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侯似是沒有聽見,臉上亦無表情,目光仍舊盯在水漏上。
衆人略怔,面面相觑。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駕到,君上要親迎啊!”
魏惠侯看看陳轸,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
“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皺下眉頭,看向白圭:“寡人這在守個時辰,勞煩愛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頓住,一臉憂急。
“老愛卿,”魏惠侯臉色一沉,“寡人方才說什麽了?”
“老臣……領旨!”白圭無奈地應一聲,退出行轅,叫上公孫衍,急急慌慌地趕赴迎賓台去了。
韓昭侯冠冕堂皇,與相國申不害不緊不慢地在自家的轅門内遛圈兒。
韓昭侯探頭看向迎賓台方向:“天子這一到,就剩下秦公喽!”
“臣以爲,”申不害給他個笑,“秦公怕是不會來了!”
“來也好,不來也罷,魏罃都要發難!”
“是哩,”申不害點頭,“這包膿一鼓多年,該擠出了!”
“呵呵呵,”韓昭侯笑出幾聲,“讓他們擠吧,韓某樂觀其成!”
“真要打起來,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呵呵呵,”韓昭侯又是幾聲笑,“當然不能!賣烏金給秦,賣弓箭甲胄給魏!”
“君上好買賣呀!”申不害回他個笑,看向魏國轅門,“咦,天子駕到,怎麽不見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轅,見幾個公侯也都穿戴齊整地守在轅門口,顯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胡須,似有所悟:“難道……”
韓昭侯看過來,目光征詢。
申不害壓低聲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說,他在試探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韓昭侯長吸一口氣,沉思良久,重重點頭,望向遠處一片草坪。
申不害順着韓昭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楚、齊二位殿下,獵鴨子回來了!”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去湊個熱鬧!”韓昭侯大步走去。
這塊草坪是塊高地,就在迎賓台附近。齊國太子田辟疆、楚國太子熊槐站在制高點,披甲戴盔,張弓引矢,射向百步開外的箭靶。
從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賓台約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車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過的會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住,宛如一隻大蝸牛在爬。大蝸牛的前方,公孫衍攙扶着白圭慌裏慌張地走過迎賓亭,迎上王辇。
田辟疆、熊槐竟是忘了射箭,四隻眼睛緊緊盯住大道上的場景。
白圭、公孫衍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見禮,儀态莊重地走過迎賓亭。沒有奏天子雅樂,沒有諸侯環護,隻有顔太師、白圭兩個白發老人左右跟從,周天子身體僵直地走過一家家轅門半閉的諸侯行轅,步履沉重地拐進天子行轅的轅門。
田辟疆、熊槐看傻了。
待回過神來,二人嗟歎一番,張弓引矢,各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不一會兒,兩名報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飛跑過來。
兩隻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銀矢。田辟疆、熊槐互看一眼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不遠處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二人回身看去,是韓昭侯。
韓昭侯身材矮壯,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劍,站在離他們十步開外的地方,臉上挂着略顯詭秘的微笑,朝他們微微點頭,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各自上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大步走前幾步,拿起箭靶,贊道:“好箭法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看到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勢不減,韓、趙反倒成爲魏國的附庸,唯魏侯馬首是瞻,自然爲齊、楚這樣的大國瞧不起。然而,十幾年前,在公孫鞅赴秦後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竟也悄悄強盛起來。五年前,韓、楚發生邊界沖突,申不害率軍四萬與七萬楚軍對壘六個月,交戰三次,雙方互勝一次,另一次平手。一個月後,在魏惠侯的調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會獵,把酒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周并列爲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借機窺探中原動向,二想使太子有所曆練,順便也給魏惠侯一個面子,也就應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
因有前面的過節,也因爲韓、魏之間的關系,韓昭侯此來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了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呵呵呵,”韓昭侯沒有還禮,但給他個笑,“按照輩分,賢侄該叫韓叔才是!”
楚太子臉色微漲,躬身施禮:“晚輩見過韓叔!”
“韓叔見過二位賢侄!”韓昭侯拱手回過禮,将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卻是别有深意,“聽說秦國殿下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哩!”
田辟疆聽出話音,長笑一聲:“韓叔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這位哥兒帶頭抗法,不想卻失算了,自己慘遭割發之辱不說,連其師、傅也受牽連,代他黥面劓鼻,成爲列國笑談!”
“是呀,”熊槐不無輕蔑地說,“那個浪蕩哥兒不是不來,隻怕是不敢來呀!”
“呵呵呵,”韓昭侯轉向熊槐,“殿下不僅敢來,且還未曾誤了魏侯所限的一絲兒時辰,寡人當真佩服!順便問句,郢都離此三千多裏,殿下這一路風餐露宿,想必勞苦哩!”
“回韓侯的話,”熊槐冷冷一笑,“熊槐一路上遊山玩水,也還輕松快活!要說勞苦,熊槐哪能比得過韓侯您?聽說韓叔甫聽魏侯動身,星夜出發,是第一個趕到孟津哪!”
“呵呵呵呵,”韓昭侯尴尬一笑,“賢侄好口才,楚王後繼有人哪!不瞞賢侄,韓叔與令尊可說是知交多年。當年上蔡會上,韓叔與令尊賭酒,令尊一時不慎,輸給韓叔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面時即當奉送。此番孟津之會,韓叔本欲不來,可一想到令尊必來償還所欠老酒,韓叔的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喽。”
“哈哈哈哈,”熊槐大笑數聲,針鋒相對道,“韓叔所言甚是。臨行之時,父王的确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特别叮囑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無他事,隻将這壇老酒轉交韓侯。還要轉告他,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就要細細品嘗呀!”
“哈哈哈哈,”韓昭侯回他一聲長笑,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話入正題,“看來,魏罃的面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磨不開呀!不究怎麽說,此番若能喝上楚王親釀,韓叔也算不虛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頭,哂笑道:“韓侯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時,看日頭這樣子,申時也該到了。熊槐眼神不好,怎麽就看不到秦人的行轅呢?”
“是啊,”田辟疆接道,“辟疆也想請教韓侯,魏侯既有這麽大的面子,秦公怎麽就敢不來呢?”
“年輕人,”韓昭侯的目光掃過辟疆,落在熊槐身上,“秦公不來,也許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韓叔所言甚是!”熊槐斂神正色,“聽說秦公不勝酒力,不似韓叔您海量,隻要有人給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動身哪!”
“是啊是啊,”田辟疆随聲附和,“韓叔有此海量,今晚賜酒,韓侯可要一顯身手喽!”
“唉,”見二人均将矛頭對準自己,韓昭侯輕歎一聲,“二位殿下,韓叔……這麽說吧,年輕氣盛是沒有用的,今晚這席酒,勝酒力也好,不勝酒力也好,該喝是必須喝的。你二位看好,若是不出韓叔所料,不勝酒力的秦公怕是要吃罰酒喽!”
“罰酒?”二位太子俱是一怔。
韓昭侯的眼睛緩緩轉向魏室行轅,不無肯定地點了個頭。
白圭、公孫衍将周天子送入行轅後,匆匆踅回魏國行轅。
行轅裏,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白圭望一眼衆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席位上,魏惠侯仍盯着那個不斷發出“嗒嗒”聲響的水漏。
水漏裏的水位終于升到一個刻度。
又一聲滴答過後,挈壺氏朗聲唱道:“丁未日申時到—”
魏惠侯微微擡頭,略顯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從幾面上移開,依次掃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陳轸身上。
陳轸瞥見,适時奏道:“申時到了,秦公果如君上所料,抗命不來!”
“諸位愛卿,”魏惠侯兩腮微動,微微點頭,“你們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與這隻黑雕作對,而是它長硬翅膀,說飛就想飛了!”
“啓奏君父,”公子卬跨前一步,“兒臣請纓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擰下來,爲君父下酒!”
魏惠侯的目光緩緩移向白圭:“老愛卿,您說呢?”
“君上,”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頭微皺,“秦國變法十年,國力陡長,顯然已成囊膿,早晚要擠!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緩急,臣以爲,當下急務不是征伐,而是朝見天子。這是百年盛會,天下諸侯畢集于此,稍有閃失,就有可能埋下禍根,擾亂天下!”
“嗯,老愛卿所言極是!”魏惠侯點個頭,轉向公子卬,“卬兒,你都聽見了吧,凡事不僅要考慮全局,且要考慮長遠,不要動不動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個白眼,低聲說道:“君父教訓得是!”
“陳愛卿,”魏惠侯轉向陳轸,“大典諸務,籌妥了嗎?”
“回禀君上,”陳轸朗聲應道,“朝會慶典,萬事俱備!依照君上制訂的規程,今晚當是天子賜酒,爲列國公侯洗塵。君上這該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爲諸侯洗塵是樁大事,差池不得!”魏惠侯重重點頭,思慮有頃,“陳愛卿,你是司儀,寡人與周天子,還有天下公侯,都得服從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聽到魏惠侯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白圭心頭一緊,跨進一步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已知道他要勸谏什麽,擺手道:“老愛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現纰漏!”
見話被堵得死死的,白圭也是無奈,低頭應道:“臣遵旨!”
白圭走出行轅,布滿皺紋的老臉越發陰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營帳。
“主公,”公孫衍迎上一步,望着他的臉色,小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會盟走味了,恐怕要出大事!”
“哦?”
“今晚天子賜酒,爲列侯洗塵,君上卻有意支開老朽!”
公孫衍眉頭擰緊。
“唉,”白圭長歎一聲,“君上既有旨意,老朽就不好再到會場了,你得去盯。宴會共設兩個侍酒,全被陳轸換作魏人。老朽已經吩咐内宰,你算一個,這就去吧!”
公孫衍點下頭,快步走去。
在周天子行轅後場,公孫衍與另一侍酒換上周室的侍酒服飾,跟從毗人來到宴席籌備場。
毗人将二人介紹給酒正,轉身走了。
酒正拿來酒器,現身說法,向二人講解侍酒禮儀。
另一名侍酒一邊練習倒酒禮儀,一邊笑對公孫衍道:“在下韓虱,在上将軍府裏謀差,仁兄是—”
公孫衍還他一個笑,回道:“在下公孫衍,相國府。”
“久仰久仰,”韓虱連連拱手,“公孫兄大名如雷貫耳,請多關照!”
公孫衍亦拱個手:“彼此彼此!”
爲防備魏人,秦孝公早在變法改制的初年,就已聽從公孫鞅之計,将都城由栎陽西遷鹹陽,高城重壘,城外連郭,更在城牆外面挖掘一條寬約五丈、深約丈許的護城河,引來渭河之水環衛,将宮城守護得固若金湯。
向晚時分,怡情殿裏氣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龍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希賢分坐于兩側。衆人臉色凝重,目光齊射在上大夫景監身上。
景監的聲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諸侯響應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東大小列國,除齊、楚是太子之外,均爲國君親往!”
顯然,孟津那邊,除去齊、楚兩國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勢真還應驗了公孫鞅的判斷。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孫鞅劓過鼻子的嬴虔微微擡頭,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說道:“驷兒,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會我們爲何不去?”
同樣對公孫鞅懷有舊怨的嬴驷心領神會,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話,此事驷兒不知。許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該事事聽他衛鞅的!孟津之會,從名義上說得出口,身爲周臣,我若不去,叫天下怎麽看我?再就是魏罃那個老東西早就看我不順眼,聽說魏境磨刀霍霍,龍賈厲兵秣馬,紮下架勢要挑事兒,他公孫鞅懂個什麽,說不去就不去了?”
景監看一眼車希賢,似要說句什麽,又打住了。
秦孝公緩緩睜開眼睛,掃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責,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時賭氣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煩來!”
嬴虔自知失言,勾頭不語。
衆皆緘默。
秦孝公擡起頭來:“大良造他……人呢?”
景監拱手應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兩日前去終南山視察軍營去了!”
“諸位愛卿,”秦孝公緩緩噓出一口氣,不無威嚴地看向衆臣,“看來,這一戰不得不打了!”
衆臣皆是振作。
“國尉,”秦孝公看向車希賢,“三軍士氣如何?”
“回禀君上,”車希賢拱手應道,“三軍将士無不渴望與魏一戰!”
“能戰将士共有多少?”
“一十二萬!”
“傳旨,”秦孝公聲如洪鍾,“鹹陽以西的,開赴鹹陽以東!終南山以南的,開赴終南山以北!”
“臣領旨!”
“诏令臣民,迎戰魏寇!”
“臣領旨!”
天剛迎黑,天子行轅外面火燭齊明,雅樂奏起,一片祥和。列國諸侯紛紛走出自己行轅,聚在天子行轅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時,“唰唰”一陣腳步聲急,公子卬引領一隊武卒跑步過來,在天子行轅門前架起一條布滿槍戟的通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