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倦怠,”魏惠侯緩緩說道,“寡人到後花園的涼亭裏小憩,恍惚之中,感覺佩戴王冠,坐于山巅,俯望下去,各色人等盡皆伏拜。寡人正自納悶,一隻大鳥飛沖而下,将寡人一把抓起,飛至九霄,落于白雲之巅。寡人極爲驚懼,欲呼不能,欲動不得,整個是無能爲力。突然,白雲變爲七彩祥雲,七彩祥雲合成一道彩虹,大鳥飛向彩虹,落在虹頂。寡人陡然松懈,心曠神怡,極目四望,但見瑞氣飛升,彩雲朵朵,堪稱人間勝境!接着仙樂響起,遠處飛來一群仙女。仙女飛入七彩雲中,翩翩起舞。寡人看得正起勁,大鳥的爪子猛然一蹬,彩虹橋正中斷裂,寡人從彩虹頂端跌下。”略頓一下,不無驚悸,“寡人像一片樹葉一樣朝下飄落,無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見底!寡人魂飛魄散,環顧左右,并無一人。大喊救命,卻喊不出聲,想逃,腿腳不聽使喚……”喘幾口粗氣,“寡人正在驚懼,所幸被燕姬叫醒。愛卿啊,寡人驚醒那陣兒,當真是冷汗一身哪!”
陳轸一邊聽着,一邊轉着眼珠兒。待惠侯話音落地,陳轸已經想到說辭,撲通跪地,行三拜大禮,聲如洪鍾:“臣恭喜我王!賀喜大魏天子!”
聽他喊起“天子”,魏惠侯愣了,許久方道:“陳愛卿,你……你這是……”
陳轸又是一叩:“我王做此吉夢,臣自當恭賀!”
“怎麽個吉法,還請愛卿詳解!”
“秦國素稱黑雕之鄉,夢中大鳥,當是秦公。大鳥托着君上升入高天,當是秦公輔佐君上南面稱尊。君上升到彩雲上面,當指君上貴爲天子。彩雲爲七色,當指天下列國無不臣服,衆星捧月。仙女繞着君上載歌載舞,當指天下臣民歸心,萬衆歡欣!君上欲呼不出,欲動不能,當指君上心懷大德,不肯輕就此位!”
魏惠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哩是哩,愛卿所言甚合夢意。隻是……大鳥将寡人踢下深淵,又作何解?”
“據臣所知,”陳轸早有應對,“夢境多爲虛幻,就如鏡中之像。鏡中之像是反着的,夢境也是反着的:夢黑是白,夢白是黑;夢兇是吉,夢吉是兇。我王被大鳥蹬下深淵,貌兇實吉。向下墜落預示向上浮升,無底深淵預示根基牢固。恭賀我王,此夢大吉大利,預示大魏王業必成啊!”
魏惠侯釋然,噓出一口長氣:“聽愛卿這麽一解,倒是寡人多憂了!”
“事有湊巧,不久前,臣也聽到一則民間傳聞,恰與我王夢境暗合!”
“哦?是何傳聞?”
“大梁東南百裏有水,名喚逢澤。逢澤方百裏,水深莫測,水底有龍,澤中有島,島上有山,名喚龍山。約在一個月前,有樵人聽到山中鳳鳴,有漁人聽到澤中龍吟。鳳鳴龍吟,當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鳳鳴岐山,武王伐纣。今日鳳鳴龍山,君上亦當南面稱尊,秉承天意啊!”
“哎喲喲,”魏惠侯兩眼發亮,“天下竟有這等奇事,陳愛卿,你可速去訪查。若是傳聞,也就罷了。若是真有其事,寡人當親去逢澤,祭祀天地!”
“回禀我王,”不知不覺中,陳轸已是不離這個稱謂了,“臣聽聞此事,當即使人訪查,還真找到了這兩個人!”
“他們現在何處?”
“已在臣府!”
“快,請二人觐見!”
“臣遵旨!”
陳轸走出宮門,拿袖子擦了把額上的冷汗。
想想真是後怕。君上若不是請他解夢,而是去太廟,自己若不能随機應變,化兇爲吉,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會成爲泡影。
看來,一切皆是天意。
事兒走到這個地步,大功成矣。
陳轸回到府中時,漁樵二人仍在練習台詞與鳥叫,戚光親自調教。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戚光從席上彈起,迎出來,扶陳轸走至廳中,在主席位坐下。
陳轸看向戚光:“他們可都記熟了?”
戚光轉問漁人:“方才教你的詞兒,可都記熟了?”
漁人應道:“禀主公,小人保證一字兒不落!”
“龍是怎麽吟的?”
漁人鼓起嘴巴:“哞—”
陳轸眉頭緊皺,糾正:“是哞—兒—”
漁人模仿:“哞—兒—”
陳轸轉向樵人。
不待發問,樵人自顧自地叫起來:“喵—兒—”
“嗯,有點兒像了!”陳轸滿意地點下頭,“走吧,這就跟我去面君!”
聽到馬上面君,漁、樵二人立時緊張。
“不要怕,有本公在呢!”陳轸安撫一句,轉對戚光,“備車!”
戚光小聲道:“要不要帶上鳳凰?”
“帶。”
戚光搬出鳥籠,卻見孔雀卧在那兒,頭耷拉着。戚光一驚,急開籠摸之,鳳凰已經變硬,試其鼻孔,早無氣息。
幾人面面相觑。
“死了更好,”陳轸呵呵笑出幾聲,“拔兩根羽毛,帶上。”對樵人,“你改個說辭,就說鳳凰飛走了,你隻撿到一根鳳羽!”
“是兩根!”樵人較真道。
“那就兩根!”陳轸朝戚光努下嘴,眼睛閉上。
戚光摸出一隻錢袋,打開,掏出一堆黃澄澄的金币,碼成兩個小堆兒。
戚光動作誇張,二人顯然沒有見過這麽多金子,眼都直了。
“你倆聽好,”戚光碼完,朝二人道,“待會兒見到陛下,若是說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說錯半個字兒,不但金子沒有一塊,你們的一家老小……嘿嘿嘿……”嚓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漁、樵二人吃此一吓,伏地叩首:“小……小人曉……曉得!”
就在陳轸引領漁人、樵人走進魏宮偏門時,因多日缺少睡眠而顯得面色浮腫的公孫衍放慢車速,緩緩駛入安邑南城門。
“主公,安邑到了。我們先回府吧,您得好好歇一晌!”公孫衍回身說道。
正在閉目打盹的白圭沒睜眼,頭也不擡,口中迸出:“進宮!”
“好哩!”公孫衍應過,打個響鞭,指揮車馬朝魏宮駛去。
與此同時,陳轸已帶漁、樵二人叩于偏殿。
聽完樵人述完龍山鳳凰,惠侯唏噓不已,目光落在漁人身上。漁人頗爲緊張,連清兩次嗓子,閉目背誦道:“……草民起個大早到……到澤裏打魚,聽到水響,循聲看去,見水中遊着一物,像是一條大魚。草民又看,天哪,那魚長有十幾丈。草民從未見過那麽大的魚,吓壞了,死盯住它看。那東西越遊越快,突然淩空躍起,蹿出水面幾百丈高,一下子飛到天上,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鳴聲,就像這樣,”鼓起嘴,“哞—兒—”
魏惠侯聽傻了,身子前傾,急切問道:“你可看清此物?”
“霧太大了,”漁人搖頭,“草民看不清爽,隻覺得它體長無比,狀如巨蟒,口吐烈焰,在雲霧裏上下翻騰……”
陳轸輕咳一聲,漁人知道說得多了,立馬止住。
“嗯,”魏惠侯思索有頃,轉向陳轸,“寡人聽說龍鳳相随,山中出鳳,此物必是龍了!”
“君上,”陳轸起身,叩首,“龍鳳現世,非尋常祥瑞啊!”
魏惠侯轉對毗人,捋一把胡須:“天降祥瑞,兩位鄉民呈報有功,各賞黃金一镒!”
毗人拱手:“遵旨!”
毗人傳旨,有宮人端出兩盤黃金,各重一镒,拿到漁、樵二人面前。二人見到黃澄澄的金子,叩首不已。
殿外一陣腳步聲,當值宮人趨進:“君上,白相國求見!”
一聽“白相國”三字,陳轸心中一顫,眼珠飛快地轉動。
“呵呵呵,”魏惠侯眉開眼笑,“昨日還在想着老愛卿呢,今兒他就回來了!快快快,有請老愛卿!”
毗人唱宣:“君上有旨,宣白相國觐見!”
白圭趨進,叩首:“臣叩見君上!”
“呵呵呵,”魏惠侯滿臉是笑,“老愛卿平身!”
“謝君上!”白圭再叩,正欲起身,眼角瞄到陳轸坐在本該屬于他的位置上,臉色黑下來,遲遲不動。
“老愛卿,平身呀,入席!”
“君上,”白圭斜陳轸一眼,“此地似無老臣的席位!”
陳轸這才意識到什麽,臉色“唰”地變了。
“呵呵呵,”魏惠侯打眼一看,樂了,“陳愛卿,是你坐錯地方了,”努嘴,“挪挪!”
陳轸尴尬地站起身,走到右側幾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賠笑道:“下官多有失禮,望相國海涵!”
白圭緩緩走到自己席位,跪地坐下,聲音清冷:“不是你失禮,是老朽來得不巧吧!”
陳轸越發尴尬:“不不不,下官并非此意!”
“呵呵呵,”魏惠侯笑着圓場,“老愛卿,你趕得巧呢,寡人正有一件喜事說給你聽!”
白圭拱手:“臣願聞!”
魏惠侯指向跪在地上的漁人、樵人:“這兩個人是從逢澤來的,說是親眼看到龍鳳呈祥,親耳聽到鳳鳴龍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呀!”
白圭橫掃幾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鏡一般,臉色一沉,目光直逼漁人和樵人,見二人将臉死死埋在地上,讓袖子遮個嚴嚴實實,心中已是有數,緩緩說道:“兩位鄉民好眼福,請擡起頭來,讓本相看看!”
漁人、樵人越發将頭深埋起來,全身發顫,兩個屁股蛋子如同過篩子一般。
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語氣,猛然喝道:“兩位鄉民,本相要你們擡起頭來,可曾聽見?”
漁人、樵人萬般無奈,隻好擡頭。白圭打眼一看,立時認出二人,“咚”地一拳震在幾上,厲聲喝道:“大膽刁民,可曾認識本相?”
兩人面如土色,渾身打戰。
“什麽鳳鳴龍吟!你們在鄉野爲非作歹也就罷了,竟又竄入宮中,欺君罔上,這是誅滅九族之罪!”
“誅滅九族”四字就如雷鳴,震得二人戰栗不止。
“君上,”白圭轉向魏惠侯,“臣在逢澤多日,從未聽到有鳳鳴龍吟之說。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漁人和樵人。一人名喚勾三,遊手好閑,是個有名的潑皮,另一人名喚朱四,嗜賭成性,連親娘老子也要欺騙。近年開挖大溝,此二人屢屢逃避勞役,被大梁守丞柳雁責打四十大棍。責罰之日,臣剛好在場,因而記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蠱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聽白圭說得有闆有眼,魏惠侯也是震驚,臉色陰沉,目光射向陳轸,一字一頓道:“陳轸,有這等事兒?”
看到再無退路,陳轸隻有孤注一擲,目光緩緩轉向白圭,眼珠子連轉幾轉,盡力使語氣緩和:“聽相國大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責下官了。相國大人向來是一言九鼎,下官縱有十口也難辯解,”轉對惠侯,拱手,“隻想在君上面前澄清此事!”
聽他說得還算沉得住氣,魏惠侯微微點頭:“陳愛卿,有話就說嘛!”
陳轸轉向樵夫,目光炯炯,半是誘導:“樵夫,你可曾居住在大梁?你可曾見過相國大人?”
樵人原本口齒不錯,這又被逼入牆角,自然不認,叩首應道:“小民世居澤中龍山,以砍柴爲生,龍山位于大澤正中,小民出行不便,莫說是大梁城,即使澤邊街鎮,也是一年才趕一次市集,買些油鹽日用,哪能見上相國大人呢?”
陳轸轉向漁人:“這位漁人,你可見過相國大人?”
漁人搖頭:“不……不曾!”
“瞧你這個憨樣,料也不敢說謊!”陳轸白他一眼,轉向樵人,“樵人,我再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聽到鳳鳴的?”
樵人擡頭,剛好遇到白圭的犀利目光,急又勾下。
“樵人,”陳轸半是提醒,半是鼓勵,“這兒是朝堂,不是大梁,你不必懼怕,隻将看到的聽到的,直說出來,若是說謊,就是欺君大罪,滅九族!”
“小民明白,”樵人抖起精神,喃聲說道,“有日午後,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聽到山中鳥鳴!”
陳轸臉色一沉:“是鳥鳴,還是鳳鳴?”
“是……是鳳鳴!”
“你怎麽知道它是鳳鳴呢?”
“小民先是看到成千上萬的小鳥結成群兒繞山頂盤旋,之後突然消失,接着聽到山頂傳出一聲長鳴,聲震十數裏,好像是仙女長歌一樣!”
“那鳳是怎麽鳴的,你還記得嗎?”
樵人模仿排練時的腔調:“喵—兒—”
“你可看到鳳凰了?”
“看到了!”
“鳳凰長什麽樣兒?”
“單是尾巴就有這麽長,”樵人誇張地比了一下,“我看到它在天上飛。”
“飛得快不快?”
“不快,也不高!”
陳轸起身叩拜:“君上,是非黑白已經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轉向白圭,沉聲道:“老愛卿?”
白圭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君上,能否也讓老臣問他一問?”
“問吧。”
“樵人,”白圭轉對樵人,“聽你方才說,你親眼看到了鳳凰,這就說說,那鳳凰長得什麽樣兒?”
樵人冷汗直出,看向陳轸,眼神求救。
陳轸回視他,氣定神閑,目光鼓勵:“樵人,不必害怕,把你看到的鳳凰講給相國大人。”
“有這麽大,”樵人伸手比畫,“頭上有個冠,紅色的,身上是綠色的,有一個一個斑點,翅膀寬得很,尾巴有……”
白圭打斷他:“斑點在何處?”
“羽毛上。”
“你看到鳳凰時,離鳳凰多遠?”
“有……很遠哩。”
“很遠是多遠?”
“一百多步。”
“是晴天還是陰天?”
“這……是……是陰天。”
“有霧沒?”
“有霧。”
“你是哪天看到鳳凰的?”
“有個把月了吧。”
“君上,”白圭轉對魏惠侯,“此人謊話連篇,欺君罔上,不可取信!”
魏惠侯大是驚訝:“哦?”
“眼前已到初夏,水汽上騰,不存于地,此人與那漁人皆說有霧,不合時令。逢澤方圓百多裏,隻有一個小島,方圓不足半裏,島上根本無山,隻有一個小土丘,且這土丘在夏季就被大水淹沒,樹木無法存活,更不可能住人了。還有,據這樵人所言,他離鳳鳥百多步遠,既是陰天,又有大霧,且鳥是在天上飛的。按照常人視力,他不可能看到鳥的形狀,更談不上鳥的羽毛和羽毛上的斑點了。據此種種,臣斷定此人在撒謊!”
白圭之言有理有據,環環相扣,直擊樵人破漏處。陳轸心底一顫,樵人臉色“唰”地白了。
就在陳轸萬念俱灰之時,魏惠侯卻淡淡一笑:“老愛卿,那羽毛上的斑點,寡人也看到了!”
白圭驚駭:“君上?”
魏惠侯從案下摸出陳轸帶來的孔雀羽毛:“就是這個,你好好看看。”交給毗人。
毗人接過,遞給白圭。
白圭接過羽毛,仔細審之。
“老愛卿,”魏惠侯盯住白圭,“你可曾見到過這樣的羽毛?”
白圭搖頭:“臣未曾見過。”
“這就是樵人在龍山上撿到的!”
白圭怔住。
“唉,”魏惠侯長歎一聲,“老愛卿,你是幾時回來的?”
“君上,”白圭急了,“樵人之語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哪!”
魏惠侯面現不悅,聲音提高,半是責備:“白圭,寡人問你幾時回來的?”
白圭心頭一顫,起身,叩拜:“回禀君上,臣剛從大梁回來,尚未回府!”
“老愛卿呀,”魏惠侯聲音稍作緩和,“大梁離此上千裏,你這把年紀,想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上朝禀事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掃一眼陳轸,再看一眼兩個潑皮和擺在他們面前的金子,哽咽道:“老臣……領旨……君上……”
“告退吧。”魏惠侯揚手。
白圭拜過,顫巍巍地起身,徐徐退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