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掃他一眼:“聽說龐大公子在元亨樓犯事了,你去打探一下,摸個底細!”
來人應一聲,疾步走出。
戚光轉對龐衡,打一揖道:“龐師傅,您肯幫戚某的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郎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龐師傅放心,戚某馬上禀報主公,沖主公薄面,想那樓主不敢輕易造次!”
龐衡冷冷道:“有勞家宰了!”
“龐師傅,戚某爲您備下仆從二十名,個個能裁能縫,龐師傅要做什麽,隻管吩咐他們就是!”戚光轉對院中三個漢子,“你三人聽着,從今日始,你們都是龐師傅的下人,龐師傅要什麽,你們就備什麽。若是誤了龐師傅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齊聲:“喏!”
羅文在院子外面的樹蔭中聽得真切,得知龐家父子并無大礙,緩緩噓出一口氣,決定暫時先不見龐師傅,轉身離開。
龐衡緊趕慢趕,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經完工,使人去喊戚光。
戚光向陳轸報喜:“主公,三套王服今日成了!”
“太好了!”陳轸贊道。
“龐師傅怎麽處置?”
“此事不宜張揚,你可留他再住幾日。”
“好哩!”
戚光與羅文趕到小院,衆人跪迎,唯龐衡昂然站立,三套王服懸在衣架上。
戚光審視幾套王服,擡頭望向龐衡,咂舌道:“啧啧啧,好手藝呀!”掏出一沓金币,轉向跪在地上的衆家奴,“你們辛苦了,來來來,凡在這個院子的,戚爺各賞一金!”
羅文接過,每人發一金。衆人捧過,叩首謝恩。隻有龐衡将自己的那枚金币扔在地上,眼睛直直盯住戚光:“戚家宰,我的涓兒呢?”
戚光賠笑:“龐師傅,戚某差點忘了,令郎之事,主公早已打過招呼,林樓主也真就買了面子,令郎毫發無損,這辰光想必就在貴府上呢!”
龐衡轉望羅文,見他點頭,轉對戚光,抱拳道:“謝家宰了!家宰所要的三套王服均已完工,龐衡告辭!”大踏步就要出門。
戚光擺手叫住:“龐師傅留步!”
龐衡頓住步子,回望戚光。
“龐師傅,戚某差點又忘一件大事。是這樣,得知師傅手藝絕佳,主公有意留師傅再住幾日,做完所有王服!”
龐衡大驚:“姓戚的,你……怎能言而無信呢?”
戚光滿臉堆笑:“龐師傅呀,說到這個,就要怪師傅你自己喽!”
龐衡驚愕:“怪我?”
戚光兩手一攤,做無奈狀:“主公本想隻請你做三套王服,不想師傅一氣講出那麽多,主公心就癢了,傳令讓師傅繼續做下去!”拿出一袋金币,“主公說了,決不虧待師傅,工錢原定每套六金,這又追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已做下三套,三九二十七,都在這個袋裏,請你清點。至于後面的工錢,待完工後另行結算!”
龐衡急了,連連搖頭:“我不要你的工錢,我隻要回家!”
戚光臉色一沉:“龐師傅,這等好生意,你到哪兒尋去?再說,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總該賞吧!”
龐衡長歎一聲,不再作聲。
戚光将錢袋交給羅文,吩咐道:“羅文,你去龐師傅府上一趟,一來望望龐公子,二來将工錢交給公子,就說龐師傅做完王服就回去!”
羅文接過金子,望向龐衡。
龐衡心裏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遂長歎一聲,對羅文話中有話:“羅文,見到涓兒,就說過幾日我就回去。要是有啥事兒,就讓他去尋他季父!”
羅文點點頭,轉身走出。
龐涓被關在黑洞洞的地下室裏長達十餘日。
這天早上,兩個漢子打開房門,二話不說,架起他的兩隻胳膊,連拉帶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樓外,朝大街上一掼。龐涓被折磨得力氣全無,又被兩個漢子如此一推,頓時滾于數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兩個漢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徑回院裏。龐涓躺一會兒,咬牙爬起,朝元亨樓的牌匾死盯幾眼,聚起力氣挪到街邊,手扶牆壁緩緩走去。
龐涓挪到自家門口,見門上依然挂鎖,吃一大驚,拐進鄰家豆芽店裏。
見是龐涓,老店主迎上,扶住他,關切地問道:“涓兒,你……這是咋哩?”
龐涓看向他:“劉叔,我阿大他……哪兒去了?”
劉叔搖頭:“不知道呀。前些日他跟羅文走了,這還沒回來呢!這些天,來做衣服、拿衣服的人天天都有,也都在向我打聽他呢!”
龐涓心頭一顫:“劉叔,我餓了,弄點兒吃的!”
劉叔進屋,與一個女人一同出來,自己端盆熱湯,女人手裏拿着幾塊大餅。
劉叔道:“涓兒,這是你嬸燒的羊雜湯,還沒出鍋哩。這幾塊餅是昨兒烙的,沒顧上熱,你泡湯吃。”
龐涓給老兩口個笑,泡餅入盆,一頓饕餮大餐。吃得差不多了,龐涓抹抹嘴巴,打揖謝過,走出店門,徑至自家鋪前,打開鋪門。
龐涓将鋪中一切巡查一遍,見一切完好,噓出一口氣,在鋪中席地坐下,閉目養神。
傍黑時分,龐涓察覺有人推門進來,擡頭一看,是羅文。
龐涓“噌”一下蹿起,一把扭住羅文,咬牙道:“姓羅的,我正要尋你呢,你倒尋上門了!”
羅文也不掙紮,任他扭住。
龐涓扭他到裁剪台前,朝台上一頂:“快說,我的阿大在哪兒?”
“龐兄松手,在下此來,爲的就是此事!”
龐涓松開他,二目逼視。
羅文緩出一口氣,解釋道:“龐兄,是這樣,府上請龐叔做幾套貴重服飾,這辰光仍在忙活!”從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碼在幾案上,“這是龐叔旬日來的工錢,戚爺讓我先捎給你!”
十日竟能掙到二十七金,匪夷所思!
龐涓掃了金子一眼,冷冷一笑:“縱使爲天子做王服,也不會有這麽多金子!姓羅的,你甭騙我!”
“龐兄勿疑,這些真的是龐叔工錢。因是緊活兒,龐叔又做得好,府上在工錢之外,又給些賞錢,聽戚爺說,是原工錢的三倍!”
“什麽衣服這麽值錢?”
“這……”羅文略略一頓,搖頭道,“在下不知!”
“姓羅的,”龐涓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無論你知也不知,家父是跟着你去的,我隻向你要人!家父待你不薄,今日我就不多說了。你這回去,叫陳轸立馬放回我的阿大,不然的話……”頓住話頭,将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龐兄不必說了,在下這就禀報戚爺,你安心在家等着。”羅文說完,轉身就走,走有幾步,回頭,“還有一事,差點兒忘了!臨别時,龐叔吩咐,萬一有個啥急事兒,可去尋你季父!”
龐涓冷冷道:“我誰也不尋,就等家父回來!”
魏惠侯興師伐秦,公子卬催逼糧草。衛、魯、宋、中山四個小國不敢怠慢,各自備下一萬石軍糧。糧食準備妥當之後,具體發往何地的诏令卻遲遲不來。四國一時納悶,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問。衆使到達安邑之後,尋不到上大夫陳轸,隻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關列國軍情,朱威進宮面見魏惠侯。一宮人引領司徒朱威走近後宮殿門,宮人進禦書房禀報。毗人走出,引朱威趨進。
魏惠侯正在逗着一隻八哥鳥兒。
朱威趨近,叩拜:“臣叩見君上!”
惠侯揚手笑道:“朱愛卿呀,你來得正好,寡人讓你看件寶貝!”
朱威再拜起身。
惠侯招他來到鳥籠前,指着鳥籠道:“愛卿請看,這隻小鳥是義渠君貢的,乖巧得緊呢!”朝它輕噓兩聲。
小鳥瞅他幾下,張口叫道:“臣叩見天子!”接着是三聲磕頭聲,“嘭!嘭!嘭!”
朱威一怔。義渠君一直依附秦國,隻要秦、魏開戰,義渠必是出人出馬,因而被魏國列爲公敵,向無使臣往來。義渠君無緣無故,突然上朝,且送來如此貢物,耐人尋味。
惠侯又逗一會兒,見朱威沒有應聲,扭頭問道:“愛卿,你匆忙趕來,可有事體?”
“禀報君上,”朱威拱手道,“趙、韓、中山、衛、魯、宋等國近日頻頻來使,說是伐秦的兵馬糧草皆已備齊,催問君上何時征用?”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幾聲,反問,“依愛卿之見,何時征用爲宜?”
“臣以爲,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調!”
魏惠侯望着鳥兒:“愛卿也都看到了,這些年來,秦人今非昔比,不僅是塊硬骨頭,而且是塊大骨頭,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嗑壞牙齒。幾日來寡人反複思慮,秦公既已知錯,願意順從,寡人何不因勢利導,使秦人之力爲我所用呢?”
盡管朱威心裏早有準備,魏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仍然使他吃驚。愣怔有頃,朱威緩緩說道:“君上聖明。不過,臣仍有一慮,不知當講否?”
“愛卿請講!”
朱威掃一眼八哥:“秦人單是歸服,倒也說得過去。可他公孫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勸君上南面稱尊,卻是做得過了。臣以爲,依公孫鞅爲人,秦人此舉,抑或另藏用心!”
魏惠侯面現不悅,别過頭去:“愛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複列國使臣,就說寡人謝過他們了!”
朱威拱手:“臣遵旨!”
上大夫府後花園涼亭裏,公孫鞅、陳轸相對而坐。
公子疾頭前走來,後面跟着兩個仆從,擡着一個巨大物體,上面罩層灰布。公子疾指使仆從将物體放在二人的幾案中間。二仆從退去。
陳轸看看那物,又看向公孫鞅,笑眯眯道:“公孫兄,不會又是你們秦國的什麽寶貝吧?”
“是不是寶貝,過了陳兄的法眼才成!”公孫鞅對公子疾努嘴。
公子疾揭開灰布,裏面是一隻雄孔雀,漂亮的長尾巴在初夏明媚的光線裏熠熠閃光。
陳轸吃一驚:“公孫兄,這……這是何鳥?”
“箫韶九成……”公孫鞅說着看向陳轸,故意頓住。
陳轸脫口而出:“鳳凰來儀!”
公孫鞅豎起拇指。
“公孫兄,這鳥……”陳轸倒吸一口氣,傾身細審,看向公孫鞅,“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鳳凰?”
公孫鞅含笑點頭。
陳轸萬千感慨化爲一口長吸,又緩緩吐出:“轸開眼矣!”
公孫鞅話中有話:“隻有陳兄開眼,并不爲妙!”
陳轸看向公孫鞅:“公孫兄是說……”眼睛連眨幾下,一拍腦袋,“是了!”
公孫鞅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陳轸跟着大笑。
送走公孫鞅,陳轸安排下人在大廳裏擺上一副衣架,上面挂滿各式王服及冠冕之類。又将公子卬邀來,引他一件一件地察看,不無得意道:“啧啧啧,上将軍,您看看,怎麽樣?”
“看手工不錯!”公子卬撩起其中一件,湊近察過,“呵呵呵,這玩意兒本公子外行,過了你的眼就成!”
“當然不錯了。您可曉得下官是請什麽人做的?”
公子卬搖頭。
“大周縫人!”
“縫人?”
“就是專爲周天子制作王服的人,是周室大夫呢!”
“呵呵呵,那就沒錯了。”
陳轸吩咐戚光:“收起來,交給上将軍!”
公子卬道:“何時送給君父爲宜?”
“晚膳之後,上将軍最好親手呈送君上!”
魏惠侯正在書房裏秉燭批奏,毗人禀道:“君上,上将軍求見!”
魏惠侯放下奏折:“這麽晚了,他來做什麽?”
毗人搖頭:“臣也不曉得。不過,他帶來了兩隻大箱子!”
“大箱子?”魏惠侯怔住,“宣他進來。”
一陣腳步聲響,四名宮人擡着兩隻華貴木箱走進來。惠侯正自詫異,公子卬趨進,叩道:“兒臣叩見君父!”
魏惠侯盯住木箱:“卬兒,這是你帶來的?”
“是兒臣孝敬君父的!”
“呵呵呵,”魏惠侯樂了,“你何時學會這個了?說說看,什麽寶貝?”
“不過是幾件衣飾,請君父試穿!”
“衣飾?”魏惠侯眯起眼,好奇地走過去,指着木箱,“卬兒你打開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開兩隻箱子,指着王服、王冠、王履等:“兒臣比照周室王服,爲君父試做三套,不知合身不,請君父試試!”
魏惠侯一時怔了,看看箱中的衣物,再看看公子卬。
公子卬摸出一件皮弁服,作勢爲他試穿。
魏惠侯臉色陡變,低喝一聲:“放下!”
公子卬吃一驚,将衣飾放下,兩膝一軟,撲通跪地。
魏惠侯手指大門,冷冷道:“出去!”
公子卬愣了,跪在那兒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聲音,轉對毗人:“轟他出去!”
公子卬這才回過神來:“兒……兒臣告退!”倉皇退出。
吃力卻不讨好。公子卬頗爲郁悶,驅車徑至上大夫府,向陳轸抱怨道:“你你你……坑煞我也!”
陳轸眼睛微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公子卬哼出一聲,“本公子依你所說,将這王服獻給君父,本想讨個喜彩,不想卻讨來一頓呵斥!”
“呵斥?”陳轸吸一口氣,“君上是怎麽呵斥的?”
“君父先是呆了,我拿起王服,正要爲君父試穿,不料君父發作,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他又吼我出去!”
“他就讓你出去,其他沒說什麽?”
“是哩!我完全傻了,正在發呆,君父又讓毗人轟我走,我……隻好逃了。”
陳轸眯眼琢磨片刻,噓出一口氣,拱手賀道:“恭賀公子,大事成矣!”
公子卬不解地問:“恭賀?”
“呵呵呵,”陳轸扯他袖子,興奮道,“走走走,我們這就到元亨樓去,下官爲公子賀喜!”
魏惠侯回到寝宮,早有太監爲他卸去衣冠,換上睡衣。毗人打個手勢,一個執事太監手持銅盤跪在面前,銅盤上排滿了衆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手一擺。太監明白,端盤退去。
魏惠侯在廳中連踱兩個來回,看向毗人:“那兩隻箱子呢?”
毗人擺手,幾個太監擡着兩隻木箱走進。毗人開箱,魏惠侯疾步上前,彎腰,親自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來覆去地審看,連連誇獎:“嗯,選料、做工都算上乘!”
“啧啧啧,”毗人也是滿口稱贊,“好手藝哩,隻是……不知這尺寸如何,要不,臣伺候君上試試?”
魏惠侯的下巴努一下,率先走到鏡子前面。毗人拿起一套皮弁服,由上到下爲惠侯穿戴齊備。魏惠侯對鏡左右扭動,毗人審看一遍:“君上,不緊不松,正合身哪!”
魏惠侯在鏡前又扭幾次,喜形于色:“呵呵呵,寡人總把卬兒看作粗人,不想他動起心思來,倒也是絲絲入扣哩!”
惠侯脫下王服,心滿意足地歇了。一名陳轸買通的太監悄悄出宮,趕至元亨樓,林樓主引他直入樓上雅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