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伽語氣難掩愕然與意外,趙十五聽到後,也是不由瞪大眼睛,臉上充滿着同樣驚訝的神情,畢竟他們是爲江鶴而來,而江鶴是最可能知曉真兇陷害韓墨身份的知情人,所以他們一開始,都是打着杜家可能是真兇的想法前來的。
可現在,聽義父的意思,卻是說杜家不是真兇一方,反而是寫下匿名信引來衙門的一方。
爲何義父會有這樣的判斷?
趙十五滿是疑惑的看向林楓,孫伏伽也緊緊地盯着林楓,等待林楓的答案。
林楓沒有賣關子,他擡起手觸碰冰冷的石獅子的鋒銳獠牙,緩緩道:“這些世家大族最喜歡的事,就是随手埋下一枚暗子,在用不到的時候,這枚暗子就和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誰也不會知道他是大族的暗子,甚至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其他人埋下的暗子。”
“可一旦使用這枚暗子,無論這枚暗子是否願意,都會成爲世家大族棋盤上的棋子,生與死早已不屬于他自己。”
“我想,不出意外的話……韓墨,應該就是杜家在貞觀二年時,随手埋下的一枚暗子。”
說着,他轉過頭看向孫伏伽,道:“韓墨身爲朝廷通緝的要犯,一旦身份曝光,等待他的将是必死的結果,所以,杜家知曉他的真正身份,而他還是一個心狠手辣武藝高強之輩,對杜家而言他就有了利用的價值……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身份就已然不對等,一旦杜家以其身份爲要挾,以杜家的勢力,韓墨根本沒得選。”
“所以,當杜家有什麽完全不能見光的事需要去做時,韓墨這枚杜家随手埋下的暗子,就是最好的一個執行者……哪怕最後被發現,杜家直接将韓墨推出去,以韓墨過往的罪行,就如這次秦奮張橫被殺一樣,普通人也根本不會去懷疑什麽。”
孫伏伽沉吟着點了點頭,他這些年沒少與世家大族打過交道,深知這些表面光鮮亮麗的大族背後,究竟隐藏着多少鮮血與黑暗。
個人的個性,在整個家族的意志面前,有時并不能改變什麽,更别說杜鳴是否仍是昔年那個急躁率性的杜鳴,也仍未可知。
故此,孫伏伽也确定,江鶴的死,一定是杜鳴授意的,很有可能就是杜鳴将其逼死,讓其自盡的,因此才會有那般失去冷靜還帶着錯别字的遺書,以及完美的自盡現場。
林楓繼續道:“所以,如果杜家想要徹底斷了韓墨與杜家的聯系,避免有朝一日利用韓墨時,被人發現背後是杜家在掌控,那就必須殺了江鶴滅口……而這種事,宜早不宜遲,絕對不能在已經利用了韓墨後,再去殺掉江鶴。”
“憤怒?”
林楓迎着孫伏伽不解的視線,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道:“如果我說……杜鳴是因爲憤怒而動了殺心呢,孫郎中是否贊同?”
“可是,問題來了……”
孫伏伽一愣。
且江鶴已經回到杜家一個月了,如果真的愧疚,也肯定是剛回來那段時間,最受煎熬,就算自盡也該在前面,而不會是一個月後。
林楓笑了笑,道:“正常來說,如果江鶴不死,或者江鶴死的更早一些,我絕對會懷疑對韓墨的陷害,就是杜家所爲,可江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清晨時才死,這讓我意識到,韓墨被陷害這件事,應該也出乎了杜家的意料。”
他猛的一頓,繼而忙看向林楓,失聲道:“子德,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江鶴,他,他背叛了杜鳴?”
孫伏伽想了想,旋即重重點頭:“你的推斷更可能。”
想不通……孫伏伽沉思了許久,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異常緣由所在。
所以,哪怕他對杜鳴有着一些情感,可他也認爲這是杜家能做出來的事。
林楓笑着點頭:“有這種可能……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江鶴對杜家而言,還有大用,其價值要高于韓墨,因此杜家在斟酌過後,選擇留下了他的性命。”
隻見林楓回過頭,重新看向門楣緊閉的杜府,緩緩道:“對杜家而言,江鶴是唯一與韓墨接觸的人,如果他們打定主意要利用韓墨這枚暗子,并且怕有人順着韓墨找到江鶴,繼而找到他們杜家……”
趙十五也忙看向林楓。
“而江鶴是貞觀二年将客棧賣給韓墨的,之後江鶴就被杜家調到了外地,杜家有足足四年時間滅口江鶴……這麽長的時間,對杜家來說,足以制造任何意外讓江鶴去死了,可是,杜家并未這樣做!”
因此種種,江鶴自盡的動機和時間的選擇,其實是存在很大問題的,更别說杜鳴隐瞞知曉韓墨身份的事,也徹底讓孫伏伽對其失去了信任。
他不由道:“子德,你覺得杜鳴爲何會這樣做?”
就算他這一個月一直受到煎熬,一直下不了決心自盡,因此拖了這麽久,可現在選擇自盡,也必然是發生了新的事情,有了新的契機和刺激,才讓他最終做出了決定,可杜鳴卻說一樣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林楓點了點頭:“沒錯,殺江鶴滅口,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雖然杜鳴對江鶴誇贊有加,可說實話,一個賺錢的商人罷了,以杜家的聲望地位,根本不會缺少這樣的仆從。”
說着,林楓視線看向一旁露出沉思之色的孫伏伽,音調低了幾分,道:“孫郎中,你了解世家大族,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做,來徹底斷絕被人發現堂堂世家大族竟與江洋大盜有着聯系?”
“怎麽會憤怒,江鶴能做出什麽讓他憤怒的事……”
那他,爲何還要這樣做?
孫伏伽認同點頭。
在這些大家族眼中,仆從的命從來不被他們看重,普通人在他們看來,都是明碼标價的,所以一個人是死是活,有時看的還真的是他們的價格,而非什麽感情。
趙十五這時卻是撓了撓腦袋,整個人有些發懵:“義父,如你這樣說,杜家不就更像是殺害了秦奮與張橫的真兇了嘛?”
孫伏伽眸光一閃,忙道:“爲何這樣說?”
“而如我剛剛所說,正常情況下,杜家是絕對不會選擇韓墨剛被利用後,就忙殺了江鶴滅口的……就如我們現在一樣,哪怕江鶴的自盡看起來再完美,再無懈可擊,我們也都不會相信江鶴真的是因愧疚而自盡,而會懷疑是杜家爲了隐瞞而對江鶴滅口。”
聽着林楓的話,孫伏伽也皺起了眉頭。
而且江鶴的自盡,也不是那般完美。
這确實是他最想不通的。
話音還未落,孫伏伽似乎想到了什麽,聲音戛然而止。
孫伏伽眉頭緊皺,他不由踱了幾步,眼中閃過諸多思緒後,說道:“看來杜家壓根就沒想過鳥盡弓藏,他們并不擔心利用韓墨後,會被人通過江鶴查到杜家。”
“如果這樣做,簡直就像是在告訴所有人,杜家有問題一樣。”
他沉聲道:“殺了江鶴滅口,沒有了江鶴這個中間人,那就徹底斷了杜家與韓墨之間的聯系,而杜家知曉韓墨的身份,想要利用時,随時可以利用,可韓墨不知道江鶴的背後是杜家,哪怕以後被杜家利用,隻要杜家利用韓墨時足夠隐秘,韓墨就根本不會知道誰利用了他。”
“所以,杜家明知道在此時此刻讓江鶴去死,會引起我們的懷疑,爲何還要這樣做?”
孫伏伽心底一沉,這種事根本不用去深思,無論世家大族,還是官場,這種事都太常見了。
林楓話音忽然一轉,他視線與孫伏伽雙眼相對,沉聲道:“在韓墨被兇手陷害後的不久,江鶴還是死了!”
可正如林楓所言,這個時候讓江鶴去死,是最不合适的時機,以杜鳴的才智,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一般情況下,一個人如果因爲愧疚而自盡,那絕對會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可杜鳴卻說江鶴的表現一直都很正常。
“什麽?江鶴背叛了杜鳴?”趙十五一驚。
林楓最後看了眼高大門楣富麗堂皇的杜府,直接翻身上馬,道:“走吧,邊走邊說。”
幾人對視一眼,紛紛也翻身上馬,跟在林楓身後。
林楓繼續道:“我問過韓墨,韓墨對自己隐藏身份事表現出了絕對的自信,他這些年一直在刀口舔血,一直在躲避着官差的追捕,對反偵察之事定然十分擅長。”
“因此他自信自己隐藏的很好,不會被人發現,應該不是在吹牛,更别說杜家要将韓墨做成自己的暗子,也要避免韓墨被人發現,所以,杜家應該也會在暗中保護韓墨的身份不暴露,在這種情況下,若說有誰能知曉他的身份,也就隻有一開始設局引他購買客棧的江鶴與杜鳴了。”
“可現在,就在昨夜,有賊人殺了秦奮與張橫這兩個衙役,還直接送到了韓墨的客棧,且使用韓墨相同的武器,嫁禍給了韓墨……這說明什麽?”
孫伏伽眸光一閃,迅速明白了林楓的意思,道:“說明真兇也十分清楚韓墨的隐藏身份。”
林楓點了點頭:“可剛剛我說過,在杜家也出手爲韓墨身份保密後,能夠知曉韓墨身份的就隻有江鶴與杜鳴……故此,昨夜真兇的行兇,隻有兩種可能。”
“要麽是杜鳴授意,可如果是杜鳴所爲,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殺害江鶴,所以可以排除。”
“那麽如果不是杜鳴授意,杜鳴在發現真兇陷害韓墨後,絕對第一時間就會知道有人洩露了韓墨的身份,而知曉韓墨身份的人隻有他與江鶴,不是他洩露的,你們說,還能有誰?”
正所謂理越辨越明。
随着林楓用邏輯和目前掌握的些許線索,進行一步一步符合邏輯的推理後,饒是趙十五,都覺得自己看到了真相。
他忍不住道:“還用說,肯定是江鶴了!”
趙十五都想到了,孫伏伽自然更不用說。
他皺眉道:“難道是江鶴不小心将韓墨的消息洩露了出去?導緻韓墨的真實身份被真兇知曉?”
“爲什麽說是不小心洩露出去呢?”
林楓聽着孫伏伽的話,卻是意味深長道:“孫郎中難道就沒想過……萬一江鶴背叛了杜鳴呢?或者換句話說,萬一江鶴一直效力的主子,就不是杜鳴呢?”
“什麽!?不是杜鳴?”趙十五直接懵在原地。
孫伏伽更是臉色一變再變,他神情劇烈閃爍,道:“韓墨的事在杜家應該是絕密,江鶴爲杜家效力這麽多年,不會犯下洩露如此重要秘密的錯誤……所以,他會讓真兇知道韓墨的真實身份,恐怕真的是故意告訴的。”
林楓聞言,視線看向前方熱鬧的街道,緩緩道:“如果真的是被人算計,或者不小心将消息洩露出去,杜鳴一樣會生氣,但再生氣,也不會選擇這個關口讓江鶴去死。”
“畢竟這樣做,就算杜家沒屎,屁股上也沾了屎了。”
“可是,杜鳴明知這樣做的後果,卻還是這樣做了,那就隻能證明一點……”
他看向孫伏伽,沉聲道:“他确定江鶴不是不小心被人算計了,不是不小心将消息洩露出去了,而是直接背叛了他,甚至從未忠誠于他,換句話說,江鶴是一個雙面内奸,既爲杜家做事,也爲其他人做事,但他真正忠誠的卻是其他人。”
“而他杜鳴,從頭到尾都被江鶴給騙了,就仿佛一個滑稽的猴子一樣被戲耍了。”
“這種情況下,身爲一個豪門大族的家主,身爲一個飽學的大儒,身爲一個急性子的沒吃過虧的人,孫郎中覺得他在暴怒之下,做出不合時宜的決定來,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嗎?”
孫伏伽猶豫遲疑了起來。
“更别說……”
林楓的聲音繼續響起:“更别說江鶴效忠的是其他人,一旦被我們查到江鶴,對江鶴進行審問時,恐怕江鶴會更徹底的背叛杜家,将杜家的秘密都說出來,這種情況下……”
林楓聲音低沉,帶着一抹讓人心驚肉跳的氣息,道:“孫郎中覺得,杜鳴除了送他去死,還有别的選擇嗎?”
孫伏伽瞳孔劇烈收縮跳動。
額頭青筋直接盤旋而起,他抿着嘴,皺眉沉思了片刻後,終是長長吐出一口氣,他重重點頭:“不會有其他可能,就如子德你所說,江鶴确實背叛了杜鳴,而由此也能知道杜鳴絕不是真兇,所以唯二知曉韓墨身份的人,也就隻剩下匿名舉報信的書寫者了。”
“看來,匿名信真的是他所寫的,是他将衙役引到了客棧。”
林楓的分析十分細緻,且各個細節都經得起推敲,再有江鶴最不合理的死做依據,一切也都順理成章了起來。
孫伏伽都完全贊同林楓的推斷,趙十五和趙斜陽更别說了。
而相比起趙十五,趙斜陽此時更是震撼的嘴都要合不攏了。
趙十五畢竟經常見林楓推理,可趙斜陽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些……他見林楓隻是憑借江鶴今晨的死這麽一件事,就無比絲滑的,直接推測出了江鶴的背叛,以及杜鳴的真實角色,且各個細節無懈可擊,整個人隻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這真的是一個人能做出來的事?
雖然傳言說林楓擅長以小窺大,可他完全沒想到,是這麽個以小窺大的方式,也就是線索還是太少,否則他覺得案子都不用再繼續查了,恐怕林楓就已經能推理出真相了。
“厲害,真的太厲害了。”趙斜陽心底止不住的感慨贊歎。
“義父。”這時,趙十五看向林楓,道:“杜鳴是匿名信書寫者,而在案發現場,我也發現了第三方存在的痕迹,這是否證明杜鳴其實是知道真兇的身份的?既如此,我們根本不用繼續查了,直接向杜鳴詢問不就好了?”
聽到趙十五的話,趙斜陽也連忙看向林楓。
可林楓卻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杜鳴應該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趙十五一愣。
林楓緩緩道:“如我剛剛所說,杜鳴爲江鶴的背叛感到十分憤怒,那他也必然會爲江鶴背後的真正主子更加仇視,這種情況下,若他知道真兇是誰,絕對直接會在舉報信裏提及。”
“隻要在舉報信裏有所提及,官府肯定就會注意,到時候無論能否查出什麽來,都會給真兇造成不小的麻煩。”
“可是,他沒有提及任何相關的信息,這隻能證明他的人看到了案發經過,但并不知曉兇手的身份,所以隻能用這種辦法,先将張橫和秦奮的屍首暴露了,引起衙門調查,讓衙門知道有人被殺的事。”
趙十五撓了撓腦袋,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趙斜陽語氣頗爲惋惜:“太可惜了,如果杜家主知道真兇的身份就好了……不過杜家主也算歪打正着,他絕對沒想到林寺正伱們正好就在西域商隊裏,正好讓林寺正你們接手了這個案子,否則的話,想要查出這個案子的真相,恐怕遙遙無期。”
歪打正着?
林楓聽着趙斜陽的話,漆黑的眸子裏閃過一抹深意。
真的是歪打正着嗎?
還是說,就想借着自己的手,找到算計了他杜鳴的江鶴背後的真正主子?
亦或者說,還有别的想法?
這時,孫伏伽看了一眼他們前行的路,他不由有些疑惑,道:“子德,我們這好像不是去衙門的路吧?”
衆人聞言,這才注意到林楓帶的路,和去衙門的路正好相反。
林楓笑了笑,點頭道:“的确不是去衙門的路。”
“那是去?”孫伏伽好奇問道。
便見林楓露出一抹神秘笑意:“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與秦奮和張橫都有過接觸,且可能不經意間打探出他們身份的人,我想,我應該知道是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