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的聲音,沉穩平靜地響徹在夜空之下的亂葬崗内,鑽進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整個亂葬崗上,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這寂靜,不是陰風陣陣,令人心裏發毛的寂靜。
而是内心震撼,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表達自己此時此刻心中想法的寂靜。
所以衆人,隻能用沉默,隻能用震撼的目光看着林楓,來表達此時此刻的情緒。
孫伏伽看着火光照映下,那仿佛披了一身火色長袍的林楓,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劇烈的震動,感慨道:“子德,你真是……讓本官都不知道該怎麽稱贊你了。”
他快步來到林楓身旁,看向前方被挖開的墳茔,看着那口被打開的棺椁,看着棺椁裏的空無一物,眼中仍是難掩激動和驚異,他說道:“本該位于棺椁内的屍首卻不見了,所以……”
他看向林楓,道:“周家的那些屍首,當真是存在問題!?”
聽到孫伏伽的話,縣令莊岩和縣尉王鵬程,也都臉色驟變。
莊岩看着那空了的棺椁,眉頭緊鎖,他不由看向林楓,道:“林寺正,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王鵬程也一臉凝重的看向林楓。
林楓沒有立即回答莊岩,而是向趙十五吩咐道:“十五,去統計一下究竟少了多少具屍首,這些丢失屍首的年齡與性别是什麽……同時讓仵作對其他的屍首進行查驗,看看剩餘屍首的年齡與性别,是否與戶籍冊上的一緻。”
趙十五一聽,自是沒有任何遲疑,稱是後便轉身離去。
林楓這時才重新看向莊岩等人,他目光移動到王鵬程身上,說道:“王縣尉還記得下午時,本官問過你,關于周家滅門案當晚,有人見過屍首爬出來的事嗎?”
王鵬程連忙點頭:“當然記得……不過下官當年已經查過了,的确沒有屍首丢失啊。”
說着,他擡起手指向右前方一個被挖開的墳茔,道:“就是那座墳茔,下官将其挖開時,墳茔裏的屍首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現在,那屍首也還躺在那裏。下官可不敢隐瞞林寺正。”
林楓說道:“王縣尉别急,本官并未說伱隐瞞了本官。”
王鵬程忙看向林楓,就聽林楓緩緩道:“的确,這具屍首沒有任何問題,現在也仍舊躺在那裏,但他之所以躺在那裏……”
林楓與王鵬程視線相交,話音突然一轉,意味深長道:“可并不是因爲他沒有爬出去過啊……正相反,本官覺得他真的爬出去過,隻是在爬出去的中途被人撞到了,所以不得已又回去了。”
“什麽!?”
林楓的一句話,直接說的王鵬程臉色大變,說的莊岩頭皮一麻。
連孫伏伽,都覺得腳下踩着的亂葬崗有股寒意在萦繞。
莊岩在當時雖然還不是鄭縣縣令,但他也還是聽說過那些詭異的傳言的,此時聽到林楓的話,他頓時毛骨悚然道:“林寺正,你說那些屍首……真的自己爬出來了?然後被人發現後,又爬回去了?”
林楓見莊岩一臉蒼白的樣子,忙笑着搖頭:“不好意思,是本官沒有表述清楚。”
他看着眼前的墳茔,漆黑的眸子閃爍着凜凜精芒,他的眼中,就仿佛是浮現了十年前周家滅門案當夜這亂葬崗的畫面。
他聲音低沉,緩緩道:“本官的意思,不是說他自己爬出來了……”
“而是說……就如眼前這個空了的棺椁一樣,有人幫助那具屍首,離開了墳茔。”
“有人幫助?”莊岩眸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麽,忙看着林楓。
林楓微微颔首,他雙手負于身後,說道:“就如眼前的這些墳茔一樣,不出意外,當夜……那個路過亂葬崗的人,所聽到的動靜,應該就是有人在掘墓的動靜,隻是在他來查看時,掘墓的人藏了起來,所以那人才看到死人爬了一半……其實不是死人爬了一半,而是他們剛巧就将那具屍首擡出了一半。”
說着,林楓看向王鵬程,道:“至于你後來爲什麽掘墳查探後,發現屍首仍舊完好無損的躺在那裏……很明顯,挖墳掘墓的人,擔心被你們發現他們偷屍首的事,擔心你們通過屍首丢失的事發現他們的秘密,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将這具屍首再放回去。”
“這樣的話,百姓和你們官府的人,才不會知道……”
林楓眯着眼睛,聲音低沉道:“這些屍首,早已經被人偷偷運走了!也就不會發現他們所隐藏的秘密!”
聽着林楓的話,王鵬程不由瞪大眼睛,臉上滿是不敢置信之色:“這麽說來……那人根本就沒有看錯,他也根本就沒有喊錯,而下官親自去掘墳确認,反而還中了賊人的奸計,幫助他們按下了流言,隐藏了陰謀?”
林楓迎着王鵬程震驚意外的視線,微微點頭:“很遺憾,但真相應該就是如此。”
王鵬程臉色無比難看,他雙手緊緊地握着拳頭,咬牙切齒道:“下官在鄭縣這麽多年,還沒被人這般利用過!别讓下官抓到他們,否則下官一定要讓他們好看!”
縣令莊岩眉頭緊鎖,道:“這些賊人爲何要偷取屍首?他們将這些屍首偷走,究竟想幹什麽?”
王鵬程一聽,也忙看向林楓。
而林楓則是将視線看向正在忙碌的仵作等人,緩緩道:“别着急,等仵作他們檢查完畢後,我們再說也不遲。”
衆人見林楓不說,即便心中的好奇有如貓撓一般,卻也隻能按下心神,焦急的等待着仵作和趙十五他們的行動。
這一等待,就是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後。
趙十五和仵作走了過來。
“義父,檢查完畢了。”趙十五道。
林楓微微點頭:“如何?”
趙十五與仵作對視了一眼,旋即趙十五說道:“一共少了三具屍首。”
“三具?”
“這麽多!?”
莊岩瞳孔一跳,臉上充滿着意外。
王鵬程則臉色驟變,面容不由有些蒼白。
莊岩還好,畢竟十年前的縣令還不是他,可十年前的縣尉卻是王鵬程,在王鵬程管轄的地方,丢了足足三具屍首,而十年時間,他竟對此一無所知。
若是朝廷借此向他問罪,他根本沒法解釋,若朝廷想要從重處罰……他身上這一身官袍,可能都得被扒下來!
林楓餘光打量了一下莊岩與王鵬程,将他們的表情變化收歸眼底,旋即緩緩道:“都是哪些人的屍首不見了?”
趙十五忙道:“這三人都是青年男子,他們的年齡分别是二十五、二十七和二十九歲,死因各不相同,有得了重病而死的,有與人當街打架被當場打死的,還有一個是失足落水不甚溺亡的。”
聽着趙十五的話,林楓看向戶籍簿死亡人員的名單,很快就找到了這三人的情況。
他仔細看了一眼三人的死亡時間和死因,沉吟了片刻後,點頭道:“做得很不錯,辛苦了。”
趙十五連忙搖頭:“都是我們該做的。”
林楓笑了笑,他又看向仵作,道:“你那裏呢?驗屍結果如何?”
仵作不敢耽擱,連忙道:“回林寺正,剩餘的這些屍首裏,有十一具屍首是符合墳茔死者的身份的,但有一具屍首……與戶籍冊上記載的死者年齡和性别,不符!”
“年齡性别都不符?”林楓眯着眼睛問道。
仵作點頭:“就是戶籍冊上那個名叫孫镆的人。”
林楓視線在戶籍冊上掃了一眼,迅速找到孫镆的記載。
“孫镆,武德五年九月,因外出探親,返回途中遭遇山匪劫掠,被殺人奪财,卒年二十五。”
被山匪劫殺……看着這個死因,林楓不由回想起孫伏伽所說的,武德五年的混亂時局,當時天下紛争不斷,山匪橫行,百姓苦不堪言。
現在看來,果真如此,連出個門探個親,都會被山匪劫殺。
甚至現在,連他的屍首,都被換掉了。
林楓擡起視線,問道:“本屬于他的屍首,變成了什麽樣?”
聽到林楓的話,孫伏伽等人也都齊齊看向仵作。
好在這個仵作是從長安被帶來的,見過大世面,不至于被這般注視就戰戰兢兢。
他連忙道:“在孫镆的棺椁内,小的經過檢查發現……此刻躺在棺椁内的屍首,是一名女子,年齡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
“什麽?”
“女子?”
“連個男的都不是!?”
縣令莊岩已經徹底懵了。
原本一個青年的屍首,現在竟是變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屍首,連性别都變了……這給他的沖擊,不比屍首被偷了要好多少。
王鵬程也瞪大着眼睛:“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偷屍首也就罷了,怎麽這還換人呢?”
其他的衙役,此時也都是一臉的目瞪口呆,隻覺得這發展,完完全全超出了他們想象的極限。
腦袋都轉不過來了。
他們不由看向林楓,期待着林楓爲他們解惑。
就這樣,一個個火把向林楓聚攏,若從遠處俯瞰而來,這些火把就仿佛是一顆顆璀璨的星辰,而林楓,正被衆星捧月,宛若群星的焦點。
而林楓沒有着急回答衆人的疑問,他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大腦在這一刻将所得到的信息急速處理着。
漸漸地,淩亂的線索開始如拼圖一般,彼此嵌合。
一張完整的拼圖緩緩浮現。
十年前的那一夜,在此刻,終于被林楓徹底複原。
林楓,擡起了頭。
漆黑深邃的眸子掃過在場所有人,而後,他終于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鄭縣縣衙的衆人懵了。
“其實,本官騙了你們。”
林楓看向王鵬程等人,緩緩道:“本官并非是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時,發現了周家滅門案存在一些疏漏,而來這裏查缺補漏的。”
“實際上,本官是專門爲了調查周家滅門案的真相才來的,而本官之所以要調查周家滅門案,是因爲在長安普光寺内,連續發生了三起命案,在三起命案的案發現場,兇手留下了三個物件。”
“本官根據那三個物件,最終推斷出,兇手之所以連續殺了那三人,是爲了複仇!而他所爲的複仇之事,赫然就是……”
林楓頓了一下,正聽着入神的莊岩等人都下意識懸起了心中的石頭,他們緊張的看着林楓,隻聽林楓用十分低沉,能引起人心中緊張情緒的聲音道:“……周家滅門案!”
刷!
随着林楓聲音的落下,縣令莊岩瞬間就瞪大了眼睛,他張着嘴,臉上充滿着震驚意外之色。
縣尉王鵬程更是瞳孔驟然一縮,整個人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其他的衙役們,表情也沒有好多少,每個人的臉上,都無法隐藏驚疑之色。
莊岩忍不住道:“林寺正,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在爲周家滅門案報仇!?”
王鵬程也連忙道:“誰在爲周家滅門案報仇?周家不是沒有親人了嗎?周家所有人不都已經死在那晚了嗎?”
“那死的三人……難道,難道是謝放一家?”
“謝放一家藏了足足十年,終于被找到了?”
聽着王鵬程的話,衙役們也都忙看向林楓,尋求着答案。
林楓緩緩道:“誰在爲周家報仇,本官還暫時沒法确定他的身份,但你說死的三人是謝放一家……”
他搖了搖頭,迎着王鵬程緊張的視線,道:“很遺憾,不是他們。”
“因爲死的三人,都是男子,沒有女子,所以不可能是謝放一家。”
“什麽!?死的都是男子,不是謝放一家?”王鵬程滿臉意外,眉頭緊皺,道:“不是謝放他們,那還能是誰?那一晚我們看到的,的确就是謝放一家啊!”
莊岩沒經曆過當年之事,此時完全是一個局外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看着林楓,等林楓後續的話。
林楓聽着王鵬程的話,淡淡道:“王縣尉,身爲官府的人,本官覺得,我們說話要嚴謹。”
“你當年所看到的,嚴格來說,是三個身着謝放一家衣服,背影酷似謝放一家的人。”
“你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的長相,就這般言之鑿鑿的說那就是謝放一家,不太合适吧?”
王鵬程聞言,臉色一變,他忙道:“林寺正指教的對,是下官錯了,下官身爲縣尉,不該對沒有親眼确定的事那般言之鑿鑿。”
林楓微微點頭,這才繼續道:“普光寺連續殺人案的兇手,既然向本官指向了周家滅門案,而且被他所殺的三人并非謝放一家,所以就能判斷……周家滅門案,必有隐秘,他故意留下那些物件,就是希望朝廷能重新調查周家滅門案。”
“因此,本官才親自來到鄭縣,對十年前的舊案重新調查。”
“可本官也查明,周家沒有别的親人了,所有周家人都在十年前慘死,也就是說,爲周家報仇的人,不可能是周家在外的親人……所以,就隻有一個可能了——普光寺的兇手,就是周家人!”
他目光掃過親曆當年之事的王鵬程等衙門衆人,沉聲道:“換句話說……當年,周家并非所有人都被燒死了,有幸存之人逃出了生天。”
“有人逃了出來!?”
王鵬程不敢置信道:“這……不應該吧,周家所有人的屍首都對應的上啊,并沒有人員缺少!”
林楓點頭道:“本官自然知道沒有人員缺少,卷宗上就有記錄,但卷宗是人寫的,總歸可能存在一些纰漏,所以本官便準備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來确認。”
莊岩聽到這裏,忽然露出恍然之色,他說道:“所以……林寺正一到鄭縣,就迫不及待的掘墳,就是爲了驗證周家人的屍首,是否和卷宗裏記載的一緻?”
“不錯。”
林楓颔首:“隻有這樣,才能最直觀的驗證。”
衙役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們就說那個傳言中如此厲害的神探林楓,怎麽會閑着沒事掘人墳墓。
原來是爲了驗證卷宗的真僞。
王鵬程深吸一口氣,道:“可驗證的結果是沒有問題。”
莊岩也看向林楓。
林楓道:“的确,今天下午掘墳的結果,是所有屍首,他們的年齡、性别,各方面都能對應的上卷宗的情況。”
“當時本官也很疑惑,本官甚至一度自我懷疑,認爲是不是本官哪裏錯了……”
“可本官思索再三,複盤之前的推測,并未察覺到本官的錯誤之處,所以本官便發散思維,去考慮,會不會不是本官錯了,而是眼前驗證的結果出現了問題?這些所謂的周家屍首,其實存在一些本官沒有料想到的可能?”
一邊說着,林楓一邊看向王鵬程:“而很巧,就在那時,本官突然想到之前聽到的一個傳言……有人告訴本官,說案發當夜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有人見到有死人從墳茔内爬了出來……”
莊岩眸光一動,連忙道:“所以林寺正就根據這個傳言,斷定是有人偷換了屍首?”
“所以才讓我們來這裏掘墳?”
林楓搖了搖頭:“沒有這麽直來直往。”
“什麽?”莊嚴一怔。
林楓說道:“本官雖然對這個傳言有想法,可王縣尉卻說他曾檢查過那個墳茔,确定那個流言隻是流言,屍首根本就沒有被偷走。這讓本官對自己的推測,又一次産生了懷疑。”
“但本官複盤過自己的整個推理過程,所有的物件,卷宗,都能對應的上,并不存在明顯漏洞,而普光寺兇手的身份,又絕對和周家人脫不了幹系,所以本官就決定,去尋找一些能驗證本官推測的證據。”
“如果能找到證據,就說明本官的推測沒錯!是那賊人太狡詐,将後續可能發生的事都料想到了,提前做了準備……可如果找不到,那就真的可能是本官錯了,本官必須抛棄一切現有認知,重新梳理案情。”
孫伏伽心中一動,他回想起林楓當時讓趙十五去秘密做的事,道:“所以……你當時讓趙十五他們去做的事,就是去尋找驗證你推測的證據?”
林楓點頭。
莊岩忙問道:“尋找什麽證據?”
王鵬程等人也都緊盯着林楓。
林楓緩緩道:“如果說,當夜那個人所看到的死人從墳墓裏爬出的事是真的,并非是看錯了,那就絕對是有人在暗中偷運屍首。”
“爲什麽要偷運屍首?”
“結合普光寺兇手有極大概率是周家人的可能,以及謝放一家的詭異失蹤,還有普光寺被連續殺害的三個僧人的事實……本官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
一聽到大膽二字,莊岩就不由緊張的咽了口吐沫。
王鵬程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林楓看着他們,一口氣說出了自己大膽的推測,道:“本官懷疑……當夜偷運屍首的人,很可能是周家縱火案的相關人員,他們專門偷取與他們年歲相差不大的人的屍首,通過将這些屍首扔進火裏焚燒,毀掉這些屍首的容貌,從而來頂替他們的身份!”
“也就是本官剛剛所說的,偷天換日,瞞天過海之計!”
刷的一下!
随着林楓聲音的落下,莊岩和王鵬程等人眼睛陡然瞪大。
臉上充滿着震驚不敢置信的神色。
莊岩忍不住道:“頂替?林寺正,你是說……這些缺少的屍首,其實都是被頂替到了周家人身上?”
王鵬程也不敢置信道:“當年下官調查的那具屍首,也差點被送到了周家?”
連孫伏伽都緊盯着林楓。
林楓說道:“當時本官還不能确定這些,畢竟那個時候本官還沒有來這裏再次掘墳驗證。”
“隻是當本官有了這個大膽的推測後,本官就覺得這個推測有很大的可能性……因爲若是如此的話,後續的很多事就都有合理的解釋了。”
“普光寺案的兇手明明是周家人,可爲什麽卷宗裏記錄的屍首一個都不少?爲什麽普光寺兇手連續殺了三個人,可這三人,并非卷宗記錄的謝放一家?很明顯……普光寺的兇手也罷,還是被他殺的三人也罷,很可能……他們都是周家宅邸内的人,他們都通過替換屍首的方法,讓自己偷天換日,假死脫身。”
莊岩等人認真想了想林楓的話,旋即都忍不住點着頭。
的确,哪怕他們還沒有驗證這些,可隻是聽着林楓的推測,就覺得這推測的可能性太大了。
畢竟這真的能完美解釋所有無法理解的後續之事。
林楓道:“所以,有了這個推測後,本官就又想到了一件事。”
“什麽事?”衆人忙問道。
林楓轉過身,看向夜幕下的鄭縣縣城。
黑夜裏的縣城,城門緊閉,就仿佛是一座匍匐在地的蠻荒巨獸,讓人心生敬畏。
林楓擡起手,指向縣城,道:“縣城的晚上是要宵禁的,而宵禁後,城門就會關閉,沒有縣令的命令,城門是絕對不能開啓的。”
“所以,如果真的如本官推測的那樣,周家滅門案的相關人來到這亂葬崗偷運屍首,那就絕對要出入城池。”
“可屍首被偷運的時候是在晚上,此時城門已經關閉了,他們是如何自由出入城池,将屍首偷偷帶走的呢?”
莊岩想了想,道:“難道他們有出入城池的縣令文書?”
王鵬程直接搖頭,道:“不可能!當晚縣令根本沒有發布任何進出城池的文書,而且下官也詢問過守城将士,當夜沒有任何人離開或進入過城池,可以确定,他們不可能從城門進出的。”
莊岩皺了皺眉頭,他搖頭道:“那是怎麽進出的?”
林楓說道:“本官也調查過,當晚的确沒有人進出過城門,可他們又的的确确來到這城外亂葬崗偷運屍體了……所以很明顯,那些賊人,應該是掌握着一條十分秘密的,進出縣城的特殊路徑。”
莊岩皺眉道:“怎麽可能還有這樣的路徑?本官來鄭縣三年了,也沒發現還有什麽其他出城的路徑。”
林楓緩緩道:“莊縣令,那條路徑到目前爲止,隻有周家縱火案的相關人員走過,所以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你不知道,不代表沒有。”
“而且别忘了,當年是武德五年,鄭縣被收進大唐的疆域,也沒有幾年……更别說,在此之前,那是隋末最動蕩的年代。”
“那個時候,軍閥林立,一座城池前一天歸這個人所有,後一天就成爲了另一人的地盤,百姓前一天被此人剝削,後一天可能就要淪爲後一人的階下囚。”
“在如此動蕩的年代,有一些人心思活絡,想爲自己的命争取更多的機會……因而偷偷在家裏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也不是不可能的。”
莊岩等人聽到林楓的話,都愣了一下。
但他們仔細思索過後,莊岩不能不承認,他被林楓說通了。
他點頭道:“若是隋末那個動蕩的年代,的确,那個時候發生什麽事都可能。”
孫伏伽也點頭,作爲經曆過那個年代的親曆者,最有話語權,他一錘定音,道:“事實上這種暗道,在很多城池都被發現過,不過暗道畢竟挖掘困難,非是有實力的人家做不到,因而更多的人,都是在家裏挖一個坑洞,然後自己藏進去,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躲開士兵的搜查,以此來獲得生存的機會。”
林楓點了點頭:“所以本官推斷,絕對存在那麽一條其他人不知道的通往城外的通道,隻是不知道那通道是在周府内,還是在周府外。”
“在周府内?存在很大的可能性,畢竟周府就位于縣城的北面,距離北面的城牆并不遠,挖掘起來難度相對來說沒有那麽大。”
“而周府外?也不是不可能……畢竟當時你們說,你們追緝那三人,卻被那三人輕松逃掉了,最後全城搜捕也沒有找到,很可能他們就是從密道偷偷離開了,早已經離開了鄭縣。”
衆人想了想,旋即都點頭贊同林楓的推斷,林楓想的很周全,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慮到了。
“因此,既然兩種情況都存在,那本官隻能讓趙十五用笨辦法,一點一點調查了。”
說着,林楓看向趙十五,道:“本官先讓趙十五去周府内仔細搜查,一步一步的檢查,不留下任何死角……若是沒有查到,那就根據當夜王縣尉你們追緝那三人的路線,沿路挨家挨戶去搜查。”
“本官專門從大理寺和刑部調來了經驗豐富的吏員,有他們配合趙十五,最多也就是耗費一些時間,但如果真的有那密道,絕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所以,如果他們最終能找到密道,那就能側面驗證本官的推斷,本官也就能大膽的放心的來這裏再次掘墳,進行驗證!”
趙十五聽到林楓的話,這才恍然大悟。
他說道:“原來義父是這個意思,我就說義父怎麽無緣無故,交給我這麽一個離奇的任務。”
林楓笑道:“即便這任務很離奇,你也還是認真的去做了。”
趙十五撓着腦袋,嘿嘿笑道:“義父那般有智慧,讓我去做的事肯定有道理,我不明白那是因爲我笨,所以我隻需要按照義父吩咐的事去做就好了。”
“結果……”
趙十五看向衆人,道:“我們運氣不錯,隻是兩個時辰,就被我們給找到了。”
聽到趙十五的話,孫伏伽莊岩等人,都忙看向趙十五,縣令莊岩迫不及待問道:“真的有密道?在哪?周府内還是周府外?”
趙十五看向林楓,見林楓點頭,這才道:“在周府内。”
“那密道的入口,十分隐秘,你們絕對猜不到它會在什麽地方。”
林楓笑道:“十五,别吊胃口了,直接說吧。”
趙十五忙點頭,他說道:“那密道的入口,在周家後院的一個已經成爲廢墟的房子内,那個房子我判斷後,确定應該是周家家主當年所住的卧房,不出意外,周家家主的卧房内有機關,打開機關就是一個密道。”
“但現在那房子已經成爲了廢墟,機關已經不在了,密道的洞口就在廢墟掩蓋之下。”
“而從那洞口爬進去,出來時……就已經在縣城外了。”
莊岩瞪大着眼睛,喃喃道:“竟然真的有密道,本官當了三年縣令,竟然都不知道。”
王鵬程見狀,安慰道:“下官生長在鄭縣,這麽多年了,也一樣不知道,莊縣令才三年罷了,而且從未去過周宅内,沒發現也正常。”
趙十五點頭道:“沒錯,要不是我們有義父的命令,任何一寸地方都不能放過,我們也不會知道,原來廢墟之下,還藏着一個密道。”
莊岩向趙十五拱手,對趙十五爲自己開解表示感謝。
旋即他看向林楓,道:“所以在得知密道的存在後,林寺正就已經确定周家的屍首,是真的被替換過的?”
林楓說道:“至少有八成概率了,但想要真正确認,必須得找到實際的證據才行。”
“而本官之所以向你借來戶籍冊,就是想确認一下,在案發之前一個月的時間内,縣城内都有哪些人去世了……雖然說屍首隻要被火燒毀,就沒法根據面容來判斷是誰。”
“但若是死去時間太長的屍首,即便被燒毀,也很容易看出他們的異常。”
“故此,周家滅門案的相關人員若想要瞞天過海,就必須找距離最近的被下葬的人。”
“可他們又不能随便找一個屍首就行,必須得找與他們年齡相差不大的屍首才行,否則以後若有人驗屍,一下就能發現屍首的年齡不對。”
“所以,本官便根據案發的時間,稍微向前延長了一段時間,确定這一個月内死去的人,都有符合周家死去之人的年齡特征的,才最終确定了範圍。”
衆人聞言,這才明悟的點着頭。
他們沒想到,原來林楓選擇的這些墳,竟然還有如此多的考量。
這讓他們對林楓心中止不住的佩服。
他們自認,當他們得到了趙十五的确認,有了如此大的突破後,絕對沒法如林楓一樣這般冷靜理智的分析,絕對是先挖了再說。
可林楓,謀而後動,不動則已,一動就絕對不會出錯!
莊岩一臉感慨:“真沒想到,連這些墳茔,林寺正都有這麽多的考量……那現在這些墳茔裏,有四座墳茔出現了問題,應該就能驗證林寺正的推斷了吧?”
林楓點着頭。
莊岩看着那些空着的棺椁,想了想,道:“三具空着的棺椁,以及一具被換掉的屍首,這代表周家大火之夜,一共有四個人通過偷天換日,瞞天過海之計,逃出了生天?”
聽着莊岩的話,王鵬程忍不住眼皮直跳:“沒想到,我們以爲的周家二十五口人全部慘死,結果竟是有足足四人逃脫了!”
孫伏伽看向林楓,皺眉道:“四個人逃了出來,刨出去一個普光寺的複仇者,這代表當夜暗害周家的人,一共有三人!”
“而現在已經有三人被殺了……”
他眉毛一挑,道:“這代表所有暗害周家的人都死了……”
“可不對啊!”
孫伏伽話音忽然一轉,眉頭緊皺,他說道:“子德你說過,普光寺兇手是按照五行之法殺人的,可現在五行隻用了三個,還剩下兩個……意味着還有其他人,可現在這些屍首卻證明隻有三個賊人啊。”
莊岩等人一聽,也都愣了一下,在明白了孫伏伽的意思後,也都疑惑的看向林楓。
可誰知,林楓聽着孫伏伽的話,卻是搖了搖頭,道:“孫郎中,你說錯了,不是四個人逃出了生天,而是至少五個人……甚至,六個人!”
“什麽!?五個人?甚至還可能是六個人!?”
衆人懵了。
他們看向那些棺椁,明明隻有三個棺椁是空的,一個棺椁是被人換過的,這就是四具屍首啊!
怎麽看跑出來五個人,甚至六個人!
林楓緩緩道:“你們可别忘了……在周家大火的當夜,可還有謝放一家在那裏呢。”
“如本官所說,普光寺兇手所殺的三人,與謝放一家根本對應不上,這代表兩種可能。”
莊岩下意識問道:“哪兩種可能?”
林楓伸出一根手指:“要麽,周家滅門案真兇就不是謝放一家,謝放一家是被兇手當成替罪羊的,而當夜在周宅的謝放一家,也已經和周家其他人一起死了。”
接着,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要麽,滅門案的真兇是謝放一家與其他人的合謀,王縣尉你們所看到的那三人真的可能就是謝放一家……而普光寺兇手所殺的,是與謝放一家合謀的其他人。”
王鵬程等人都連連點頭。
林楓很是謹慎,将所有可能的情況都說了出來,并無主觀臆斷。
結合普光寺的事實,隻能有這兩種可能。
“但……”
這時,林楓話音忽然一轉,他看向幾人,道:“你們别忘我們剛剛得到的線索。”
“有一具屍首被替換了,而替換了這具屍首的……是一具三十多歲的女屍!”
“那個名叫孫镆的屍首,不出意外,此刻正躺在周家的墳茔中,充當着周家被燒死的人,那麽問題就來了……這具替換孫镆的女屍,又是誰?”
“那些賊人将孫镆的屍首偷走後,又将這具女屍放了進去,爲什麽?他們爲什麽要往裏再送一具屍首?這屍首從哪來的?身份是什麽?”
衆人愣了一下。
孫伏伽眸光一閃,與林楓擁有默契的他,瞬間明白了林楓的意思。
他看向林楓,道:“所以,子德你的意思是說……這具女屍,是被那些賊人從周宅偷偷運出來的?而周宅内多餘的女屍,在當夜,隻有一個……”
莊岩聽得頭皮都麻了,他覺得自己幞頭内的頭發都要站起來了,失聲道:“謝放的妻子!?”
“那具女屍,難道是謝放的妻子!?”
聽着莊岩的話,衙役們都瞪大着眼睛,每個人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畢竟他們這些年來,一直都認爲謝放一家就是真兇,早就逃之夭夭,不知道去哪享福了,可結果現在,卻告訴他們,謝放的妻子在當夜就死了。
不僅死了,還被埋在了一個男人的棺椁内,被那個男人的家人年年祭奠……
這,這是真的嗎?
他們忙看着林楓,緊張的等待着林楓的答複。
然後,他們就見林楓緩緩點了點頭,道:“孫镆的屍首是他們偷的,那麽這具女屍肯定就是他們放的,而他們手中能有的女屍,除去周家人外,在當夜,就隻能是謝放的妻子了。”
“并且卷宗上記載,謝放的妻子在當年是三十四歲,完全符合這具女屍的年齡。”
莊岩内心震動道:“竟然真的是謝放的妻子!”
林楓繼續道:“謝放的妻子屍首就在那裏,那你們說,謝放和他的兒子,還能有好下場嗎?”
衆人瞳孔劇烈一縮,臉色頓時大變。
他們都明白林楓的意思了,謝放的妻子都死了,謝放和他兒子怎麽可能活得了?
林楓将衆人的神情收歸眼底,緩緩道:“所以啊,如果當夜周家在内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個不剩……那屍首,就不該是二十五具,而應該是二十八具啊!”
“謝放妻子的屍首我們找到了,可謝放和他孩子的屍首呢?”
“要知道,賊人既然将謝放的妻子屍首都埋在這裏了,那就也應該将謝放和他兒子的屍首也埋在這裏,畢竟抛屍在任何地方,都有被發現的風險,唯有埋在本就是裝死人的棺椁裏,是最安全的!從他們将謝放妻子的屍首埋在這裏就能看出他們是有這樣想法的!”
“可是,這裏并沒有謝放和他兒子的屍首啊……所以,這兩人的屍首哪裏去了?”
“是被藏到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還是說……”
林楓看着衆人。
隻見孫伏伽眉頭緊皺,縣令莊岩直咽吐沫,王鵬程臉色凝重,其他衙役更是搓着雞皮疙瘩,緊張兮兮的看着林楓。
然後,他們就聽林楓緩緩道:“還是說……他們,其實也和那些被偷走的屍首一樣,替換了卷宗裏本該死去的……某兩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