醫:“禦醫,相國他……還能醒過來嗎?”
老禦醫拿出一粒藥丸:“這粒是救心丸,老相國若能服下,或可醒來。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說不準了。”
公孫衍舀來一碗開水,老禦醫扶起白圭,将藥丸塞進白圭口中,喂一湯匙溫開水。白圭嗓子一動,竟是服下了。
禦醫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約有一頓飯光景,白圭悠悠醒來,緩緩睜眼。
公孫衍聲音哽咽:“主公,您總算醒了!”
白圭氣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龍将軍、朱司徒來!”
公孫衍匆匆起身,跑出門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裝左右看看:“咦,剛才還在這兒,一晃眼就不見了。”
“快去,叫……叫他過來!”
老家宰匆匆離開,走入庭院,吩咐護院:“快到元亨樓,叫公子回來!”
護院應一聲,急急去了。
元亨樓二樓的大賭廳裏人聲鼎沸,梁公子、吳公子、白公子等賭興正濃。白虎額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轉睛地盯住桃紅手中的骰子,疊聲道:“大!大!大!”
桃紅一邊搖骰子,一邊凝視白虎,美目生盼,兩手朝賭台輕輕一按,結果是小。白虎極度失望,唉聲歎氣。桃紅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劃給赢家,身體軟軟地朝白虎身邊一歪,櫻口微啓,将搖骰子的纖手伸到白虎面前,嗲聲歎道:“唉,白公子,瞧奴家這手—”
白虎輕輕握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笑道:“呵呵呵,這下好了,再去搖,準赢!”又朝身後小厮打個響指。
小厮打開箱子,拿出五十個金餅,碼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個手指頭,朗聲:“押五十!”
白家護院匆匆走進,來到白虎身邊,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爺……老爺他……”
白虎一把推開他:“一邊去,老子手氣剛要上來,你就來煩!”
“公子,老爺他……”護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紅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聲道:“什麽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摟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護院,厲聲,“什麽不行?在這裏說此喪氣話,找死啊你!滾滾滾,再在這裏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衆人哄笑起來。
護院無奈,轉身離去。
賭廳的照壁上留有一個窺孔,有一個機關可以開合。透過小孔看過去,廳中一覽無餘。戚光窺探一時,關上機關,朝林樓主笑笑:“那女娃兒不錯,賞她三金!”
林樓主哈腰應道:“小人記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邊老爺子行将上路,這邊寶貝兒子摟美女賭錢,要是排成一出戲,定是好看!”
林樓主亦笑道:“這要是戲,戚爺便是那寫戲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擡戚爺了!”戚光斂起笑,一本正經道,“寫這戲文的,隻能是主公啊!”
龍賈率先趕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兩手,緊緊握住白圭伸在榻邊的一隻手,哽咽道:“老相國,龍賈來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隻手,搭在龍賈手上:“龍将軍!”
四隻老手搭在一起。
一陣腳步聲急,朱威、公孫衍也都趕到了,“撲通撲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幾人,老淚流出,聲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稱王,大魏百年基業,眼見毀于一旦!老朽無能,愧對先君哪!”
“老相國,”龍賈泣道,“您已經盡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沒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
“唉,”白圭輕歎一聲,“大魏的今天來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衆人泣不成聲:“老相國—”
“自吳起奪占河西以來,爲這七百裏土地,秦、魏屢起戰端,河西處處可見屍骨。龍将軍,你鎮守河西多年,應該知道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河西血仇,他們怎麽可能輕易忘記呢?”
龍賈擦把淚:“相國所言,龍賈深有感觸。這些年來,龍賈外修長城,内儲糧草,處處設防,謹小慎微,無時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說這些,老朽全都看見了。可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龍賈眉頭漸漸皺起,緊握白圭之手:“老相國……”
白圭凝視龍賈:“老朽有一事欲托将軍!”
“龍賈恭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