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驿站後,公子疾吩咐衆人少安毋躁,沒有命令不可輕舉妄動,自己則在廳堂中端坐于席,閉目凝思。良久,公子疾猛地睜眼,從袖中摸出先前公孫鞅交予的錦囊,耳畔傳來公孫鞅的聲音:“……若出意外,即開此囊!”
公子疾啓囊,剛剛動手,軍尉領着細作匆匆進來。細作趨近,大口喘氣:“不……不好了……”
公子疾神色一緊,面上卻很鎮定,手中仍在啓囊:“甭急,細細禀來!”
“明……明日午時,魏人拿大……大良造……祭……祭旗!”
衆人皆驚,紛紛拔劍出鞘,嚷着要去劫獄,一時間整個廳堂殺氣騰騰。公子疾沒有理會他們,将手中的錦囊開啓,掃一眼,重又合上。
見公子疾仍舊無動于衷,一旁的軍尉憋不住了:“五大夫,你倒是說怎麽辦呀?”
公子疾看向他:“還有幾隻禮箱?”
“兩隻。”
“多少金子?”
“金子沒動,共是百镒。另有君上臨行前交給的那隻首飾箱。”
“君上的不能動!取金五十镒,備車!”
“遵命!”
公子疾幾人換過服飾,乘驷馬大車疾馳而去。
時近正午,陽光燦爛。
公子疾的車馬停在安邑東街一座奢華建築前面。樓前人來車往,似乎安邑城裏的富貴人家全都來了。
大門外面是個巨大的停車場,場上盡是車馬,拴馬樁上無一閑樁。禦手轉了一圈,尋不到閑樁,嘟嘟哝哝地又走回來。
公子疾給他個笑:“不用卸車了,你們就在這兒候着。”揚手軍尉,二人大步走向門樓。
此時正值安邑最大的賭場開業大慶,門樓富麗堂皇,裝飾一新,門楣上是個碩大的匾額,“元亨樓”三個鬥大的金字閃閃發光。大門兩側各卧一隻碩大無比、雕刻精美的石獅。石獅後面各立一個青銅雕塑,一個是大周金餅(鍍金),像隻巨鼓,另一個是大魏布币,足有一人多高。
鑼鼓喧天,看熱鬧的百姓圍了幾十層,黑壓壓全是人頭。
樓主林容親率五六個夥計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向前來賀喜的貴賓鞠躬緻謝。
兩個穿着奢華的年輕人穿過人流走過來,幾個下人各擡禮箱跟在後面。
林容迎上,接過請柬,朗聲叫道:“北街梁公子光臨!東街吳公子光臨!”
迎賓人迎接二位公子走進大門。
軍尉咂舌道:“乖乖,這陣仗!”
公子疾噓出一聲,帶他返回車馬場。
幾人回到街上,又兜一圈,見日已過午,再次來到元享樓前。
客人幾乎沒有了,看熱鬧的漸漸散去。公子疾一身公子哥兒打扮,吩咐車馬馳至門樓前面停下,飛身跳下車子,不由分說,指使兩個“下人”擡起禮箱,昂首走進大門。
林樓主聞聲出來,在院子正中迎到。
公子疾衣裘佩玉,食指上戴着一隻碩大的金扳指,眯着眼睛盯住林容。
見對方如此托大,又不出示請柬,林樓主打量一下,仍舊吃不透來路,深深一揖:“在下林容,歡迎貴賓光臨元亨樓!”
公子疾淡淡一笑,回揖道:“在下秦矢,聽聞貴館開張大吉,特來賀喜!”
林樓主再揖:“秦先生,請!”
迎賓人在禮冊上記下“秦矢”二字,有驗禮的人接過禮箱,稍一打開,急又合上,詫異的目光看向林樓主。
林樓主略略一怔,緩步走向禮箱,伸手打開箱蓋。
元亨樓二樓一角,戚光悄悄掀開挂在門上的竹簾,朝樓下審視片刻,緩緩轉過身子,走進一間雅室。
雅室甚大,裝飾奢華。一張黑漆幾案後面,陳轸雙目微閉,端坐于席。
“禀報主公,”戚光哈腰禀道,“該來的都來了,是否讓他們開席?”
陳轸紋絲不動,嘴角裏迸出一句:“你急個什麽!”
“要麽,小人這先安排客人玩起來。來客多是玩家,見了骰子,什麽酒菜都不香的!”
“連這也禀報?”陳轸微微睜眼,目光瞥過來,“對了,說起骰子,我再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從商,更不用說開設賭場了,這是大魏律令,你可記牢?”
“回主公的話,大魏律令,小人條條銘刻于心!”戚光趨前一步,壓低聲音,“主公,到眼前爲止,安邑城中無人不曉此樓是林樓主所開,縱使小人,也不是輕易就露面的!”
“這就好!”陳轸微微點頭,輕歎一聲,“唉,你也看見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這把腦袋押上,爲的還不是養活你們一幫閑人?”
戚光跪地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輩子也難報答!”
“啥人指望你們報答了?”陳轸責道,“若是能在心裏有個好歹,少惹事,少生非,本公也就知足了!對了,聽你日前說,姓林的叫嚷錢緊,這就說說,他是怎麽個緊法?”
戚光從袖中摸出一本賬冊,遞給陳轸:“這是林容記下的,賬目倒也清楚。小人粗算一下,缺額總計是足金五十三镒,請主公審閱!”
陳轸把賬冊推到一邊,眉頭緊皺:“屁大個地方,扔進去百镒了,還有這麽大個缺?”
“這兒是安邑東街,宮城外的鬧市中心,算是城中最值錢的地方了,寸土寸金哩!不說地皮房舍,單是裝飾和一應物事,無不是件件奢靡,貨真價實,莫說是在安邑,即使走遍列國,也難尋出第二家。主公,這可全是奉了您的意旨啊!”
“姓林的是你舉薦的,可靠不?”
“認識他二十多年了,絕對可靠!”
“可靠就好,”陳轸緩緩噓出一口氣,雙眼微閉,“你講講,說大不說小,都是哪些開支最緊?”
戚光将賬目大緻向陳轸彙報一遍,末了說道:“所欠多是工錢和料錢,聽林容說,部分賬拖欠時日較長,債主催逼,不過,今日有些禮金,或可救急!”
“好了,”陳轸不耐煩地擺下手,“這事兒到此爲止,債務的事,你自己生法去!”
“一切交給小人,從今日起,小人就不再提這事了。還有一事,主公不可不知!”
“說!”
“小人探到一個實信,白相國欲将相位讓給朱司徒!”
“哦?”陳轸眼睛大睜,身子前傾,“何人所說?”
“司農大人的吳公子。吳公子與白家公子相處甚好,想必不是空穴來風!”
陳轸目光陡寒,思索有頃,陰陰一笑:“方才聽你說這兒尚有一些虧缺,白家不是有錢嗎?區區五十三镒,就讓白公子出吧!”
戚光眼睛連眨幾眨,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
陳轸眼睛微微睜開:“你明白什麽?”
“白公子生性好強,喜歡刺激,咱這樓裏除了刺激之外,就沒别的!聽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設法将他拉到賭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戚光打住話頭,做出一個強奪的手勢。
陳轸微微閉上眼,半晌睜開,歎息道:“可惜這是慢活,而虧缺不等人呀!”
戚光正要接腔,林樓主急急上樓,輕聲叩門。
戚光走出暗室,林容湊前,耳語。
戚光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五十镒?”
林容點頭。
“這麽厚的禮,不會無所求吧?”
林容再次附耳,戚光震驚:“什麽?要見樓主?你沒告訴他你就是樓主嗎?”
“小人講了,”林樓主苦笑一下,“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還說,要是見不到真正的樓主,他……他就把禮金原封帶走!”
“好吧,叫他過來!”
林容答應一聲,徑直下樓,不一會兒,帶公子疾上樓。
戚光迎上,打一揖道:“在下戚光不知秦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公子疾打量他一番,回揖道:“在下聽聞貴館開業,聊備薄禮前來賀喜,請戚先生轉呈你家樓主,在下甚想見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驚,神色微斂:“先生有何事,說給在下就行了!”
公子疾臉上浮出一笑:“在下不遠千裏來到寶地,隻想求見你家樓主一面,難道他連這個薄面也不賞嗎?”
戚光牙關一咬:“先生既然信不過在下,就請回去!林樓主,送客!”
公子疾也不搭話,轉身就走,還沒走到門口,簾後傳出一個聲音:“先生留步!”
公子疾停步,回頭,見一身便服的陳轸從裏屋走出。
公子疾深揖一禮:“在下見過上大夫!”
聽他直呼上大夫,陳轸心頭一震,旋即笑了:“先生是……”
“在下是秦國副使,五大夫!”
陳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還禮:“陳轸見過五大夫!”側身,朝簾後禮讓,“五大夫,請!”
兩人來到内室,分賓主坐下。
陳轸拱手,開門見山道:“五大夫來到此處,不會是隻爲賀喜吧?”
公子疾拱手應道:“既然瞞不過上大夫慧眼,在下就實話實說了。在下是受人重托,特來求請上大夫玉成一事!”
“是受公孫鞅之托吧?”
公子疾搖頭。
“哦?”陳轸略微一怔,“不是公孫鞅,又是何人?”
“我家君上!”
陳轸吃了一驚:“秦公賞臉,在下受寵若驚!請問秦公所托何事?”
“求請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呵呵呵,”陳轸輕笑幾聲,“五大夫的玩笑開大了!從散朝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時辰,秦公不會這麽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吧?縱使知道,信使難道能插翅飛來不成?”
“不瞞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君上已經算準魏王必殺大良造,更算準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臨行之際,君上暗授在下錦囊一隻,在下不過依計行事罷了!”
陳轸閉目有頃,擡頭道:“這是一樁大事,在下職微力薄,恐怕有負秦公重托!秦公的這份大禮,還請五大夫原封捎回!”
“上大夫不必客氣。君上說了,隻要上大夫願意出面,就不會沒有辦法。君上還說,這點黃物隻是見面薄禮,事成之後,君上另有重酬!君上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早聽說了!”
陳轸輕歎一口氣:“唉,秦公這是硬把在下往絕處推啊!這樣吧,五大夫,你先回館驿,待在下尋個機緣,舍下這個薄面,到君上面前求求情看!”
公子疾雙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謝過上大夫!”
公子疾告辭出去,戚光送至門口,急急折回,兩眼不解地望着陳轸,嘴裏想說什麽,卻又打住。陳轸明白他想問什麽,端起幾上的茶杯輕啜一口,緩緩說道:“看到了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這兒剛想打個盹兒,就有人送玉枕來了!”
戚光見他說得輕松,神色也緩和下來,心中仍是忐忑:“主公,可這……救人的事兒?”
“呵呵呵,救什麽人哪?”陳轸手指有節奏地敲着幾面,“不過是個順水人情而已!”
司徒朱威一下朝就趕到了相國府,不無興奮地對公孫衍道:“犀首,大喜事呀,君上把公孫鞅押起來了!”
“哦?”公孫衍吃了一驚。
“明日午時祭旗!”朱威極是興奮。
“請講講細節?”
“好哩!”朱威将上朝之事約略陳述一遍,講得眉飛色舞。
公孫衍聽着聽着,眉頭漸漸擰起。
“犀首?”朱威怔了。
“我聽下來,不容樂觀哪!”
“咦,”朱威愕然,“你什麽意思?”
公孫衍起身道:“走,我們這就見龍将軍去!”
二人趕到龍将軍府宅,見他正在端坐冥思,旁邊點着一炷香。
見是二人,龍賈劈頭一句:“來得正好,我正要尋你們呢。”目光聚在公孫衍身上,“犀首,公孫鞅之事,你怎麽看?”
“若是對秦開戰,眼下可能是唯一勝機!”公孫衍語氣斷然。
“哦?”龍賈眼睛一亮。
“因爲公孫鞅下了一着最險的棋,幾乎是個昏着!”
“險在何處?”
“險在他孤身入魏,自投羅網!”
“這怎麽能是唯一勝機呢?”龍賈不解道。
“公孫鞅不僅是公孫鞅,還是秦國的智囊。公孫鞅自送上門,且在朝堂上出言不遜,蠱惑謀逆,按照大周禮法,當是誅九族之罪。将軍這就奏請君上,将其誅殺,昭其罪行于天下,再率正義之師伐逆!秦無公孫鞅,就如雄獅蒙眼,空有蠻力而已。将軍此時攻打,當有十成勝算!”
“君上已将逆賊拿下了,說是明日午時祭旗!”
“唉,”公孫衍輕歎一聲,“君上心裏想什麽,他人不知,老将軍怎麽也不知呢?據朱司徒所言,公孫鞅朝堂之辭,當是撓在癢癢上,君上這辰光不定正做美夢呢!”
公孫衍一語中的,因爲這正是龍賈方才所慮。龍賈二話不說,一把扯起公孫衍,急切道:“犀首,走,我們這就面君!”
“你們去吧,”公孫衍苦笑一聲,“在下沒有名分,上不得廳堂,去了反而受累,還是你與朱司徒前往較爲妥帖。”
龍賈不再堅持,扯上朱威,急如星火地趕到宮中,求見惠侯,說以公孫衍之辭。
“咦,”魏惠侯手指二人,詫異道,“你倆難道信不過寡人嗎?”
“君上,”龍賈語氣激動,“若是真的殺了公孫鞅,臣有十成勝算!”
“當然是真殺了!”魏惠侯面現不悅,“君無戲言,你在朝多年,看到寡人反悔過嗎?”
龍賈心頭“咯噔”一沉,因爲就龍賈親曆,惠侯就不止一次反悔。
“不瞞二位愛卿,”魏惠侯語氣決斷,“當年公叔痤要寡人誅殺衛鞅,寡人未聽,悔之久矣。今日衛鞅自投羅網,寡人豈能饒他?”
見惠侯話已至此,龍賈不好再說什麽,拱手道:“有君上此言,臣無慮矣!”
“毗人,”魏惠侯轉對毗人,“诏命拟好否?”
毗人應道:“拟好了。”
“龍将軍,”魏惠侯給他個笑,“放心籌備去吧!明日午時,寡人親去校場,宣诏任命,祭旗伐秦!”
“臣領旨!”龍賈再次拱手。
“朱愛卿,”魏惠侯看向朱威,“龍将軍的糧草,寡人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朱威拱手:“臣受命!”
中軍轅門臨時設在城西,離上将軍府不遠。進入轅門,是一個剛剛搭起的祭壇,壇上飄着兩面藏青色的旗幟,一面是國旗,另一面是将旗。祭壇兩旁,三軍将士全副武裝,陣容齊整。從壇上望下去,但見将旗獵獵,刀槍林立,甲光閃閃。
祭壇前面,将字旗下,公孫鞅兩手被反綁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時将至,第二通鼓響。
兩名刀斧手互遞一個眼色,齊步走到公孫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兩側。另一人端着托盤,上面擺着三碗餞行酒。
三軍主将公子卬表情煩躁地在祭壇前踱來踱去,三軍諸将威風凜凜地站作一排。由于魏惠侯尚未明确換将,龍賈作爲副将,昂首站在諸将前面。
斥候飛至:“報,沒有看到君上車辇!”
又一斥候飛至:“報,宮門外面,沒有看到任何車馬!”
挈壺氏報時:“丁醜日午時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