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點出自己的死穴—元亨樓,陳轸臉上血色全無。
公孫鞅靜靜地品茶。
良久,陳轸緩過神來,拱手道:“公孫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聽!”
“陳兄,恕在下直言,僅有此樓是不夠的。我等布衣若要晉升,必須揣摩君心,幹出驚世駭俗之事。就拿在下來說,當年在魏時就跟陳兄一樣,拼命苦幹,仍舊是久不得用。至秦之後,在下苦思數月,揣出秦公心思,促成他變法改制,方才成就今日榮譽!”
“以公孫兄之見,眼下君心何在?”
公孫鞅指向他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過于陳兄,陳兄何必明知故問呢!”
陳轸會意,亦笑道:“與公孫兄說話,真是人生快事!”
“如今天賜良機,陳兄若能順應君心,輔助君上成就王業,不僅功追姜太公,且可名垂青史啊!”
“成就王業?”陳轸忖思有頃,拱手,“果能如此,還勞公孫兄成全!”
“在下不敢,當由秦公成全!”公孫鞅微微一笑,“在下還有一求,請陳兄幫忙!”
“在下願效微勞!”
“衛鞅久慕上将軍威名,有心結交。聽聞上将軍與陳兄私交頗厚,煩請陳兄玉成此事!”
“這……”陳轸面呈難色,“公孫兄有所不知,上将軍一心欲殺兄長祭旗,伐秦建功,在下卻救公孫兄出來,就這辰光,他恨不得把在下碎屍萬段呢!”
“在下爲的也是這個。陳兄與上将軍本爲知己,若爲在下割席斷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公孫鞅面現愧色,朝外叫道,“五大夫!”
正在偏殿與戚光說話的公子疾聽到聲音,急走過來。
“取禮箱來!”
公子疾引人擡過兩隻禮箱,擺于幾上,與衆人一道退出。
公孫鞅指着禮箱:“這裏是足金五十镒,些微薄禮,煩請陳兄轉呈上将軍,權爲上将軍消火!另請陳兄轉禀上将軍,在下欲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酬謝上将軍不殺之恩!”
“公孫兄,”陳轸掃一眼禮箱,“上将軍家中,不缺這個!”
公孫鞅點頭說道:“上将軍所缺之物,依陳兄才智,不消在下點破。這點黃物,不過是點觐見薄禮而已!”
陳轸、公孫鞅相視大笑。
公孫鞅收住笑,打開另一隻箱子:“陳兄大恩,非金銀所能酬謝,這點小禮雖然微薄,卻是在下心意,還望陳兄不棄!”
陳轸打開,是滿滿一箱珠玉,不無驚愕。
見效果達到,公孫鞅起身,拱手辭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擾了。今日撿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養一番,免得負了陳兄的勞苦!”
陳轸亦起身,拱手:“公孫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強留了!”
陳轸将公孫鞅送到門外,直到公孫鞅所乘辎車辚辚遠去,方才收回目光,不無歎服地對戚光道:“此人真是一個人精啊!”
“什麽人精?”戚光一臉不屑,“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在黃泉路上了!”
“你呀,”陳轸苦笑一下,吩咐道,“将那隻放有黃貨的箱子裝上,跟我走一趟上将軍府!”
主仆二人駕車來到上将軍府,卻被兩個持戟衛士攔住。陳轸是上将軍府中常客,衛士們沒有不認得的,因而總是直進直出。今日發生這事兒,陳轸心知肚明,遂放下架子,揖道:“煩請軍士轉禀上将軍,就說下官陳轸求見!”
執事的衛士回一揖道:“回禀上大夫,上将軍有令,若是陳轸前來,就轟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爲難!”
陳轸使個眼神,戚光會意,笑吟吟地從袖中摸出二個小金塊塞過去:“呵呵呵,上将軍不過是開個玩笑,當真不得哩!”
衛士一把推開金子,一本正經道:“上将軍有令,小人哪根手指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根手指!”做出無奈狀,“上大夫,您就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好好好,”陳轸笑道,“陳轸就不難爲二位了。陳轸有句私話捎給府宰,可否請他出來一下?”
二人互望一眼,一衛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飛身而去。
不一時,家宰出來。
陳轸深揖一禮:“陳轸見過家宰!”
家宰回一揖:“在下不知上大夫光臨,有失遠迎!”
“陳轸有件物事,煩請家宰轉呈上将軍!”陳轸從車上拿下一個錦盒,雙手呈給家宰。
家宰接過,略略拱手,頭也沒回地轉身回去。
陳轸跳上馬車,示意戚光離開。戚光惱火,朝馬屁股上狠抽一鞭,喝叫一聲“駕”,那馬兒撒開蹄子狂跑。
“主公,”戚光不無郁悶地看向陳轸,“上将軍也真是的,咱來送他大禮,他不謝不說,反倒連門也不讓進,你說,天底下還有這事兒?”
“呵呵呵,”陳轸給他個笑,“你跑得賊快,上将軍縱使有心請你進門,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聽得明白,放慢車速。
果然,走沒多遠,一輛馬車緊追上來,在他們車邊停住。
是家宰。
家宰沒有下車,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軍有請!”
二人随家宰返回上将軍府,徑至客廳。
公子卬端坐于案前,案上擺着陳轸的錦盒,盒裏隻有一片竹簡,寫着一行小字:“不戰未必不利!”
陳轸揖道:“下官陳轸拜見上将軍!”
“上大夫,”公子卬沒有擡頭看他,指着竹片,“本将問你,此是何意?”
“戰未必利!”
“請詳言之!”
陳轸也不等讓,自行走到客席坐定:“上将軍,方今天下,列國所争、衆人所趨者,無非一個利字。對于公子來說,金銀珠寶早已不缺,相國之位亦非公子志趣,太子之位急切間不可僭越。除此之外,公子已貴爲三軍主帥,往上無可攀升。在下請問,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麽呢?”
“這……”公子卬愣了,“本将隻想征戰,其他倒是未曾想過!”
陳轸微微一笑:“戰與不戰,皆決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搖頭。
“公子可知君上爲何将龍賈從河西召回?”
“誓師祭旗!龍賈身爲副将,召回他不足爲奇!”
“祭旗不過是個儀式,有公子您這員主将,也就夠了,何必召回龍将軍呢?”
公子卬心頭一震,征詢的目光直射陳轸。
“就轸所斷,”陳轸侃侃而談,“君上召回龍賈,且又增兵五萬,隻能說明一事—君上對伐秦心存忌憚。至于爲何忌憚,公子是明白人,無須下官點破。恰在此時,秦公使公孫鞅前來求和,願意北面稱臣。不戰而屈人之兵,君上樂還樂不過來呢,爲何還要冒着風險,強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半是自語道:“怪道君父遲遲不去祭旗,原來彎在這裏!”有頃,目光緩緩移向竹簡上的幾個小字—“不戰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陳轸。
“呵呵呵,”陳轸輕笑幾聲,“公子現在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奧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戰勝,公子所能得到的無非是個虛名。萬一戰敗,公子就隻有一個結局—身敗名裂,前功盡棄!”
“身敗名裂,前功盡棄”幾字如同驚雷,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許多好處!”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處?”
陳轸擊掌,二人擡進公孫鞅送上的禮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開,略掃一眼,諷道:“上大夫所說的好處,可是這點黃物?”
陳轸搖頭。
公子卬愕然:“不是此物,卻是何物?”
陳轸朝後微仰,緩緩說道:“秦人此來,不僅屈膝稱臣,還要擁戴君上南面稱尊。公子應該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隻是沒有明說。公子若能順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會成爲開國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稱王,公子自可據功封侯,上可圖謀太子之位,以承大業,下可與趙侯、韓侯比肩而坐!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陳轸一席話說完,公子卬長吸一口氣,抱拳道:“陳兄真乃曠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陳轸亦抱拳還禮:“下官不過是一介匹夫,還要仰仗公子提拔呢!”
“陳兄放心,”公子卬笑應,“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禍福相倚,同舟共濟!”
“謝公子擡愛。後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談甚笃。論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交結公子,敢問公子肯賞光否?”
“聽說元亨樓裏既有國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釀,本公子正想一睹風采呢。隻是這—喝酒要喝個明白,是何人願意破費呢?”
“公孫鞅!”
公子卬吃一大驚,盯視陳轸。
陳轸兩眼眯縫起來,詭秘一笑。
“你是說,”公子卬回過神,指着自己,“讓我與他—”指向他處,“與秦人共飲?”
“公子大謬矣!”陳轸應道,“公孫鞅是衛人,也曾仕魏,隻是眼下吃着秦公的三餐飯而已。再說,這不花錢的酒,上将軍爲何不喝呢?”
“我……”公子卬緩緩點頭,“好吧,本公子權且給你這個面子!待喝高了,看我揍他一頓出氣!”
當天晚上,天剛迎黑,公子卬、陳轸并肩走進元亨樓。林樓主将他們迎至二樓一套雅室,公孫鞅、公子疾早已恭候。
一陣寒暄過後,陳轸吩咐上菜,公孫鞅手拿酒壺,親自爲公子卬連斟三爵,一一端起。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張口就喝。公子卬連飲三爵,公孫鞅又倒一爵,敬上。
公子卬掃一眼陪坐諸人:“大良造,你們三人滴酒未沾,魏卬卻已連飲三爵,這又端上,可有說辭?”
“呵呵呵,”公孫鞅連笑幾聲,“上将軍先端起,鞅自有說辭!”
公子卬端起。
“上将軍,”公孫鞅侃侃說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緻敬,第二爵是鞅代殿下緻敬,第三爵是鞅代三百八十萬老秦人緻敬。隻有這一爵,才是鞅敬上将軍您的!”
“大良造說辭不對,該罰一爵!”公子卬伸手就去拿酒壺。
“呵呵呵,”公孫鞅按住他的手,“上将軍何出此話?”
“咱們在此暢飲,與秦公、秦國殿下和老秦人并無瓜葛,何勞他們敬酒?”
“怎麽能說沒有瓜葛呢?”公孫鞅端起酒,再次敬上,“若不是上将軍在最後關頭動下恻隐之心,秦國境内不日之間就是廢墟一片,屍橫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說是三爵薄酒,老秦人即使用純金打造一座功德碑,也是該的!”
聽到此話,公子卬心裏熱乎乎的,奪過酒壺,也爲公孫鞅倒一爵:“秦公、殿下和老秦人這般客套,本公子實在過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請大良造代勞!”
公子卬端起酒爵,遞給公孫鞅。二人碰畢,同時飲盡。
魏宮後花園裏,魏惠侯、毗人沿着湖畔小路暴走。魏惠侯身材高大,健步如飛,毗人一路小跑,氣喘籲籲。眼見落後太多,毗人喘着氣道:“君……君上,臣……臣……趕……趕不上了!”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放緩腳步,指着他笑道。
毗人扶着柳樹喘氣。
魏惠侯站下來,看着毗人,揚揚自得道:“寡人繞湖幾圈了?”
“三……三圈半!”
“從今晚開始,寡人每晚繞湖五圈!”
“臣記……記下了!臣……臣有……有個請求。”
“你講。”
“君上請走……走慢一點兒!臣吃……吃不消哩!”
“呵呵呵,”魏惠侯又笑幾聲,開步朝毗人走來,“來,寡人拉着你!”伸手。
毗人小步趕上,君臣手牽手,放緩步子,慢慢走動。
“那個公孫鞅怎麽樣了?”魏惠侯問道。
“出來了,聽說瘦一圈哩。”
“呵呵呵,寡人不過是關他兩天!”
毗人撲哧一笑:“估計是吓到了!”
“毗人呀,寡人實意問你,公孫鞅那天在朝堂上信口講的,你怎麽看?”
“他講很多,是哪一句?”
“就是……那個……讓寡人南面的事。”
“呵呵呵,是這個呀,君上怎麽想,臣就怎麽想!”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扔開他的手,頭前大步走去。
公子卬喝高了,一直睡到晌午大錯時。
當他睡眼惺忪地走進正堂,恭候已久的陳轸趕忙迎上,嗔怪道:“上将軍呀,瞧你這覺睡的,都後半晌了!”
“慚愧慚愧,”公子卬抱拳緻歉,“昨晚讓公孫鞅那厮灌多了,連怎麽回府的也記不得哩!”
“呵呵呵,下官記得清哩!”
“哦?”
“是下官一路送公子回來的,公子在車上多少喝了點兒風,吐下官一身好酒哩!”
公子卬再次抱拳:“慚愧慚愧,以後再不喝了!”
“這怎麽能成?”陳轸笑道,“酒逢知己才醉,公子昨晚是遇到知己了!”
“知己算不上,不過,那厮确實通情達理,和傳聞大不一樣!看來,傳言未必可信,交上這個朋友也是值了!”
“在下官眼裏,公子的朋友交小了!”
“啊?”
“下官此來,”陳轸詭詐一笑,“是想送給公子一個大靠山!”
公子卬眼睛瞪大:“什麽靠山?”
“秦公!”
“秦公?”公子卬眯起眼來,一片茫然。
陳轸湊近,附耳低語。
“幹得!”公子卬忖思一時,拱手道,“這樁好事就拜托上大夫了!”
“公子當拜托公孫兄才是,”陳轸微微一笑,“下官這就約他!”
“好好好,”公子卬連連點頭,“本公子做東,還在元亨樓吧,那裏可以盡興!”
是夜,元亨樓雅室管弦齊鳴,舞女翩翩。公子卬、陳轸、公孫鞅、公子疾諸人的幾案上擺滿食物與美酒,皆呈醉意。
公孫鞅舌頭發僵,仍在舉爵:“嘗聞上将軍一怒,天下驚心,今日一會,方知此言不虛呀。來來來,公孫鞅再敬上将軍一爵!”
公子卬亦僵起舌頭,舉爵:“公孫兄高擡魏卬了!”
公孫鞅噴着酒氣,重重搖頭:“盛贊上将軍的不是公孫鞅,”略頓,打個酒嗝,“而是君上啊!”
“哪個君上?”
“當然是秦公了。”
“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道,“有意思。你這講講,秦公是怎麽說的?”
“君上說,”公孫鞅模仿秦公語氣,聲音洪亮,“方今天下,寡人真正佩服的治軍之才,唯魏國上将軍一人耳!”
公子卬一臉疑惑:“大良造别是虛言吧?”
“衛鞅所言,句句屬實。有天秦公與鞅閑聊國事,忽然問鞅,愛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嗎?衛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秦公笑了,說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獨步天下,是因爲他的身邊有兩大奇才。一是魏卬,堪稱當世之雄,二是陳轸,堪稱當世之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