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回到行轅,毗人伺候他脫下裘衣,換過衣服,扶他坐于主位。剛剛坐定,陳轸、公子卬就匆匆進來,叩拜于地。
魏惠侯滿臉笑容,顯然興頭正盛,朝二人揚下手道:“快快請起,看席!”
陳轸、公子卬起身,入席。
“方才宴席上,”陳轸不無歎服地說,“君上氣勢如虹,威震諸侯,反觀周王,唯唯諾諾,抖抖瑟瑟,哪有半點兒天子氣度!”
“唉,”魏惠侯輕歎一聲,“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君上,依臣看來,大周王氣,似已盡了!”
“愛卿不可亂語。”魏惠侯斂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陳轸,“伐秦之事,諸侯可有議論?”
“秦人觸犯天威,諸侯皆曰該伐!”
“哼,”魏惠侯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他們哪裏是想伐,不過是想渾水摸魚罷了!”
“君上聖明!秦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賜良機,稍縱即逝,君上立斷,非天下聖主莫能爲也!”
“秦公重用公孫鞅改制,嚴刑苛法,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應!”魏惠侯轉向公子卬,“卬兒,三軍怎麽樣了?”
“回禀君父,”公子卬拱手應道,“三軍早已備妥,裴英所部三萬銳卒已抵陰晉,另有三萬屯于陝、焦,随時可發函谷道,西河郡龍賈将軍的五萬銳卒也都枕戈以待。君父隻要一聲令下,兒臣願引精兵五萬,直搗鹹陽,生擒秦公,交君父發落!”
“呵呵呵,”魏惠侯捋須笑道,“引軍五萬,有氣勢!遙想當年,寡人北戰趙國,南征韓國,西伐秦國,引軍亦是五萬!”
“君上,”毗人趨進,禀道,“白相國求見!”
魏惠侯略怔,揚手:“宣!”
白圭趨進,叩拜道:“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揚手:“老愛卿,請起請起!”
白圭起身入席。
“夜已深了,”魏惠侯盯住他,“愛卿該當歇息才是,何事這般匆忙?”
“聽說君上要伐秦,臣睡不着呀!”
“呵呵呵,”魏惠侯給他個笑,“說說看,愛卿爲何睡不着?”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倉庫滿足,兵革犀利,我若倉促伐之,必是兩敗俱傷!”
“哼!”公子卬一臉不屑,“白相國,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倉促伐秦?還有,這還沒戰呢,你又怎麽斷出是兩敗俱傷?你是商賈出身,當會算賬,這就扳指頭算算,六十年來,大魏武卒與秦人在河西大小三十餘戰,秦人勝過幾回?秦人即使奪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幾日?”
“君上,”白圭沒有睬他,顧自說道,“聽老臣一句,眼下諸侯雲集,盛典在即,我萬不可計議伐秦,更不可操之過急呀!”
魏惠侯眉頭微皺:“依老愛卿之見,秦人何日可伐?”
“王霸之業,首在務本!國之根本,爲治在人才,爲政在農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先君招賢納士,求本務實,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數十年。然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齊公勵精圖治,急追直上;秦公變法改制,日新月異。君上不可視而不見啊!”
“老愛卿,”魏惠侯斂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說,寡人既不及齊公,也不及秦公?”
“臣并無此意!”
“唉,”魏惠侯長歎一聲,“今日看來,愛卿是真的老了!”
白圭眼中出淚:“君上—”
“老愛卿呀,”魏惠侯半是苛責,“不是寡人數落你,你呀,治國、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勢,更不用說料理列國事務了。看來,孟津這兒用不上你,還是去大梁修大溝吧。大溝能否如期完工,既關系到農,也關系到商,正是你所說的求本務實!”
白圭起身離席,深叩于地,雙眼泣淚:“君上—”
“去吧!”魏惠侯不耐煩了,揚手指向帳門,“明日辰時起程!”
“臣告退!”白圭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惠侯緩緩站起來,目送白圭顫巍巍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轅門外面。
“君上,”陳轸笑容可掬,“君上,聽說大溝就要貫通,相國大人這又躬身前去,通水指日可待,這可是列國大事啊!”
“哼!”魏惠侯顯然仍在生白圭的氣,“務本務本,迂腐之見!什麽是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才是本!若是沒有吳起、樂羊的攻伐籌謀,若是沒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國?大魏何以雄霸至今?上将軍聽命!”
公子卬起身,拱手道:“兒臣在!”
“诏命,”魏惠侯轉對毗人,“封上将軍魏卬爲主将,龍賈爲副将,魏申爲監軍,起三軍一十二萬,戰車一千乘,擇吉日伐秦!”
“魏卬領命!”
魏惠侯轉對陳轸:“陳愛卿!”
陳轸起身應道:“臣在!”
“列國那邊,你可有籌劃?”
“禀君上,臣以爲,可使韓、趙各出步卒三萬,兵車各一百乘,助上将軍一臂之力,至于其餘列國,可視财力多寡,爲三軍分擔糧草辎重!”
“甚好!”魏惠侯點頭,“列國重在參與,不能指靠。至于趙、韓,你可知會趙侯、韓侯,就說秦降之日,凡趙、韓所得土地,盡歸他們所有!”
“臣領旨!”
是夜淩晨時分,韓虱再度走近那棵大樹,嗖嗖幾下爬上去。少頃,樹冠裏一陣響動,一隻黑影嗖一聲飛出,直射天空。
是隻大鳥!
林中有人大叫:“快,射下它!”
亂箭齊射。
空中落下幾根羽毛,大鳥飛遠。
一群魏卒圍向大樹,幾十支弓弩瞄向樹冠。
韓虱出溜下來。
韓虱看向站在中心位置的公孫衍,故作驚愕道:“咦,這不是公孫兄嗎?你這做什麽呢?”
公孫衍冷冷一笑,轉對衆人:“抓起來!”
“哈哈哈哈,”韓虱扔下長劍,仰天長笑,“來呀!”
當公孫衍押着韓虱返回時,白圭已在準備上路。
“主公?”公孫衍急走過來,疑惑地看着他。
“唉,”白圭長歎一聲,看向軍士,“抓到他了?”
“抓到了!”
“可有證物?”
“沒有。”公孫衍搖頭,“我以爲與他接頭的是人,沒想到是隻大鳥,待張弓射它,已是遲了,隻落下這幾根羽毛。”摸出幾根羽毛。
白圭老眉皺起:“隻有幾根羽毛不成呀!”
“是哩,”公孫衍有些沮喪,“事已至此,怎麽辦呢?”
“沒什麽大不了的,”白圭長歎一聲,看向遠近的營帳,“這兒的事,秦人遲早會知。”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韓虱,“隻是,秦人竟然鑽到上将軍身邊,難保宮中沒有,這個仗,還怎麽打呀?”
“這事兒得禀報君上!”
“怎麽禀報?”白圭一臉無奈,“君上嫌我聒噪,讓我去修大溝,這就得走。”
“哦?”
“這樣吧。你以相府名義将那人交給上将軍,不要說他是秦人,隻講清楚是在哪兒抓到他即可,就說他幾度接近諸侯行轅,有行刺嫌疑!這個罪名夠大了,讓他自己解釋去!”
“犀首明白。”
“我這去了。”白圭交代道,“會盟之後,你就守在安邑相府,有何急事,從速報我!”
“犀首遵命!”
翌日,秦宮複興殿裏,宮人抱着一隻黑雕匆匆走進。宮人從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給内臣。内臣接過密函,展開,呈送秦孝公。
秦孝公接過,讀畢,置于幾案,眉頭鎖起,有頃,目光轉向坐在陪位的景監。
“君上?”景監回視秦孝公。
秦孝公閉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會意,拿過信函,遞給景監。景監接過,看完,再度看向秦孝公。
“景愛卿,”秦孝公不無懊悔地說,“事急矣,你這就進山,請大良造速回!”
景監拱手:“臣領旨!”
在八百裏終南山中段一處群山環護的山坳裏坐落着一片軍帳。正對轅門處是一個巨大的演兵場,大良造公孫鞅站在觀演台上,全神貫注地觀摩一場特技表演。
眼見孝公執意不赴孟津之會,公孫鞅的第一反應是巡視三軍。迄今爲止,公孫鞅的變法已曆十餘年,前些年的重點在富國,近幾年旨在強兵,是以公孫鞅特别選出五萬青壯組建一支新軍,分散在這片大山深處,按照他親自編寫的強軍新法秘密教戰。
這些新兵正是魏人奸細想要探明白的。
競技場上,一個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靈敏地左蹦右跳,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種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與一個身披重甲的士兵演習攻防。幾個回合下來,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氣不接下氣,破綻百出,“傷”痕累累,那名無甲兵士竟是毫發未損。
公孫鞅看得呆了,問道:“司馬錯,這叫什麽招法?”
“回禀大良造,”官大夫司馬錯朗聲應道,“這叫丢盔卸甲,是末将專門用來對付大魏武卒的!”
“嗯,”公孫鞅捋須,“以無甲對有甲,頗有創意。說說看,你怎麽想到這個的?”
“魏國武卒裝備精良,戰術精湛,我若一對一與其實戰,或排陣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證勝算。然而,魏武卒有優勢,就有短處。厚铠重甲,防護有餘,靈活必然不足。末将仔細算過大魏武卒的負載,铠甲、盾牌、刀矛等疊加起來,不下八十斤重。負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層僵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長途奔襲,更不利于在山地林地搏擊。我若丢盔卸甲,輕裝上陣,選擇林地山澤與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勝!”
“好樣的!”公孫鞅贊賞道,“你還備有什麽寶貝?”
司馬錯雙手擊掌。
一個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場來,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個足有人頭大小的錘子。整個錘子由硬木制成,錘頭裹有鐵皮。士兵左右騰挪,盾牌左擋右遮,錘頭所擊之處,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公孫鞅看了有一陣,仍是迷惑,轉向他:“這是什麽名堂?”
“回禀大良造,這是末将特别應對魏國重車的!”
“重車?”公孫鞅來興趣了,急切問道,“講講,如何應對?”
“魏車爲驷馬,馬皆重甲,車皆重木,車軸爲青銅,車軸上配帶銳器,沖擊力超強,防護嚴密,尋常武器根本傷不到它們。末将琢磨良久,方才想出這個克法,即誘敵重車進入狹道,阻其途,卸其沖力,再以此錘重擊馬首,輕可将馬震暈,使馬發狂,重可将馬震死。失去戰馬,魏國戰車就如一堆廢物,車上之人也就隻有挨揍的份了!”
“不錯不錯!”公孫鞅朝他連豎幾下拇指,“司馬錯,你是哪兒人?”
“末将是夏陽人。”
“夏陽是個好地方,也算是老秦人呢!”
司馬錯捏緊拳頭,恨恨道:“可恨讓魏人占了!”
“就用你的雙手奪它回來!”
司馬錯朗聲:“誠吾願哉!”
公孫鞅斂神,不無威嚴地朗聲說道:“司馬錯聽令!”
司馬錯“啪”地站定:“末将候令!”
“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官大夫,而是左庶長了!”
左庶長是公孫鞅變法之初由孝公親自授命的職位。從官大夫一舉躍升爲左庶長,連越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四個爵級,司馬錯一時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應過來,單膝跪地:“末将叩謝大良造提攜大恩!”
公孫鞅轉對随身參将:“給左庶長司馬将軍撥付步卒三萬!”
參将拱手:“末将得令!”
“左庶長,”公孫鞅轉對司馬錯,“若是立即訓練,這三萬步卒何時可以投入搏擊?”
“半年左右!”
“我隻給你兩個月!”公孫鞅言語笃定,不容置辯,“你還需要什麽?”
“末将什麽也不需要!”
公孫鞅看向沒有任何防護的兵士:“不能完全丢盔卸甲呀。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輕甲。記住,沙場厮殺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個,敵人的屍體就增加一個!”指向拿刀的兵士,“還有那把戎刀,也要改進。刺穿尋常皮甲不足爲奇,刺透武卒重铠方爲利器!”
“末将遵命!”
“左庶長,用心琢磨吧,你的對手隻有一個,大魏武卒!”
“末将遵命!”
“聽聞附近有眼寒泉,有個叫寒泉子的高士居于此處,你可聽說此人?”
司馬錯指向南面的一個山尖:“越過山垭就是!”
公孫鞅看過去:“陪我走一趟!”
司馬錯挑選了幾名親兵,換了便服,陪護公孫鞅走向山垭。約過兩個時辰,幾人左拐右轉,越過垭口,望見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處絕妙所在!
峰巒疊翠,鳥語花香,幾幢草舍掩映于蒼松翠柏之間,甚是宜人。草舍旁邊是幾株古楸,雖隻合抱粗細,卻也是數百年高齡。
司馬錯手指遠處幾幢草舍:“就是那兒,寒泉離草舍不遠,寒泉先生就住在草舍裏,聽說是個怪人,有不少弟子,尋常人一概不理。”
“曉得了,”公孫鞅點下頭,“你們候在這兒吧!”顧自信步走去。
公孫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區。草舍不少,有十幾間,幾處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水池,清流見底。一個白須老者一動不動地站在池邊,似看池水,又似在想着什麽。
公孫鞅觀看老者。老者扭過頭,給他個笑。
“請問老丈,”公孫鞅回以深揖,“此處可有鄉民傳說的寒泉?”
白須老者回個禮,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兒,客人請看!”
公孫鞅順手望去,一道清泉正從石縫裏汩汩流出,落在池水裏,彙作一道小溪。
“請問老丈,爲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謂寒泉。飲之可祛百病,壽及天年。”
“呵呵呵,”公孫鞅笑起來,“怪道老丈在此結舍!”
白須老者微微搖頭:“在此結舍的是關尹子,并非老朽!”
“關尹子?”公孫鞅怔了,“可是在函谷強留老聃寫《道德經》的那個關尹喜?”
“正是!”白須老者點頭,“老聃騎青牛辭關西行後三日,關尹喜恍然頓悟世間諸事,懸挂關印,縱馬西追,可惜爲時已晚。關尹喜追悔莫及,踏遍終南山,終未再見老子。關尹喜曉得是老子不願見他,連歎數聲,在此結草爲廬,修道悟真。”
“聽您說來,老丈當是關尹子的高足了?”
“高足不敢當!”老者淡淡一笑,“關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師兄王栩。恩師仙遊後三年,師兄出山雲遊,結舍于雲夢山鬼谷。老朽割舍不下先師故舍,栖居于此!”
得遇真人,公孫鞅激動不已,伏身叩首:“前輩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将他扶起:“客人軀體尊貴,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起身,略怔:“晚生不過一介書生,前輩何來尊貴之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