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斂起面孔,聲音漸次嚴厲:“今日諸侯朝王,天下歸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綱,可謂黎民洪福。唯獨關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來,亦不道明因由!這是什麽?是蔑視天下!是目無天子!是逆上作亂!是違背天道倫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聲音越說越高,面色越來越怒,這是在場諸公誰也不曾料到的。衛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兩手打戰,幾案上剛剛倒滿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灑落一身。
衛成公這邊該韓虱斟酒,但韓虱兩眼隻在魏惠侯身上。公孫衍到他身邊,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韓虱就如沒看見,兩眼仍舊盯住惠侯。
公孫衍隻好提壺趨至衛成公跟前,從地上拾起酒爵,在幾案上擺正,重新斟滿。
燕文公這才明白整個宴會的目标,眼睛微閉,神色反倒放松下來。
幾個小國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臨在自己頭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衛成公,鼻孔裏哼出一聲。
“請問衛公,”魏惠侯顯然對衛成公的反應甚是滿意,目光看過來,聲音和藹,“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當由天下共誅之?”
衛成公語無倫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更爲和藹:“衛公,你到底想說什麽呢?是不,還是是?”
衛成公越發慌亂:“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離開衛成公,逐一掃過衆人,見沒人出頭,點點頭,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無天子,有違倫常,衛公認爲秦公不守臣道,其罪當誅,王上以爲如何?”
周顯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問,驚惶失措,環顧左右:“這……什麽……”
魏惠侯提高聲音,目光如劍:“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衛公認爲其罪當誅,王上以爲如何?”
周顯王額頭汗水浸出,拿衣襟連擦幾把,嗫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語氣加重,目光直逼顯王:“是魏罃在問王上!”
自登基以來,周顯王何曾見過臣下如此對他說話,情急之下,竟是呆了,連舌頭也似僵在口中。
“王上,”魏惠侯緩下語氣,但顔色未變,“秦公之罪是不是當誅,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話呢!”
“當……當誅!”周顯王語無倫次。
“我王聖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緩緩離開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願領正義之師,擇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請我王恩準!”
周顯王再次環顧左右,見無一人接應:“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聲應道:“魏罃領旨!”言訖起身,重新走到與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掃視衆公侯一圈,“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興師伐罪,征讨秦賊,還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具體數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陳轸統一協調。魏罃不多說了,望諸位在大典之後,各自按照約定,籌齊糧款兵員,共誅失道之秦!”
衆侯無一人應聲。
“來來來,”魏惠侯就如變魔術般換成一副笑臉,“今宵花好月圓,天子賜宴,諸位仁兄當盡興暢飲!”轉對陳轸,“司儀,雅樂侍候!”
陳轸擺手,音樂響起,舞伎入場,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凱旋後由周公親自編創的《大武》。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現武王克纣的豐功偉業,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無可厚非,但這夜不同尋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裝束,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則是秦服。顯然,魏惠侯借機伐秦蓄謀已久。
天子賜宴突然變味爲誓師伐秦,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雖說戰火沒有燒到自己頭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卻使衆公侯心中難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剛剛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離席。其他諸侯見狀,也都紛紛辭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這結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帳。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個長長的懶腰,仰頭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一直候在帳外的毗人緊忙跟上,不無關切地小聲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裏,外面濕氣大哩!”
“什麽濕氣?”魏惠侯不屑地說,“看寡人一把火燒了它!”
“君上,老奴以爲,這濕氣最好不燒!”
魏惠侯看向他,一臉詫異:“爲什麽?”
毗人眼珠子一轉,詭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攪動了,有這濕氣壓一壓,不定是樁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聲長笑,“寡人要的正是這團肝火!召上大夫、上将軍行轅議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衆公侯散去時,已是深夜。
周天子悶坐于席,如癡如呆。
公孫衍協助衆仆清理幾案時,發現丢失一隻酒壺。公孫衍核對,是韓虱的。公孫衍覺得奇怪,按照常理,韓虱此時也當在這兒協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韓虱的反常舉動,公孫衍心裏打了個橫,交代仆從幾句,快步離開。
公孫衍四處打問,有人見他往遠處林中去了。公孫衍追進林中,沒尋多久,果然瞄見一個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轉轉。公孫衍吃不準是否是韓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繞幾個圈圈,閃進一棵大樹下面。公孫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幾步外隐身,目不轉睛地盯住他。
黑影輕輕擊掌,又一道黑影從樹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給樹上那人,低聲道:“速報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詳情另報!”
樹上那人動作奇快,眨眼間就隐沒在黑暗裏了。
黑影顯然是大功告成,長長噓出一口氣,作無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孫衍的藏身處晃過來,正好打他前面走過。
公孫衍看得準确,正是韓虱!
公孫衍吃一驚,迅即回到白圭帳篷,禀報詳情,請求拘捕韓虱。
“不妥,”白圭應道,“韓虱既爲上将軍府中紅人,也必住在上将軍營帳,不好拘捕。再說,即使捕到他,無憑無據,他也不會承認!”
公孫衍點頭稱是。
“這樣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韓虱說是詳情另報,這個詳情必是今晚他在宴會上所看到的細情。事發緊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報時,人贓俱獲,看他如何說!”
公孫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關切的卻不是這事兒,轉過話鋒:“快,說說宴會上的事!”
“唉,”公孫衍輕歎一聲,“君上也太過分了……”遂将宴會之事一五一十地禀報白圭。
白圭越聽頭越大,末了跺腳道:“君上這是昏頭了!”
“是哩,在場公侯無不義憤。還有,公侯此來,是爲朝會天子,非爲伐秦,君上故意遲到,喧賓奪主,處處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诏伐秦,至于明日的朝會與慶典,隻字不提!看來,君上這次朝會,不爲他事,隻爲伐秦。”
“不瞞你說,”白圭長歎一聲,“老朽早就忖知事情會朝這地兒走!一年前陳轸奏請孟津朝王,老朽心裏就犯嘀咕。誰想君上聽進去不說,竟還鐵了心。唉,這些年來,自打陳轸在側,君上越發想得多了!”
“我觀此人居心叵測,主公該當有所提防才是!”
“哦?”白圭看過來。
“犀首聽說,此人瞄的是您這位子!”
“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國,他還矮了點兒!”一個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回到大帳後,燕文公越想越悶,坐有一刻,起身來到趙國行轅。
“嘿,一路盤騰,這又鬧到大半夜,姬兄竟還不歇,看來這身子骨真叫結實呀!”已經寬衣的趙肅侯迎住他笑道。
“唉,”燕文公笑不出來,捶頭道,“悔不該呀!”
“什麽不該?”
“不該來這裏!”
“唉,”趙肅侯苦笑一下,搖頭,“真沒想到魏罃會是這樣,自取敗亡啊!”
“趙兄,”燕文公捏緊拳頭,語氣果決,“在下想定了,明日的會盟燕國不再參加,晨起拔營,打道回燕!”
“哦?”趙肅侯震驚。
“這樣的會盟,姬闵視爲奇恥!”
“姬兄走了也好。”趙肅侯沉思良久,應道。
“趙兄不想走嗎?”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趙肅侯給他個苦笑。
“也是。”燕文公點頭道,“你們三晉是一家人,唇齒相依!”
“不是一家,是離得太近!”趙肅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頓,“再說,魏罃伐秦,于趙也不是壞事,在下求之不得呢!”
“趙兄,”燕文公直入主題,“在下登門相擾,一是告别,二也是爲樁事情。”
“姬兄請講!”
“在下欲去觐見天子,想請仁兄同行!”
“這……”趙肅侯遲疑一下,“此時去見天子,怕是……”
“此時不去,在下就沒辰光了!”
“仁兄去吧,”趙肅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時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文公拱手别過,大步走出,徑投天子行轅。
夜深了,天子行轅裏,周顯王依舊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顔太師。君臣相對無語,猶如兩座木雕。
不知過有多久,顔太師長歎一聲,緩緩起身,走向帳門。
“太師!”周顯王陡然發作,一拳擂在幾案上。
“老臣在!”顔太師回反身。
周顯王的聲音似從牙縫裏擠出:“起駕!”
顔太師打個驚怔。
“回宮!”
“回……回宮?”顔太師呆了。
周顯王一字一頓:“回洛陽!”
“王上,”顔太師緩緩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國公侯都在看着,大周的顔面全都擱在明面上了,王上……”放聲悲泣。
“寡人……”周顯王淚水湧出,放聲悲泣,“寡人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内宰趨進:“王上,燕公求見!”
“燕公?”周顯王止住哭,看向顔太師。
顔太師抹把老淚,激動地說:“患難見真仆啊!”
“快,”周顯王拭幹眼淚,揚手,“有請燕公!”
燕文公趨入大帳,五體投地,号啕大哭:“王上……臣……臣無能啊,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