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七想八想,孝公一宵未眠,熬到天亮,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吩咐内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鞅平素就有起早的習慣,這日起得更早,因爲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變态度。
秦孝公進來時,公孫鞅正在院中晨練,一把寶劍被他舞得上下翻飛,一片光影。孝公看了有一會兒,脫口而出:“好劍法!”
公孫鞅收住腳步,見是孝公,吃了一驚,擲劍于地,叩道:“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來,一把将他扯起:“愛卿快起!”
二人走進府中,分主仆坐下。
“愛卿呀,”孝公眼望公孫鞅,緩緩說道,“昨兒晚上,寡人嘗過了。”
公孫鞅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愕然道:“嘗過什麽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踐曾經嘗過的東西!”
公孫鞅心中一陣感動,口中卻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舊微笑:“剛開始苦不堪言,到後來卻是苦中有甘哪!”
公孫鞅凝視孝公,知其态度已有改變,心裏一陣高興,順口接道:“君上,苦後之甘,才是真甘哪!”
“愛卿啊,”秦孝公斂起笑,語氣沉重,“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兩眼望着苦膽,耳邊回響着愛卿的話。天明時分,寡人終于想明白了。是的,現在看來,勾踐的運氣當真不錯,因爲夫差居然給了他卧薪嘗膽的機會。”
公孫鞅心情激動,沉聲應道:“羚羊後退,爲的是一躍而起。勾踐嘗膽,爲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勢,進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轉!”
秦孝公眼睛睜大:“你是說乾坤扭轉?”
“是的。”公孫鞅鄭重點頭,“臣敢問君上,秦國勵精圖治十數載,難道隻爲一雪河西之恥嗎?”
秦孝公低頭沉思,有頃,擡頭望向公孫鞅:“願聞愛卿高論!”
“君上,變法十年,我國有章法,民有餘力,庫有積粟,士有鬥志,如果真的與魏人開戰,正如車将軍所說,我或有勝機,未必真敗。君上若是隻圖一時之快,我大可一戰,至于鹿死誰手,臣實難料知。君上若是圖謀長遠,臣以爲萬不可戰。一旦開戰,我就必須一戰而勝,将魏人徹底趕到河東!”
秦孝公輕輕點頭。
“君上,”公孫鞅侃侃接道,“隻要我們坐擁黃河天塹,東取崤、函,南謀武關,就可成爲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山東,震懾列國,退可據險以守,安然無虞!”
“唉,”秦孝公輕歎一聲,“愛卿所說,正是寡人夢中所系啊!”
公孫鞅微微一笑:“隻要君上後退眼前一步,這一切就不是夢!”
秦孝公驚訝地看着他。
“臣确信,”公孫鞅語氣堅定,“不出三年,非但國恥可雪,河西可得,黃河天塹可據,秦、魏之間也将強弱易勢,浮沉盡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驚訝變爲猶疑,繼而輕輕搖頭,苦笑一聲:“愛卿啊,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經想明白了,能低頭者方是真英雄。隻是,寡人眼下尚有一慮……”
“臣願聞!”
“魏罃蓄謀已久,決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發。縱使寡人眼下願意低頭,隻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孫鞅微微一笑,“隻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禮,想他不會拒絕!”
秦孝公不可置信地看向公孫鞅,許久,果斷地搖頭:“誰去都行,愛卿獨不能去!”
公孫鞅漸漸斂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語氣略有緩和:“愛卿可否記得當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勸魏罃誅殺愛卿,魏罃未殺,聽說是追悔至今。愛卿若是孤身使魏,豈不是飛鳥投羅?再說,寡人身邊,也不可一日無卿啊!”
“君上放心,當初魏罃未殺臣,今日更不會殺。再說,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瞞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幫手,隻要此人在側,大事必成!”
“幫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陳轸!”
“不行不行,”秦孝公連連搖頭,“魏國實權盡在白圭手中,陳轸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上大夫,連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孫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卻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尋常卿位還難入其眼呢。這且不說,此人更是二目有障,隻要瞄到名利,必是視物不清。”
“愛卿是說,此人是個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見公孫鞅說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隻好點頭:“愛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說什麽。隻是魏國不比秦國,寡人縱想幫你,也是愛莫能助啊!”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對你或許有用!”
“這是……”公孫鞅遲疑一下,接過來。
“是寡人的一隻小黑雕冒死捎回來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孫鞅展讀,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謀矣!”
“何謀?”
“魏侯不是想得高嗎,臣頂他上去!”
“就這麽定!”秦孝公拳頭一緊,“說吧,愛卿需要什麽?”
“足金,美女。”
秦孝公轉問内臣:“庫中還有多少金銀珍寶?”
“回禀君上,”内臣應道,“庫中金銀珍寶,多用于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已經所剩無幾了!”
秦孝公眉頭微皺:“寡人問你還有多少?”
内臣略略遲疑一下:“還有黃金百镒,白銀幾千兩,奇珍異寶三箱,全是老奴留給君上以備急用的!”
“寡人有銀子用就行了。餘下的金子、珍寶,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撥給大良造!”
“臣領旨!”
“另,傳旨樂坊,選十女,要最美的。”
“臣領旨。”
公孫鞅接道:“臣還想借君上的鳳鳥一用!”
“鳳鳥?”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貢給君上的那幾隻長尾大鳥。”
“好好好,你全拿去。”
“一隻足矣。”
“兩隻,有個備用。”秦孝公語氣果決,“還有,副使人選,你看誰去合适?”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遲,公孫鞅當下開始準備,到天黑時,一切就已準備就緒。
翌日東方微白,公孫鞅的使魏車隊就浩浩蕩蕩地馳離大良造府,徑投東城門而去。當一行車馬辚辚鑽出門洞時,公子疾指向前方:“大良造,看!”
車馬頓住。
公孫鞅擡眼望去,但見城門外面的空場地上,秦孝公背對晨曦站着,正在恭候。孝公身後,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希賢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孫鞅急跳下來,與公子疾趨前幾步,叩拜于地。
秦孝公親手将二人扶起,君臣相視。有頃,公孫鞅拱手道:“君上留步,臣請辭!”
“公孫愛卿,”秦孝公執公孫鞅之手,“寡人沒有再多的話了。愛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敵一國之軍,秦國的命運,全都系在愛卿身上了!”
公孫鞅朗聲道:“臣萬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從車中抱出一隻精美的禮箱,擺在公孫鞅面前。公孫鞅望一眼箱子,征詢的目光轉向孝公。
孝公看向内臣。内臣打開,箱中滿滿地裝着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愛卿啊,”孝公手指箱子,“這點兒首飾,是昨夜寡人從夫人、嫔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讨來的,你一并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哽咽。
公孫鞅再次伏身,将頭叩得山響,然後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馬車,看向孝公,低聲叮囑道:“君上,莫忘備戰!”目光轉向前方,揚起使節,啞起嗓子,聲音哽咽,幾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車馬滾滾遠去。
望着漸漸遠去的揚塵,嬴虔、嬴驷臉色陰黑,誰也沒說一句話,轉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轉身,對嬴驷嗡聲道:“驷兒,你說,君上是昏了還是瘋了,竟然聽信他公孫鞅?”
嬴驷回他一個苦笑。
“這這這……”嬴虔急了,“仗還沒打,就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降,我三百多萬老秦人的臉,全讓那厮……丢光了!”
“公叔,”嬴驷眼珠兒一轉,“不定這是樁好事呢!”
“哦?”
嬴驷陰陰一笑:“魏人正在火頭上,那厮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得好了還成,萬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車馬一路東行,走出秦關即抵魏國長城。
見是使團,魏國關卒無理由攔阻,詳細驗過關文,見使節、國書等無不齊備,準予放行。
過去魏關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車來車往,滿載糧草辎重。所有辎重都在向西運送,目的地顯然是陰晉。
由于道路不暢,秦使車馬走走停停,慢如蝸牛。
看到“秦使”“公孫”等旗号,魏人無不以奇異甚或敵視的目光盯着使魏人馬,使他們倍覺壓抑,甚至沒人願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将轺車的窗簾打開,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緻。快到河西重鎮陰晉時,公孫鞅更是将頭探出窗外,看着遠處的城垛,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在自說自話。
跟在車後的公子疾以爲公孫鞅有事交代,緊趕幾步,靠前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孫鞅指着窗外,“曉得這是什麽地方嗎?”
“回禀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并不搭話,兩隻眼睛盯住窗外。
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夥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擡頭望望旗子,見上面寫的是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着車上的糧食:“請問老丈,您這車粟米要送哪兒?”
不待老人回話,小夥子快口接道:“是送軍饷,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
“呵呵呵,”公孫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這天下太太平平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夥子朝他的旗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看旗幡,你們當是秦人!瞧你這樣兒,也不像是壞人,我就告訴你吧。聽說君上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們要當心點兒,不要住在城裏,最好是搬進山裏去!”
“哈哈哈哈,”公孫鞅長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夥子急急接道:“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白他一眼,緩緩說道:“回官家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甯秦!”
公孫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轉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公子疾道:“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甯秦!”
“是哩,”公子疾點頭應道,“六十年前,這兒是秦地,是叫甯秦!”
“公子可以睜眼看着,”公孫鞅語氣堅定,“要不了多久,這兒仍然會叫甯秦!”
大戰在即,函谷關、曲沃、陝、焦等城邑郊區,軍帳點點。
陽光下,大魏三軍聯合閱兵台周圍布滿了大魏武卒各兵種方陣,甲盔閃閃,槍戟林立,氣勢威武。四輛超級戰車緩緩駛過方隊,魏惠侯昂首站在第一輛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輛上,之後是陳轸與裴英。
五輛戰車駛至排在首位的重車方陣,魏惠侯朗聲問道:“将士們,你們是什麽人?”
重車方陣聲如雷鳴:“大魏武卒,威武之師!”
戰車駛至長槍方陣,魏惠侯招手,朗聲問道:“将士們,你們爲什麽來此?”
長槍方陣幾乎是吼:“奉旨伐秦,誓滅秦賊!”
之後是雲梯方陣、舟橋方陣、弓弩方陣、礌石方陣、辎重方陣、醫護方陣……魏惠侯逐一問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師”“奉旨伐秦,誓滅秦賊”的應答吼叫聲此起彼伏,聲震雲天,三軍士氣高漲到頂點。
檢閱完畢已近黃昏,勞累一日的魏惠侯卻一絲兒沒覺出累,又帶衆臣興緻勃勃地參觀了三軍竈台與營帳,對三軍起居指點一番,方才回到陝城别宮。
剛剛安住下來,負責辎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趕到。
魏惠侯顧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時召來陳轸、公子卬參與謀議。
“朱愛卿呀,”魏惠侯一臉是笑,目光關切,“寡人候你一整天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不到場,寡人心裏不踏實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于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幾聲,“快說說,怎麽個情況?”
“糧草籌劃已畢,最後一批已于昨日運抵曲沃大倉,足夠三軍食用三個月!”
“才三個月?”惠侯皺眉。
“君父勿憂,三個月足夠了!”公子卬信心滿滿。
“列國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衛公各出軍糧一萬石,泗上其他小國各出五千石,中山君出軍馬一千匹,齊出鹽十車……”
陳轸插上一句:“齊公也是摳門,才給十車鹽,打發乞丐呀!”
“能出十車也算是個姿态嘛!”魏惠侯沖他笑一下,看向朱威,“韓、趙呢?”
“韓人承諾在三十日内爲我制作強弩三千張,利矢十萬支,甲胄五千套,隻是價錢說死了,不但不降,還要漲價一成!”
“啊?”魏惠侯震驚,“他韓武可有說辭?”
“說我們一下子訂這麽多貨,引發材料費、工費上漲,賠錢的生意商家不肯幹!”
商家不肯是假,韓國實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給出一個苦笑,“寡人曉得,韓武是要趁機撈油水哩!也罷,先拿過來再說。”看向陳轸,“韓國兵馬何時能到函谷?”
“最快也在旬日!”陳轸應道。
“趙國呢?”
“太遠了,即使現在出發,趕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後,何況趙侯還說要廷議呢!”
“什麽廷議?”惠侯冷笑一聲,“他這是個拖策!不管他了,時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則,秦人若從西戎和義渠借到兵馬,就對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聲接道,“在兒臣眼裏,韓、趙之軍本就是聾子耳朵,有也是個擺設!”
“是哩!寡人召集這個會,要的不是他們出兵,是莫在後面捅刀子!”魏惠侯看向陳轸,“列國糧草的事兒,全部交由朱司徒調配。你馬上動身去太廟,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廟蔔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蔔定吉日的次日,将近中午時分,秦使公孫鞅一行悄無聲息地抵達安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