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手中的抓捕記錄,被夜風吹動,劇烈的顫抖着,仿佛風筝一般想要掙脫出去。
火光照耀在那紙張上,讓靠近紙張的莊岩等人,十分清晰的看到了紙張上的名字。
那名字密密麻麻,寫了足足二十幾個。
而其中,有幾個名字被畫了圈。
林楓緩緩道:“畫圈的名字,就是趙鵬等人的親人。”
“有他們的父母,有他們的子女,也有他們的親兄弟,親姐妹……”
“在這抓捕記錄上,所寫的抓捕理由,要麽是聚衆鬧事,要麽是偷盜他人财物,要麽是疑似其他勢力的内應,需抓捕審問。”
“原因各種各樣,看得出來……”
林楓視線瞥向雙眼瞪大,瞳孔不斷劇烈顫動的王鵬程,似笑非笑道:“你當年爲了合理的将他們抓起來,将趙鵬他們的死穴控制住,是真的費盡了心思。”
王鵬程臉上的青筋開始跳動,那血管在額頭盤旋猙獰,看起來有些瘋狂可怖。
他死死地咬着牙,聲音似乎從牙縫裏吐出一樣:“他們當年犯了事,我抓他們合情合理,難道我身爲縣尉,連抓幾個犯事的普通百姓都不行?”
“犯事的普通百姓?”
林楓冷冷一笑。
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道:“這是釋放人員的名單,日期,以及釋放原因!”
在大唐,或者說各個朝代,都有嚴格的刑獄制度。
抓捕人犯,釋放人犯,都要有詳細的記錄。
若是幾十年或者幾百年,這些記載可能會丢失。
但現在不過十年,而且還是貞觀盛世,鄭縣沒有再遭遇戰火襲擊,這些記載因此得以保留,十分詳盡。
林楓看着王鵬程,淡淡道:“你說他們都是犯事的普通百姓,那你能爲本官解釋一下,爲何在最後釋放他們時,給出的理由都是無罪釋放呢?”
“伱說他們有罪,請問罪在何處?”
王鵬程眉頭緊皺,他目光閃爍了片刻,道:“當年時局混亂,趁亂渾水摸魚的人很多,爲了維持鄭縣的安穩,我隻能甯可抓錯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所以不小心抓錯幾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沒辦法的事?”
林楓呵笑一聲,道:“的确,你可以找借口,說你是不小心抓錯了,那釋放時間呢?”
王鵬程表情一凝。
林楓指着紙張上的日期,雙眼銳利如刀,緊盯着王鵬程:“你釋放他們的日期,都是在同一天,并且這同一天……就是在周家滅門案的第二天!你又要怎麽解釋?”
“什麽?”
莊岩一怔,道:“他們都是在周家滅門案的第二天,被釋放的?”
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林楓笑道:“莊縣令也覺得很巧了吧?”
“趙鵬五人的親人,都是在周家滅門案發生之前被抓的,而他們的釋放時間,又正好就在周家滅門案的後一天,并且他們被抓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因爲犯了案,而是抓錯了……”
“偏偏趙鵬五人,又是周家滅門案真正的執行者!他們和王鵬程還是合謀者!”
他看向莊岩,似笑非笑道:“莊縣令,你品!你細品!這麽多事情放在一起,你覺得,究竟誰掌控着誰的命運?誰能命令誰來行事?”
莊岩臉色冰冷,他咬牙切齒道:“這還用想?”
“很明顯,就是王鵬程利用趙鵬他們的親人,來脅迫趙鵬他們聽他命令行事,在趙鵬他們殺了周家滿門後,王鵬程才履行諾言釋放了他們的親人。”
其他人聞言,也都贊同的點着頭。
“莊縣令說的沒錯,我也覺得就是這回事。”
“如果隻是抓了某一個人的親人,還能是巧合,可這五人的親人都被抓了,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王縣尉娘親病已經治好了,沒有軟肋了,反而是他抓了趙鵬他們的親人,能脅迫他們。”
“真沒想到,王縣尉竟然是這樣的人!”
“還說什麽王縣尉,呸!他就是一個卑鄙陰險狠毒的小人,他配縣尉二字嗎?”
“王鵬程隐藏的真深啊,若不是林寺正重查此案,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竟然如此陰險!”
衙役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莊岩深吸一口氣,看向林楓,自責道:“林寺正,是下官的疏忽啊,下官一直都沒發現,下官的下屬,竟然是這樣一個包藏禍心,心狠手辣的人!”
林楓見莊岩自責,搖了搖頭,勸慰道:“莊縣令不必自責,首先你并非親曆當年案件的縣令,你上任時此案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你不會關注此案也正常。”
“其次,就算你親曆了此案,可王鵬程的謀劃十分周密,先是謝放一家被當成犯人,後又有關柳飛五人當成第二層的替罪羊,你如何能知道真兇會是一個村子裏和周家毫不相關的五個普通人呢?”
“既然你不知道他們五人的存在,那又如何能關注他們五人的親屬,是否被抓,是否被放了?”
林楓笑道:“本官之所以會調查這些,是因爲本官先發現的趙鵬五人就是真兇的事,而且本官也還知道他王鵬程也是同謀,本官是根據結果反找的線索,自然要更加有目的性,更加的容易。”
聽着林楓溫和的話,莊岩心中滿是感動。
他之前隻覺得林楓斷案能力恐怖,可現在,他更爲林楓的人格魅力折服。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多謝林寺正,林寺正一席話,讓下官心中舒坦了不少。”
林楓笑了笑,他重新看向王鵬程,道:“你還有什麽狡辯的話要說?”
王鵬程雙手死死地握着拳頭,指甲扣進了肉裏,鮮血直流。
他雙眼猩紅,就仿佛是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死死地盯着林楓:“早知道你會查那些,我早就該将這些記錄給毀掉!”
衆人聞言,臉上的失望之色,徹底固定。
因爲王鵬程的話,毫無疑問,已經是承認林楓的推斷了。
之前林楓的推斷,哪怕聽起來再有道理,可推斷終究是推斷,但現在,王鵬程承認了,那就已然是事實了。
他真的是周家滅門案的主謀!
莊岩神情複雜的看着王鵬程,搖頭道:“本官還以爲,你會繼續狡辯,硬說這一切是巧合。”
林楓笑了笑,卻毫無意外,道:“在我要回普光寺追查當年之人的身份時,他迫不及待就要連夜逃跑,這便證明他認爲,當本官找出藏身在普光寺的那些人後,一定能确認他就是主謀。”
“這說明,那些賊人手中,一定握有指向他的鐵證,否則的話,若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是被迫配合,對賊人所做之事全然不知,而且隻是做了一件沒有去周府門外巡夜的小事,那他即便會被此案牽連,但也絕不緻死,甚至都未必能蹲幾年牢獄。”
李世民對死刑很謹慎,專門設置了五覆奏的制度,所謂五覆奏,就是指執行死刑前兩日兩奏,執行日三奏,給李世民反悔的機會。
所以,如果沒有指向王鵬程就是主謀的證據,王鵬程沒有親手殺人,手上并未沾染鮮血,那就絕不會死。
“而比起隐姓埋名,擔驚受怕,天下無處可去的結果,現在最多也就是幾年牢獄而已……再說他本就是鄭縣的縣尉,和大牢内獄卒都相熟,即便是牢獄,也不會太難受,所以他又何必連夜逃走?”
聽着林楓的話,莊岩想了想,旋即點頭。
他說道:“本官還以爲他終于良心發現,不狡辯了,原來是他知道自己根本狡辯不了,這才放棄的!”
趙十五聞言,撓了撓頭,道:“義父,既然趙鵬他們都掌握着王鵬程的鐵證,王鵬程也知道這些,那麽陰險狠毒如他,怎麽會留着趙鵬他們的性命呢?”
“這不是始終給自己留下暴露的風險嗎?”
聽到趙十五的話,衆人目光頓時刷的一下落在了他的身上。
趙十五還以爲自己說錯話了,他臉色一紅,忙窘迫道:“我,我就是随便說說,你們别在意了。”
林楓見狀,笑道:“不!十五,你這個問題提的很好。”
趙十五一聽,忙雙眼一亮,看向林楓。
就聽林楓道:“通過我剛剛的分析,王鵬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咱們都很清楚了。”
“他行事周密,謀劃謹慎,在周家滅門案中,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親自殺人,所扮演的,一直都是一個被脅迫的可憐之人……所以這樣的他,怎麽可能會給自己留下一個如此大的風險?”
“更别說他毫無人性,面對幫過他的周家,都能以怨報德,對于受到自己脅迫不得不沾染鮮血的所謂同夥,他又豈會不忍動手?”
趙十五聞言,十分不解了,道:“可他還是沒有動手啊。”
“不!”
林楓搖頭,說道:“不是他沒有動手,而是他沒法動手。”
“沒法動手?”衆人一愣。
林楓看向莊岩,道:“莊縣令,你剛剛說王鵬程在周家滅門案的第二天釋放了趙鵬他們的親人,是履行諾言……可在本官看來,王鵬程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去做履行諾言這種事。”
“他之所以迅速釋放了趙鵬他們的親人,想來隻是因爲他不敢不放,他怕趙鵬他們戳穿他的陰謀,讓他暴露,所以他隻能先放人,安撫趙鵬他們。”
莊岩一怔,他視線不由看向王鵬程。
王鵬程陰沉着臉,目光冰冷,卻并未反駁,看來還真如林楓說的那樣。
林楓繼續道:“趙鵬他們能威脅到王鵬程,很明顯是掌握重要證據,可王鵬程這樣的人,豈會放任他們?即便當夜他因爲要帶領衙役們救火,裝樣子沒法離開,可一旦有機會了,他絕對要去殺人滅口的,隻有這樣,他才能徹底放心。”
說着,林楓看向衆人,道:“你們别忘了,趙鵬他們新的戶籍信息是王鵬程給弄的,過所也是王鵬程爲他們準備的,你們别以爲這是王鵬程有多好心,爲他們考慮了後面的路。”
“實際上,有了過所,王鵬程就能知道他們去了哪!有了戶籍信息,無論他們是否用新的戶籍信息,王鵬程也能清晰的知道他們的身份是什麽!這樣的話,他們跑的再快,王鵬程也能很輕松的找到他們,從而殺人滅口!”
聽着林楓的話,衆人瞳孔皆是一縮。
普通的衙役們,隻覺得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闆直沖天靈蓋。
那種恐怖的涼意,那種冰冷的感覺,讓他們手腳冰涼。
他們怎麽都沒想到,王鵬程看似爲趙鵬他們準備的後路,所爲的,竟然是方便他殺人滅口!
莊岩也是瞪大着眼睛,不由下意識咽了口吐沫。
趙十五和孫伏伽見狀,也都覺得渾身有些冰寒。
着實是王鵬程的狠毒,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他真的是将僞善,表現到了極緻!
“真的是這樣?”莊岩頭皮發麻道。
林楓緩看向莊岩,緩緩道:“趙鵬他們後來所做的事,可以證明這些。”
“什麽?”
衆人一聽,都忙看向林楓。
林楓平靜道:“普光寺三個被殺的僧人,現在已經可以證實就是趙鵬他們中的三個,而在本官來鄭縣之前,長安縣令曾将智成、智和與智光的信息統計好,托人給本官送了過來。”
“所以本官知道關于他們三人的入寺之時的全部信息。”
“首先,就是他們入寺的時間!”
林楓看向衆人,說道:“智成他們三人入寺的時間,是武德六年初,而周家滅門案發生的時間是武德五年的十月。”
“也就是說,他們在滅門案不久,就十分匆忙的進入寺廟裏當和尚了。”
林楓一邊說着,一邊看向莊岩,道:“莊縣令,你覺得,他們爲什麽如此匆忙的進入寺廟裏當和尚?”
“要知道,那個時候,他們可是剛剛獲得了周家無數的财富啊!他們可是剛剛得到了新的身份,可以好好享受那來之不易的财富!”
“他們好不容易才得到這麽多錢财,卻愣是一點都沒享受,就一頭鑽進了山上的寺廟裏,過着天天吃素,不是念經就是敲鍾的日子!你覺得,這合理嗎?”
“這……”
莊岩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他想了想,眼珠轉了半天,卻隻能搖頭道:“的确很不合理!而且那個時候,謝放一家已經爲他們替罪了,他們根本就不用擔心會被朝廷通緝……所以這個時候毫不遲疑的進入寺廟裏,的确有些奇怪。”
其他人想了想,也都點頭贊同。
通過滅門,好不容易得到了數不盡的财富,結果一點都沒享受,就跑到深山寺廟裏當和尚,去寺廟裏吃素念經,過的還沒有在周府好,這的确怎麽想,都怎麽不對勁。
“還有!”
林楓繼續道:“剛剛本官在向王鵬程詢問他給趙鵬五人準備的新的戶籍身份時,王鵬程告訴了我們五個名字。”
衆人忙點頭,他們都聽到了。
“但……”
林楓話音忽然一轉,眼眸微眯,沉聲道:“你們可能不知道……王鵬程給本官的五個名字,與長安縣令給本官的,智成他們出家前的戶籍信息上的名字……”
他目光看向衆人,故意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完全對不上啊!”
“什麽!?”
“名字對不上?”
“怎麽會?”
衆人都是一愣。
莊岩也愣了一下後,突然看向王鵬程,厲聲道:“你還在欺騙我們!?”
王鵬程陰沉着臉,皺起了眉頭,道:“這種事對我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我何必在這件事上欺騙你們?”
莊岩怔了一下,他皺起眉頭:“你沒欺騙我們?”
“那爲什麽……”
他不由看向林楓,道:“爲什麽戶籍信息會對不上?”
衆人也都是滿臉的茫然,王鵬程沒有說謊,林楓更不可能也沒必要說謊,那是怎麽回事?
爲什麽戶籍信息會不同?
他們都疑惑的看向林楓。
林楓迎着衆人求知的視線,笑道:“他的确沒有欺騙我們,但智成他們的戶籍信息也的确不同……可智成他們又的确是趙鵬他們,并非是兩波人,所以,隻能有一種解釋。”
衆人屏息凝神,緊張地看着林楓。
林楓眯着眼睛,看向王鵬程,緩緩道:“那就是如王鵬程給趙鵬他們僞造了戶籍信息一樣……在周家滅門案之後,趙鵬他們離開鄭縣後,他們又想辦法,給自己重新又僞造了一份戶籍信息。”
“那個時候天下紛亂,戶籍信息統計困難極大,有不少隐藏的人口,沒有被統計到,而‘均田制’和‘租庸調制’是武德七年頒布的,武德五年的戶口管理遠沒有那麽嚴格,所以隻要有錢,僞造戶籍信息并不算難。”
衆人想了想,旋即都點着頭。
作爲親曆過那個年代的他們,對林楓的話,很容易理解。
林楓道:“綜合這些,我們就可以對趙鵬他們的行程,有一個直觀的認知了。”
“他們在武德五年十月初,制造了周家滅門案的慘案,之後借助王鵬程的過所,離開了鄭縣……可他們剛離開後,就馬不停蹄的又爲自己制造了一份僞造的戶籍信息,但得到了新的戶籍信息後,便連享受優渥的生活的時間都沒有,又匆忙跑到了深山寺廟裏當和尚!”
“他們進入寺廟,與周家滅門案之間,隻隔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而這些時間,他們又要僞造戶籍信息,又要趕路,可以說是沒有一天能歇息的……”
林楓看向衆人,循循善誘,道:“你們覺得,趙鵬他們這如此反常的舉動,如此匆忙的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麽?”
林楓都提示到這種程度了,在場衆人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未免太過愚笨了。
莊岩瞪大着眼睛,說道:“逃命!躲藏!不想被發現!”
林楓笑道:“不想被誰發現?躲着誰?”
莊岩瞳孔劇烈跳動,他臉上充滿着驚色,視線不由看向王鵬程,道:“還能是誰!?”
“他們離開鄭縣後,就那麽着急的再度僞造戶籍信息,擺明了是想擺脫王鵬程,畢竟隻有王鵬程知曉他們之前和僞造之後的身份!”
“所以很明顯,他們是不想被王鵬程發現!而他們之所以匆忙去寺廟,是因爲寺廟内見到的人少,隻要他們不是在外面招待香客,那就很難有人會發現他們,故此在寺廟内,他們是最安全的!”
衆人聽着莊岩的話,都重重點頭。
林楓微微點頭:“看來莊縣令已經明白一切了。”
他看向王鵬程,緩緩道:“現在再回到剛剛的問題——是王鵬程不想殺人滅口,以絕後患嗎?”
“很明顯,不是他不想殺人!固然他提前将一切都準備好了,等鄭縣事情解決後,就能根據過所與戶籍信息去找到趙鵬他們,然後殺人滅口!”
“隻是他沒想到……趙鵬他們,竟是已經察覺到王鵬程可能要過河拆橋了,所以他們很聰明的,直接放棄了王鵬程爲他們準備的戶籍信息和過所,自己花錢重新僞造了新的身份。”
“這樣,王鵬程就徹底失去了他們的蹤迹,想殺他們,也找不到他們了。”
莊岩點頭贊同,他忍不住心生感慨,道:“王鵬程狡詐,趙鵬他們也不遑多讓。”
孫伏伽都不由道:“不過趙鵬他們也是夠果斷的,縱使手握不菲财富,也能毫不猶豫的放棄那優渥的生活,直接果決的躲到寺廟裏過那敲鍾念佛吃素的日子。”
林楓笑道:“不果斷的後果,很可能就是被王鵬程找到他們,那麽那個時候迎接他們的,就是必死無疑了!他們豈能不果斷?”
“更别說……”
林楓低下頭,看向手中的抓捕名單,緩緩道:“他們的親人,可還留在鄭縣呢……他們若能活着,那就是對王鵬程的震懾,王鵬程絕不敢虧待他們的家人,可一旦他們死了,他們家人的安危就沒法保證了。”
“所以即便是爲了他們的家人,他們也得苟活。”
衆人聞言,都唏噓的點着頭。
誰能想到,在周家滅門案發生之後,那些犯下了累累罪行的案犯們,竟是還有這般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
這些人,真的沒一個蠢的。
不過想了想也是,若是他們中有人愚蠢,那可能早就死了,也等不到周家幸存者複仇了。
複仇……
莊岩想到這件事,不由再度感慨,他說道:“不過趙鵬他們再果斷,可也還是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周家的幸存者找到……他們躲過了王鵬程的追殺,卻沒躲過周家幸存者的報仇。”
趙十五聞言,想了想,道:“這就是所謂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吧,這都是他們應有的報應。”
其他人也都點着頭。
畢竟趙鵬他們和王鵬程鬥智鬥勇,最終躲開了追殺,都藏到深山寺廟裏了,可結果,還是死于周家幸存者手裏,這若不是報應,那都解釋不通了。
可誰知道,林楓聽到他們的話,卻是搖了搖頭,呵笑道:“報應?”
他看向衆人,道:“等本官說完幾件很巧合的事,你們再來判斷,這是不是報應吧。”
衆人懵了一下,竟是沒明白林楓的意思。
他們下意識看向林楓。
就聽林楓說道:“本官在剛到鄭縣時,打聽過周府荒廢的情況……按理說,周府那麽大一座宅邸,這麽好一個位置,是不該荒廢了十年的。”
“所以本官好奇之下,就向人打探……結果得知,周府在這十年時間内,曾鬧過兩次鬼。”
聽着林楓的話,有衙役便開口:“的确,周府鬧過兩次鬼。”
“我記得……第一次,是周家滅門案發生的一年後吧,打更人路過周府門前時,聽到周府内傳出了鬼哭的聲音,把那個打更人吓得病了好幾天。”
“我也記得這件事……而周家第二次鬧鬼,是發生在半年前!”
一個瘦高的衙役,說起這件事時,臉色有些發白,他說道:“當時我們一行人正在晚上夜巡,可就在我們路過周府大門時,我們聽到了周府内有動靜傳出,然後我們借助那掩着的門向周府内一看……”
他左右看了看,顯得十分緊張,聲音都小了許多,道:“結果,我們看到了鬼火,鬼火啊……這空無一人的宅邸内,有鬼火在空中飄着,那把我們都吓得要死!”
聽着這個衙役開口,其他衙役們也都紛紛附和。
“我也看到了鬼火!”
“真的存在鬼火!”
“藍色的鬼火,飄浮在空中,十分恐怖!”
随着這些衙役的開口,衆人隻覺得周圍的溫度都好像降低了許多,原本隻覺得是夜風呼嘯,可現在,忽然覺得這夜風有些陰冷了起來。
因爲第二次鬧鬼是他們親眼所見,所以他們的反應更加的激烈。
連趙十五都不由抱緊了自己,顯得有些緊張。
林楓見狀,笑道:“之前你們不知道周家有幸存者,會認爲這是鬧鬼,這很正常……但現在,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周家有幸存者了,怎麽還會覺得這是鬧鬼呢?”
衆人一怔。
繼而有衙役瞪大了眼睛,震驚道:“難道……那不是鬼?是周家幸存者?”
衆人一聽,都忙看向林楓。
“除了周家幸存者,誰又會在這裏哭泣呢?”
林楓緩緩道:“第一年,打更人聽到了嗚咽之聲,想來就是那周家幸存者回來這裏,祭奠亡魂的。”
“他爲什麽要在晚上祭奠?是因爲白天的時候,外面人來人往,他怕被人發現他的存在。”
有衙役道:“可我們第二天來檢查,并未發現燒紙的灰燼啊。”
林楓笑道:“他還不能暴露啊,畢竟真兇他還未找到,仇還沒報,他自然要小心謹慎,所以在燒紙祭奠之後,他定會打掃現場,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他的存在。”
衆人想了想,繼而都恍然點頭,林楓說的很有道理。
林楓看向他們,道:“你們因爲不知道周家有幸存者的存在,所以你們很容易認爲是鬧鬼了,可是要知道,王鵬程他是知道周家滅門案的真相的,是知道真兇趙鵬五人還逍遙法外的。”
“所以,你們覺得……在王鵬程知曉周家滅門案的真相時,他突然聽到了周宅内有聲音,他會怎麽想?”
莊岩眸光一閃,忙說道:“他會認爲是趙鵬他們有人回來了!”
林楓微微颔首:“不錯!因爲他知道的秘密更多,所以同樣一件事,他會有完全不同的判斷。”
“隻是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第二天衙門去搜查,已經完全找不到來人的蹤迹了,所以那一次,王鵬程無功而返。”
衙役們都點着頭,他們親曆過那些事,知道林楓說的就是事實。
“但!”
林楓話音一轉:“這件事,卻終究給王鵬程一個提醒,讓王鵬程知道,趙鵬他們既然會回來一次,那就肯定會回來第二次,所以他對周宅的鬧鬼之事,絕對要比任何都更關注,更敏銳!”
“就這樣,半年前,第二次鬧鬼的事發生了!”
林楓看向衙役們,道:“本官想知道,第二次鬧鬼時,你們在巡夜時,王鵬程是否在?”
衙役們臉色都是大變:“在!就是王鵬程率領的我們巡夜!也是王鵬程他最先察覺到周府内有動靜的!”
林楓眸光微閃,他呵笑一聲:“他一直關注着周府鬧鬼的事,怎麽可能會比你們更遲發現動靜?”
“那當晚,在發現了周府的鬼火後,他做了什麽?”
衙役們皺眉想了想,很快就想到了,畢竟半年的時間,他們的記憶還是很清楚的。
“當時我們被吓跑後,王鵬程就說我們暫時先不要去周府附近巡邏了。”
“因爲我們當時都被吓壞了,全都贊同他的提議。”
“可我們巡邏沒多久後,他就說在衙門裏,還有些公務沒有處理完,讓我們先繼續巡邏,他先回衙門處理公務,等處理完後,再來找我們。”
莊岩一怔:“還有這事?本官怎麽不知道?”
衙役們道:“一個時辰後,王鵬程就又來找我們了,當夜也沒有發生任何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們也沒多想,就沒有向莊縣令禀報。”
“是啊,而且巡夜的結果,都是王鵬程向莊縣令你禀報的,他說沒說,我們也不知道啊。”
莊岩沉着臉點了點頭,他看向林楓,道:“他們說的沒錯,王鵬程不向本官說,本官根本不知道那一晚,他還單獨離開過。”
林楓并不在意這些,他說道:“有了第一次鬧鬼的事,莊縣令該知道王鵬程是去幹什麽了吧?”
莊岩臉色難看道:“當然是偷偷溜去了周府,去找那被誤認爲裝鬼的人……可他并不知道周家還有幸存者,他以爲的,應該是趙鵬他們。”
莊岩看向林楓,道:“不過他應該還是沒有見到周家幸存者吧?否則以王鵬程的心狠手辣,以周家幸存者爲周家報仇的心念,他們兩人不會相安無事的。”
衆人也都點着頭,認同莊岩的話。
可林楓卻說道:“不!我覺得他們應該是碰面了。”
“什麽?”
衆人一愣。
莊岩瞪大着眼睛:“碰面了!?怎麽可能?”
“如果碰面了,他們兩個肯定不會放過對方,怎麽可能都會好好活着?”
其他人也都連忙點頭,他們都是這樣的想法。
王鵬程的心狠手辣,已經見識到了。
而周家幸存者在普光寺,連續殺三人報仇,由此便能看出,他爲了報仇,也絕不是會手軟的人。
所以這樣兩個仇人見面,怎麽可能相安無事?
林楓說道:“你們先别急……我在拜托孫郎中秘密調查王鵬程的時候,查到了一件事。”
“什麽事?”莊岩忙問道。
林楓道:“孫郎中查到了王鵬程的過所記錄,查到在七個月之前,王鵬程曾因公務,去過一次長安城……這是他十年時間内,第一次去長安城。”
莊岩想了想,旋即點頭:“的确有這麽回事,那個過所還是下官爲他開據的。”
林楓道:“而孫郎中還查到……王鵬程的娘親又一次重病了,并且這一次真的病入膏肓了,而他娘親信佛,經常去禮佛。”
“所以你們覺得,王鵬程去長安後,順便爲他娘親去長安出名的很靈驗的寺廟求個佛,是否有這個可能?”
莊岩皺了皺眉頭,不由看向王鵬程,隻見王鵬程此時雙眼突然瞪大,他那猩紅的眸子,瞬間直勾勾盯着林楓,臉上的表情,忽然有了明顯的變化。
難道……他心中一驚:“他真的去長安時,去過寺廟?”
林楓笑了笑,繼續道:“還有周家的幸存者,他找了那些真兇那麽久,從他下手狠辣,一出手就連續三人殒命可以看出……他對報仇,一定是迫不及待的!”
“也就是說,隻要被他找到了這些真兇,他絕對早就報仇了。”
“可實際上,他卻是足足十年後才報仇,爲什麽?”
莊岩眉頭皺起,猜測道:“因爲他也是不久之前,才找到的這些真兇?”
林楓點頭:“這個推測最合理……若是這樣的話,那就可以知道,在普光寺殺了這些僧人的人,應該不是普光寺的僧人……因爲普光寺最近收的僧人都是小沙彌,如智成他們那一輩,在四年前就已經停止收徒了。”
“若周家幸存者是普光寺的僧人,他不會等到四年後再動手……所以,可以推測出,殺了智成他們的兇手,隻能是最近一段時間在普光寺内的人,且必須是在動手那幾夜,一直在普光寺的人。”
“而這樣的人,有三個……也就是普光寺内被困住的三個香客。”
孫伏伽眸光一閃,道:“所以,兇手就在三個香客之中?”
林楓點頭颔首:“根據現有的線索,以及都有官府關注普光寺的兇殺案了,他還迫不及待的對第三人動手,能夠推測出,他根本就等不及……若是僧人的話,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孫伏伽想了想,旋即贊同的點着頭。
林楓繼續道:“而在出發之前,長安縣令也将這三個香客的信息,命人一同給我送了過來。”
“這三個香客,其中一人是長安城内一個官員的親屬,一直住在長安城内,身份确定,不會是周家幸存者!”
“另外兩人,都不是長安人士,他們都是從外地來長安的……并且,根據他們的過所記錄,能夠知道,他們都是第一次來長安,且都是半年内來的長安。”
“而他們一來長安,就頻繁的往來普光寺……很明顯,他們的目标,就是普光寺!”
“雖然不知道他們中,究竟誰是周家的幸存者,但基于此,很多事就值得我們好好的品一品了。”
林楓看向衆人,故意頓了一下,留給衆人思索消化的時間。
然後緩緩道:“七個月前,王鵬程第一次去了長安,且有理由爲了其娘親去寺廟拜佛。”
“六個月前,周家幸存者回來祭奠亡魂,王鵬程第一時間發現,很快就返回去找這個周家幸存者!兩人疑似見面。”
“而後沒多久,周家幸存者就第一次去了長安,并且來到長安後,一頭就紮進了普光寺,目标看起來十分明确,之後就連續多次的,不斷去普光寺。”
“最後,在前些天,周家滅門案的執行者們,相繼被周家幸存者殺害!”
林楓道;“将時間順序梳理後,你們有沒有發現些什麽?”
衆人聽着林楓的話,眉頭都不由皺了起來。
孫伏伽眸光一閃,率先露出驚愕之色,道:“周家幸存者明明是第一次去的長安,爲什麽直接就去了普光寺?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目标明确,去長安的目地,就是普光寺一樣!”
莊岩點頭道:“的确像是這樣……可他是第一次去長安啊,爲何會目标這麽明确……難道他之前就知道那些賊人藏身于普光寺?可不對啊,如果他之前就知道,那他肯定早就去了,再說智成他們都沒有出過寺廟,他怎麽可能在沒有去過普光寺前,就知道他們藏身于普光寺?”
“除非……”莊岩似乎想到了什麽,瞪大了眼睛。
孫伏伽深吸一口氣,點頭道:“除非,有人去過普光寺,見到了趙鵬他們,并且知道周家幸存者正在找他們,所以将趙鵬他們的消息,告訴了周家幸存者!結合半年前,王鵬程與周家幸存者可能碰過面,以及王鵬程正好七個月前去過長安城……”
衆人聽着孫伏伽的話,心都懸了起來。
他們緊張的看向孫伏伽,然後便聽孫伏伽沉聲道:“不出意外,就是王鵬程在七個月前去長安那一次,發現了趙鵬他們的蹤迹,隻是他去長安是公務在身,無法久留,所以沒法殺人滅口。”
“而長安城又不是他想去就去的,正好在半年前,他發現了周家幸存者,所以便心生一計,将趙鵬他們的行蹤告訴了周家幸存者,利用周家幸存者去爲他滅口!”
刷的一下!
孫伏伽的話,讓所有人瞳孔都是一顫,臉色不由一白。
他們張大着嘴,呆若木雞!
真的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發展!
真的是這樣嗎?
他們不由看向林楓求證。
然後他們就見林楓緩緩道:“孫郎中與我的推斷差不多。”
“王鵬程既然一直都關注着周宅,想要殺趙鵬他們滅口,那在他親眼看到周宅鬧鬼後,就絕不會給趙鵬他們逃跑的機會,而他又知道周家密道的入口出口,在那麽短的時間内,絕不至于把人丢了,所以本官才斷定,他肯定見到了周家幸存者。”
“可又如你們所說,兩人見面,不可能相安無事……但他們的确相安無事,那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周家幸存者知道王鵬程是同謀,但不知道王鵬程是主謀,而王鵬程太會僞裝了,就如剛剛在我們面前悔恨落淚一樣,聲淚俱下的獲得了周家幸存者的信任。”
“之後,王鵬程就告訴了周家幸存者趙鵬他們的藏身之地,想要借周家幸存者的手,爲他鏟除後患。”
“隻要趙鵬他們死了,他就不怕自己的秘密會被洩露了,至于周家幸存者……他報仇之後,肯定還是要回來祭奠家人的,所以王鵬程到時候也有機會最後滅口。”
“這樣的話,他就能将所有相關之人全部殺害!再無後顧之憂!”
衆人聽着林楓的話,心裏都覺得膽寒。
他們看着王鵬程,隻覺得眼前這熟悉的王鵬程,此時此刻,是那樣的陌生。
害了周家滿門不說,還要利用周家幸存者做他的刀子,幫他鏟除後患!
王鵬程的陰險狠辣,真的是随着真相的揭曉,一遍遍刷新他們的認知。
林楓也看向王鵬程,看着王鵬程那驚恐的看着自己的模樣,緩緩道:“可是周家幸存者也不是完全相信你的,即便聽你說趙鵬他們就藏在普光寺内,他也是一遍遍的去普光寺确認,在确認了一切之後,這才動手,所以才又拖了六個月。”
“王鵬程,真的是這樣嗎?”莊岩忍不住問道。
孫伏伽冷冷看着他:“你現在隐瞞沒有任何用處,當我們返回長安後,一樣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衙役們聞言,都緊盯着王鵬程。
可王鵬程卻隻是盯着林楓,表情驚恐,全身發抖。
看着林楓的表情,就仿佛是遇到了天敵一樣。
這一刻,已經不需要王鵬程回答了。
衆人就什麽都明白了。
果然如林楓推測的那樣!
王鵬程竟然真的利用周家幸存者,去做他的刀,去幫他殺人!
他們心情之複雜,在此刻,難以形容。
林楓見王鵬程緊張的看着自己,他漆黑深邃的眸子,越發深邃,視線與王鵬程雙眼接觸,給王鵬程的感覺,就仿佛是自己心底最肮髒龌龊的地方,都被窺探到了。
“我想……”
林楓勾起嘴角,淡淡道:“你這半年,應該是一直都在關注長安的消息吧?你想知道被你當刀使的周家幸存者究竟有沒有成功……所以,在本官剛來時,你是不是很高興?因爲你成功了。”
王鵬程大口的喘着氣,就仿佛是溺水之人一般,猩紅的眸子驚恐的盯着林楓。
“但福兮禍所依,你沒想到……周家幸存者的目的,可不僅僅是爲了報仇殺人啊,他更希望周家滅門案能重見天日,真相能夠真正大白……所以,本官不僅是帶來了你想要的消息,更是帶着一個追兇十年的複仇者的執念,爲真相大白而來!”
“而現在……”
火光映照下,林楓就如同這夜幕下唯一的光。
他目光環顧蒼涼的宅邸,看着那焦黑的建築,耳邊似乎響起了十年前周家那一夜絕望的哭聲吼聲,他閉上了雙眼,沉默片刻,緩緩道:“而現在,遲到的真相,終于大白了……可是,它遲到了足足十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