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黎明時分,在秦境的大山深處,有六個黑衣密探被數百秦卒團團圍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紛紛斃命。爲首一人左沖右突,殺出一條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圍圈,不知所終。
秦卒從一個黑衣屍體的内衣裏搜出一塊麻布,交給秦将司馬錯。司馬錯展開一看,倒抽一口涼氣。
上面标注的是秦軍各處營防、糧草重地等,他的兵營及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司馬錯緊急上報。不到兩個時辰,魏人密探冒死繪制的這份麻布軍防圖已層層遞報入國尉府。國尉車希賢不敢怠慢,迅即趕赴大良造府,見公孫鞅在與上大夫景監說事兒。
車國尉呈上急報,公孫鞅徐徐展開。
是塊三尺見方的麻布,制作得極是精緻,圖标繪制更是标準、精确,公孫鞅一眼看出,這樣的工藝與手筆,隻有訓練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制作出來。
“魏人奸細已經滲入深山,”車希賢小聲禀報,“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兩起均讓他們逃了。”
“哦?”公孫鞅從軍防圖上收回目光,看向車希賢,“這一次是何人截獲的?”
“官大夫司馬錯。”
“司馬錯?寒泉谷?”公孫鞅似是想起什麽,微微閉目,喃喃自語。
“另據探報,”車希賢繼續禀報,“魏将裴英引甲車三萬,于昨夜迎黑時分經函谷道抵達陰晉,紮營陰晉城東南角,塵揚十數裏!加上張猛部,單是陰晉已集結魏武卒四萬,皆是重甲!龍賈銳卒五萬也已完成集結,在大荔關及洛水一線屯紮!”
“嗯,”公孫鞅輕出一聲,看向景監,“景兄,繼續說說你的孟津!”
景監朝車希賢拱個手,抱歉一笑,輕聲應道:“天下諸侯能來的都來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蔔定今晨起駕,”擡頭看天,“這辰光想必已出宮城!”
公孫鞅的眉頭微微擰起。
“從種種迹象看來,魏侯是沖我秦國來的,君上不得不去赴會了!”景監給出個苦笑!
“景兄說得是,”車希賢接着道,“下官已備五千死士護駕,整裝待發!”
“去打架嗎?”公孫鞅白他一眼,将麻布圖收入袖中,緩緩起身,大步走出廳堂。
春雨瀝瀝,細密如絲。
洛陽城外的邙山深處,山道被淫雨浸軟,一輛負載沉重的六駿王辇陷在泥淖裏,在推車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聲中失去了威儀。
人喊馬嘶,各竭股肱之力,車輪卻越陷越深。
車簾打開,額頭是汗的周顯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頭,一臉焦急。
大司馬渾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撿來石塊,墊在輪下,用肩膀頂住車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馬一齊用力,車子劇烈晃動,一聲“咔嚓”從車底發出。
所有人都停下來。
大司馬看向禦手。
禦手跳下車,察看一番,對大司馬悄語。
大司馬長吸一口氣,着急地看着車子。
顔太師冒着雨,顫巍巍地走過來,看向大司馬:“怎麽了?”
大司馬湊到他耳邊,壓低聲:“軸斷了!”
王辇斷軸是大不吉。顔太師示意衆人退下,走到車前,輕敲車窗。
周顯王拉開窗簾。
“啓禀王上,”顔太師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濘,将士疲憊,六駿乏力,老臣奏請返回洛陽,懇請我王允準!”
“返回洛陽?”周顯王吃一驚,擡頭看天,“雨不是……不大嗎?”
顔太師緩緩跪在泥地裏:“王上……”
大司馬、禦史紛紛跪下。
周顯王橫他們一眼,臉色陰下,沉聲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會諸侯于孟津,誓師伐纣,方才奠下我大周基業。七百年後,十三諸侯再會于孟津,堪稱百年盛會,你們卻讓寡人……”氣結。
顔太師幾人無不勾頭。
周顯王再橫他們一眼:“何人想回,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車頭,一躍跳下。
許是動作過猛,顯王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到泥地上。禦手箭步蹿到,扶正顯王。
顯王甩開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顔太師這也緩過神來,緊忙爬起,沖大司馬指指車辇,急急追上顯王,顫巍巍地攙起他。
禦手放下乘石,沖車内叫道:“都下來吧!”
内宰先下,接後是一個宮人與兩個宮女。
确定車上再無人了,大司馬召來衆軍士,脫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頭頂住車輪,喊道:“一,二,三,起!”
衆将士發出喊,王辇出淖,一隻輪子歪在一側。
在洛陽東北百裏,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處,十分力道也自軟了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遠望去,就像一連串帶狀的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裏,奔騰的河水一下子甯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爲孟津。
據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發率衆東出函谷,在距孟津不遠的一個高坡上設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纣。誓師過後,周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後在牧野大敗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一次喧嚣起來。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沓來,在離渡口二裏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高坡前面停頓下來,繞着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兩個,一個是天子行轅,坐北朝南,行轅前面飄着一面赤色旗幟,上面用青線繡着一個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側是魏國行轅,與天子行轅并列,一樣大小,一樣規格,青色的旗幟上用藏紅色線繡着一個大大的“魏”字。遠遠望去,兩面旗子并排飄着,一個紅旗青字,一個青旗紅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過中天,魏國的行轅裏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打破這寂靜的是匆匆趨進的魏國上大夫陳轸。
“禀報君上,”陳轸小聲禀道,“楚王、齊公走不開,各派太子代行大禮,臣與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們住進行轅!”
“呵呵呵,”魏惠侯大氣地笑笑,“不錯不錯,能來就好。”
“趙侯本該到的,聽說燕公也在道上,且離他不遠,就在虎牢關候他了,預計明天上午抵達!”
“唉,”魏惠侯感慨一聲,“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紀最大,走的路也最遠!”
“是呀,”陳轸順口應道,“臣沒想到老燕公能來。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風不再了!此番萬裏赴會,若不是有感于君上德威,臣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說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親迎!”眉頭略略上揚,“周天子何時能到?”
“在路上呢。”陳轸給出個笑,“昨夜下場喜雨,不想卻讓王辇陷進泥淖裏了。”
“哦?”魏惠侯身子傾前,“能否及時出淖?”
“應該能吧,離約日尚有三日呢!”
“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趕上時辰就好。”
“君上,有個細節,”陳轸趨前一步,壓低聲,“聽說王辇的車軸傷了,早該修護,可天子拿不出修車的錢,還有六駿,毛雜不說,且個個老齒,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氣,緩緩歎出,“這次朝會,寡人本想爲天子長個臉面,沒想到竟是難爲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識趣,”陳轸半是責怪地說,“真還以爲天下諸侯此來是朝觐他呢,君上給他個請柬,他竟就駕個破車屁颠屁颠地跑來了!”誇張地搖頭,“若是擱臣頭上,立馬诏令君上代行大典,自個兒在宮裏召妃呼子,優哉遊哉,樂得個逍遙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着他大笑幾聲,“這個天子真該由你來當!”
“嗨,”陳轸做出個苦臉,“臣這賤軀,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龍位哩!”湊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呵呵呵呵,”魏惠侯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對了,”斂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訊?”
陳轸搖頭:“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來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聲:“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來!”
時交三月,秦宮後花園裏春意盛濃,百花鬥豔,百鳥鳴啭。
芳草坪上,蜀國國君去歲進貢的幾隻孔雀正在嬉戲。兩隻發情的雄孔雀,爲了争奪幾隻雌孔雀的芳心,在那裏肆意奔跑,鳴叫,開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開外的賞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孫鞅相對而坐,四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幾隻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幾案上,擺着魏惠侯的請柬與魏武卒未完成的秦軍軍防圖。請柬是魏惠侯半個月前發來的,要他務于丁未日申時之前趕赴孟津之會,朝見周天子。
秦孝公終于擡起頭來,眼睛轉向公孫鞅,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
“君上?”公孫鞅适時叫道。
秦孝公依舊沒有說話,眼睛也未從傳檄上移開。
“君上,”公孫鞅聲音懇切,“要不,臣陪護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沒有聽見。
公孫鞅長歎一聲,臉色更凝,目光轉向遠處的宮殿。
“什麽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發作,一拳震在幾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時有過周王?他這是居心叵測!他這是借機号令天下!”
“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尋釁伐我才是其心!”公孫鞅轉過頭,聲音不急不緩,“臣已得報,魏卬愛将裴英的三萬武卒已到陰晉!”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幾年來我變法圖強,國勢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尋思謀我了。眼下他是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借口。此番會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說,魏罃會盟,意在伐我?”秦孝公顯然不相信。
“幾個月來,魏侯借口護駕孟津,頻調兵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線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趕制攻城器械!魏國細作更是頻頻混入我境,繪制我方軍防圖,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
公孫鞅欲言又止。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
公孫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擡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先君爲光複河西,與魏罃大戰數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麽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與公孫鞅作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望着孝公漸去漸遠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諸侯全部到齊。
十二諸侯中,最後到的是燕文公與趙肅侯。魏惠侯兌現諾言,親往迎賓亭迎接。随行的是韓、魯、衛、宋、中山等八侯,齊、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獵野鴨去了,未能随行。
在衆公侯迎接燕、趙二君時,周天子的車馬仍在泥路上盤騰。王辇的軸是橫斷的,禦手将三根槍杆輔在斷軸上,用牛筋綁定。許是路況太差,許是牛筋于銅軸不合,無論禦手綁得多牢,走幾裏就又松掉了。斷軸的是王辇,無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隻好走一步挨一步,趕到會盟地附近已近申時,這也是魏侯約定的最後時辰。
迎賓亭遙遙在望。
折騰一路,周室人馬盡皆疲憊,遠望上去,就如打敗仗的潰兵。大司馬急了,沖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賓亭,八方諸侯恭迎天子,瞧你們這個樣兒,像天子之師嗎?打起精神來!”
衆軍士打起精神。
顔太師走到王辇前,小聲問禦手:“路不錯了,王辇能坐吧?”
禦手審看一下路面,趴到車下看看車軸,微微點頭:“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車軸再綁牢點兒,萬不可再斷!”顔太師小聲吩咐。
禦手點頭,重新綁紮。
顔太師走到自己的辎車前,小聲禀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該換王辇了!”
周天子下車,走到王辇前,正襟上車,正襟端坐。
顔太師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車,站在車轅上,眺望一陣,揉下眼皮,問禦史:“瞧我這雙老眼,怎麽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禀太師,”禦史悄聲應道,“下官看過幾遭了,亭上根本沒人!”
“沒有通告他們嗎?”
“大行人半個時辰前就通告了!”
顔太師的後背脊一陣發涼,強自鎮定下來,輕聲道:“讓大行人再去通報一次,弄出響聲!還有,吩咐司馬,慢點兒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見迎,就歇着!”
禦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驅車直入列國行轅區,使一個大嗓門的軍士邊走邊叫:“天子駕到!天子駕到—”
當大行人的辎車駛過燕國行轅時,燕文公急走出來,本欲見禮,車已行遠,遂朝車輛拱下手,轉身走進趙國行轅,見趙肅侯正在轅門内守候,拱手道:“趙兄,天子駕到了!”
“是哩,”趙肅侯還個禮,“在下正想去與仁兄商議,是迎還是不迎?”
“迎呀,我們就是朝觐天子來的!”
“不瞞姬兄,”趙肅侯小聲,“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呀!”
“哦?”
“這個會是魏侯約的,天子也是魏侯請的,天子駕到,魏侯若是不出迎,隻有我們出迎,算個什麽事兒呢?再說,其他公侯也都沒有出迎,隻你我二人,一是紮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這這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麽鬼?”
“唉,”趙肅侯長歎一聲,“你我初來乍到,還是觀望一下再說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腳。
與此同時,魏國行轅裏靜得出奇,連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上大夫陳轸、上将軍公子卬、相國白圭三人端坐在幾前,紋絲不動,似是三尊泥塑。門人公孫衍站立在白圭身後。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雙目微閉,表情釋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狀,中指骨節有節奏地觸及幾面,看着敲下去,卻又沒有發出響聲。
旁邊的計時水漏傳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魏惠侯緩緩睜眼,擡頭,目光如炬地射向裝飾精美的水漏。水漏旁邊的挈壺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約而同地射過去。
在這死寂般的甯靜裏,水漏發出的“嗒嗒”滴水聲格外刺耳。
一陣喧嚣由遠而近,“天子駕到—”的唱聲清晰飄入。
一名軍尉進帳,叩道:“報,天子駕到,距迎賓亭三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