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斷然絕情殺子,雖然沒有明诏布告天下,但弘時因“處事妄誕,放縱不羁”,當時就革掉了王爵,數日之後便傳出他“羞愧自盡”的消息。數年之内瘐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舅舅隆科多”,加上弘時這個親生兒子,凡有黨援情事的勳貴格殺殆盡,真個苞苴不行于鐵面,親情不移其剛腸。這種唯法是行六親不認果真驚世駭俗震懾了官場猥瑣龌龊之風。盡自天下官員地主對雍正新政火耗歸公,改發養廉銀,攤丁入廟,士民一體當差完糧……這些措置心裏仍舊腹诽不已,對田文鏡鄂爾泰曲阿聖意,刻意剝削,假報考成邀功圖進的“小人行徑”切齒仇恨,但也确實沒人再敢作仗馬之鳴,攻讦他樹的這幾位“模範總督”了。不但雍正,就是張廷玉,鄂爾泰等大臣,也覺得令行禁止雷厲風行,政務絕少滞礙。
政務順手,軍務卻十分棘手,雲南廣西改土歸流,當地土司本來就不服,新選派的州縣官到這些窮鄉僻壤做官,事多任繁,又毫無油水可榨,許多地方州縣衙門沒有主管,任憑胥吏上下其手敲剝苗瑤百姓,激起民變。自雍正五年鎮沅土司刁瀚率苗民聚衆放炮,焚燒府衙,幾次用兵征剿,都是“兵來我進山,兵去我再來”,總不能平服。鄂爾泰是以“改土歸流”投合“聖決”入爲樞相的,當然深感不安,親自請纓返回貴陽主持。雍正自然照準,仍命他以軍機大臣身份督辦雲貴軍政,命貴州提督哈元生爲揚威将軍,湖廣提督董芳爲副将軍,都由鄂爾泰節制,進剿掃蕩叛苗。嶽鍾麒大軍自雍正七年正式誓師出兵,大軍共分北路軍與西路軍,鉗形西進,嶽鍾麒坐鎮西路軍,由将軍紀成賦,副參領查廪護理北路軍。臨出征前上疏雍正,言有十勝把握,寫得酣暢淋漓:一曰主德,二曰天時,三曰地利,四曰人和,五曰糧草廣儲,六曰将士精良,七曰車騎營陣盡善,八曰火器兵械銳利,九曰連環疊戰,攻守鹹宜,十曰士馬遠征,節制整暇。斷言策零葛爾丹跳梁小醜不難指日蕩平。雍正也大加獎贊,升任鍾麒的長子嶽睿爲山東巡撫,親自在太和殿擇吉日爲嶽鍾麒送行,命嶽睿直送父親到西甯軍中以示恩禮隆重。
正當旌旗蔽空士馬飽騰,即日升纛開拔之際,突然前軍來報,準葛爾派特使特磊進京朝見,路過西甯,要求請見嶽鍾麒。
其時正是雍正九年七月,塞外胡楊正青草原雨多草茂,西甯城無風無沙,湟水如帶橫亘于蒼天茫野之中。嶽鍾麒剛剛巡營回來,聽見這一消息不禁一怔,總兵張元佐、樊廷、冶大雄恰都在身邊,因用征詢口氣問道:“見他不見?”
“這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緩兵之計。”張元佐說道。他是曾允和年羹堯兩度和葛爾丹打過仗的,深知這個小阿拉布坦奸詐異常,略沉思了一下說道:“他既是朝見的特使,不幹咱們的事,放他去北京,咱們該怎麽幹還照計不動。”冶大雄是個兵士出身的老行伍,說道:“這個時候士氣正旺,最忌這種事。下頭知道要講和,有些旗人聽說能不打仗,燒香磕頭還來不及呢!依着标下建議,權當拿住了奸細,割了他的鳥頭,三軍号示他娘!”樊廷卻道:“萬一他來投降呢?擅殺來使,皇上怎麽想?見見面于我何損呢?”冶大雄道:“這種事犯什麽嘀咕?仗打赢了就總有理,仗打敗了就百無是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這個兔崽子,得勝回朝有人說話老冶頂着!”
幾個将領意見不一,嶽鍾麒一時犯難:軍中滿漢将領心思不齊,滿人驕橫無能,漢人心懷不滿又招惹不起,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見雍正的,自己半路截殺了,保不定就有人寫密折,砸自己黑磚。以雍正專斷權威,親子尚且不姑息,萬一将來軍事稍有失利,大禍隻在頃刻。但與特磊接談,又确實于士氣有礙。思量了好一陣,才道:“在側耳配庭見見他。”說着帶着馬弁戈什哈進了大将軍署,在正殿西邊親兵守值的耳房坐定了,不一時便見人帶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蒙古人進來。嶽鍾麒不等他坐定,便道:“你叫特磊?如今兩家兵戎相見,不在喀爾喀等死,到我軍中有何貴幹?”說着目視通譯官。
“不要這個蹩腳的通譯官了。”特磊沒聽完通譯官的翻譯就笑了。“我能說漢話,我自幼随阿爸在張家口做茶馬生意,我的母親也是漢人,我和漢人有很親近的情分。”他是那種很深沉很幹練的蒙古漢子,黑紅的臉膛上,濃眉長出了壽眉,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晶瑩閃光,滿臉都是慈祥溫和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漢話略帶了晉北口音,不知道的根本聽不出是蒙古人。特磊頓了一下,說道:“我不是給将軍下戰表的,我身上帶着息争和平的使命。”
嶽鍾麒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特磊,不動聲色地說道:“誰能相信你呢?你們準葛爾人已經幾次遣使去北京,隻會騙人,一句真話也沒有。一邊在北京恭敬朝見,一邊背地裏進兵青藏!我見你沒有别的意思,隻是好奇,看看你是個什麽東西。”
“我不是‘東西’,是人。”特磊一本正經說道,“嶽将軍怎麽漢話也說不好?”
有此誤會,便顯出特磊畢竟是蒙古人,幾個将軍不禁掩嘴葫蘆。嶽鍾麒問道:“是誰派你來的?策零阿拉布坦?”
“啊,将軍。”特磊大約嫌屋裏熱,袒了一隻袖子,說道:“《孫子》裏曾經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将軍對我準葛爾情形可以說一無所知。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已經病死,現在我們準葛爾各部是由噶爾丹策零大汗台吉執掌權力。噶爾丹策零汗爺一向尊容中央道統,仰慕中華文明,謹守西疆爲中央屏障,幾次擊退哥薩克侵略。他臣守喀爾喀蒙古是康熙博格達有诏書特許的,修表稱和也是有誠意的。我來,是爲消除誤會,争取和平而來。”
“誤會?”嶽鍾麒格格一笑,“雍正二年春,被我天兵在青海擊敗的羅蔔藏丹增,不是你們窩藏起來了嗎?”
特磊在椅上欠身一躬,說道:“将軍須知,當時和現在的政情不一樣,當時我們執政的是策零阿拉布坦。鑒于老阿拉布坦、老葛爾丹與羅蔔藏世家的淵源,不能不予收留,漢人叫這爲‘講義氣’。但羅蔔藏丹增是一條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們的地盤裏收羅舊部,聯絡葛爾丹殘部,借祝壽爲名帶兵入帳,要殺害年輕的噶爾丹策零。我們的台吉汗爺正好要與朝廷修和,就把他們一網打盡,命令我把羅蔔藏丹增押解北京,以表我們博格達汗朝廷的忠忱。但是——”他皺緊了眉頭,對目瞪口呆的嶽鍾麒道:“我走到科舍圖西的三葉河,就遇到了将軍的部隊正在向西挺進紮營。逃亡的蒙古人都告訴我,嶽将軍要率軍橫掃喀爾喀蒙古。我不能帶着我們主人的忠誠之心身入不測之地,因此暫時命人把羅蔔藏丹增押回了伊犁。将軍,每一條生命都是珍貴的,請您将我的話轉奏雍正陛下,我就留在軍中作您的人質。這樣好吧,将軍?”
“好吧。”嶽鍾麒聽着一篇天衣無縫的說辭,一時實在挑剔不出什麽毛病,因起身道:“我這就奏上去。你大約要在我營中等半個月,給你劃一處小院子住。你和你的從人食膳都有人照應,隻是半點不能越軌,否則休怪我軍法無情。”
當天,嶽鍾麒就将特磊來朝的情形備細具折奏陳,并說,“策零阿拉布坦奸詐爲懷,素無信義,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請旨将特磊就地正法,以勵士氣。”
十二天後就接到了雍正發來的八百裏加緊朱批谕旨:
夫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勝也。東美未聞之耶?噶爾丹策零果能謹守臣道,俯伏阙下,朕亦不必以犁庭掃穴而後快。即将特磊妥送來京,俟朕親詢,我軍暫緩西進。唯恐特磊有詐,戒備不可稍懈,汝将軍事布防調停恰妥,亦同特磊進京可也。欽此!
嶽鍾麒明知此舉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性子又半點違拗不得。隻得連夜安排軍務,帶了幾十名親兵,快馬護送特磊赴京。特磊帶的貢品駝隊,則由驿站遞傳進京。
幾十騎人馬日夜趱行,趕到北京時已是将近八月中秋。當年河南、山東、山西都豐收,正是清風潇灑金谷登場之時,北京城裏人已在忙着制月餅,紮兔兒爺,供小财神,走齋月宮,一片熱鬧。城外丹楓染秋豔色雜陳,山含淡翠雲薄西嶺,永定河子牙河清潦流素,兩岸楊柳未老,依舊傷心一碧。正是北京天氣景緻最佳之時,衆人一路奔波,卻都是滿身風塵,眼倦腿脹,哪裏有心思觀賞?當晚在潞河驿安歇住,張廷玉已來慰問,傳旨明日進園,召見噶爾丹特使特磊。同來的還有工部尚書俞鴻圖,新升任的京畿道李漢三,禮部外藩司長陳學海,大家吃西瓜品葡萄說閑話。那陳學海仍是饒舌,又是河修治得好,又是各地豐收,又說荷蘭國、日本國、法蘭西國、羅刹國“萬國來朝”。東洋鬼子西洋鬼子怎麽恭敬,萬歲高興得病都去了一大半……一有話縫兒就插進來亂嘈,衆人也都不計較他。熱鬧說話一陣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嶽鍾麒冠袍履帶結束停當,與特磊并馬來到暢春園雙閘門口。高無庸已在候着,二人一下馬他便宣旨:“特磊在此候旨。嶽鍾麒進去。”見特磊恭恭敬敬雙膝跪下。嶽鍾麒沒言聲,抿了抿嘴唇便随高無庸進園,徑趨澹甯居。
“東美一路辛苦。”雍正盤膝坐在大炕上,李衛和朱轼從侍在旁,炕西靠南窗設着一案一椅卻是弘曆坐着。見嶽鍾麒進來行禮畢,雍正笑道:“弘曆替朕扶一把東美。這會子都是朕的親臣,坐着說話兒。”
嶽鍾麒打量雍正,隻見雍正穿着駝色江綢夾袍,外邊罩着繡石青江綢棉金龍褂,項間挂着蜜蠟朝珠,腰間系着金帶頭線紐帶,戴着一頂天鵝絨紗台冠,正襟危坐在東閣大炕裏,精神比兩年前離别時要好得多。隻是身上削瘦,連衣服都看着有點不合體,嶽鍾麒觑着眼看雍正,邊坐邊道:“聖顔比奴才離開時還清減了些,鬓邊頭發更蒼了。皇上依舊隻是吃素麽?奴才是個厮殺漢,釋佛道理不懂,但供佛也還用三牲,他也不禁葷。所以皇上還要增進些肉食。奴才離開時皇上戴着齋戒牌,今仍舊戴着,難道主子用的常齋不成?”“朕生性喜愛素食,倒也不禁血食。但今天是田文鏡頭七之日,朕爲他超度。”雍正咳嗽一聲,一個小太監忙捧着漱盂過去,咯了一會兒卻沒有痰,又坐正了,歎道:“你大約不知,田文鏡已經去了。社稷少一人呐……不說這些了,說說你那個特磊吧。”嶽鍾麒從河南過,田文鏡死,當地缙紳大戶爆竹連天響地祝賀,他親眼目睹。他這個話無論如何不能在雍正跟前提說,因雙手按膝,将軍備西征情形諸多事務一長一短說了,又細細說了接見特磊的經過,奏道:“《春秋》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士氣最要緊的。準葛爾部曆來反複無常狡詐難測,盼皇上擲還他的貢品書表,斥見來使,以示天朝讨敵不共戴天之決心。奴才在西邊大營鳴鼓揚旗而進,不難殄滅醜類。”
“文死谏,武死戰,你的這個想頭原不錯。朕見他,也是想看看他的虛實再作定奪。”雍正說道,“你大約見了邸報,睿親王多爾衮的案子,已經平反昭雪,鳌拜的子孫也複了世職。朕不是個爛好人,但若能以德服人,少殺生而獲勝,朕是求之不得。特磊萬裏迢迢來了,還是要善見善言。近來十幾個外藩國如日本、琉球、荷蘭、法國等遣使朝貢,禮儀周備,措辭謙抑,這種祥和之氣是大清的洪福麽!假如噶爾丹策零果然安分守己臣服西疆,朕又何必一定趕盡殺絕?上天有好生之德嘛——高無庸。”
“奴才在!”
“傳特磊晉見。”
“喳!”
待高無庸出去,雍正笑道:“法蘭西國貢來二十枝雙筒鑲金鳥铳,賞給你六枝。回頭你到寶親王那裏領去。”弘曆忙起身答應,又笑道:“東美大将軍你好風光,我才得了兩枝,李衛才一枝。你一人就得六枝——兒臣看日本國進的倭刀也好鋼火,請阿瑪賞給嶽鍾麒幾把。”“好,賞二十把。”雍正笑道,“大将軍有八面威風麽!東美的親衛隊可以抖一抖。”嶽鍾麒忙又躬身謝賞,笑道:“這是聖上激勵我全軍将士的,鍾麒不敢據以爲私。擒斬敵上将一名,奴才轉贈鳥铳一枝;擒斬敵千夫長一名,贈賞倭刀一柄,如何?”李衛笑道:“嶽大将軍這法子好。這麽說我也厚臉皮,向主子再讨兩把倭刀,像吳瞎子這些不領俸祿,爲朝廷緝拿山野大盜,賞他一把,比封他的官還要管用呢!”說話間高無庸進來,雍正便問:“怎麽這麽久?”
“特磊從雙閘口三步一拜進來,走得特慢,奴才先進來禀一聲。”高無庸賠笑說道,“他說,準葛爾部落曆年來叛服不常,他是有罪之人,不能以常禮晉見天子博格達汗。還送了奴才這個,叫奴才在主子跟前替他美言——”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金餅,足有燒餅來大,少說也有二百多兩,呈給雍正。從人見他出手如此大方闊綽,都是心中一動。
“既然賞你的,你主子知道了,收起來吧。”
雍正聽見特磊如此恭謹有禮,高興得臉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禮,事情有幾分指望。鍾麒,你和李衛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經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軍事奏章,軍機處接到就轉給你,隻留心些就罷了。這部《大義覺迷錄》剛剛刻成,已經頒布天下學宮。這是樣書,賜你一部,拿回去仔細參詳。像曾靜,張熙這樣的人,隻要向化,不但不殺,還有官給他做,由他們遊學天下現身說法,比朕自己四面八方地應付謠言不是強得許多麽?”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齊齊的書遞給嶽鍾麒,看了一眼朱轼和弘曆。朱轼和弘曆都是力主要殺曾靜的,隻低了頭不言語。
李衛和嶽鍾麒出殿,見特磊手捧貢單,才拜到薔薇牆洞旁。二人繞開了,從花間小徑到雙閘口。嶽鍾麒要回潞河驿,李衛生拖住了,笑說道:“那個驿裏悶死了,這會子還有屁的軍務,你跟我來,和你說說話兒——我如今要辦一個要差,得借你一點威氣呢!”李衛是出了名的頑皮,嶽鍾麒雖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這死乞白賴的頑筋,隻好一笑,說道:“人都說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陽壽早着呢!拿你沒辦法,到哪裏玩兒,這威氣又怎麽個‘借’法呢?”
“我這身子骨兒得謝謝我們賈神仙。”李衛一邊和嶽鍾麒認镫上馬,笑道,“——也是來京之後承他咒誦些個,果然就無礙了。”
二人在馬上一縱一送正向東邊城裏來,走了約一裏許地,隻見一乘二人小轎閃悠閃悠迎面而來,旁邊還有四名順天府的衙役護送,走得飛快。嶽鍾麒正奇怪這樣的纏藤轎怎麽能擡到禁苑,李衛已跳下馬去,笑嘻嘻攔住了,說道:“老賈出來!”正自詫異,那轎已經頓住,賈士芳已笑着躬身出來,嶽鍾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緩緩下馬。李衛一把扯了嶽鍾麒,指着賈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宮裏說一不二的人物兒了,又使不完的金銀,還是個出家人,仍舊勒啃,坐這樣的小轎!”“嶽大将軍安詳!”賈士芳神采奕奕,向嶽鍾麒一稽首,說道:“——你小瞧這轎麽?比馬還快呢!我本來愛騎驢,莊親王爺說沒個騎驢進出紫垣的,太紮眼了,我就換了這乘轎。”
“你這小藤轎不顯眼麽?”李衛仍舊嬉笑着,說道,“你這會子不要進園子了,皇上正忙着接見外臣呢!他現在身子沒事,進去也是閑着。來來,随我到個好去處,我給你二位開開眼,一個是殺人不眨眼大将軍,一個是砍不掉腦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個餓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呐!”嶽鍾麒笑道:“我帶一輩子兵,就我身上這把刀,不知殺了多少人。總沒見還有砍不掉腦袋的人!”李衛笑指賈士芳,說道:“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風亭他吹出來,張五哥不信,連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彈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連個紅印也不起!”嶽鍾麒隻當玩笑話,賈士芳也隻笑而不語。
于是三人棄馬辍轎,幹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門西大廊廟轉了一會兒。這裏卻十分熱鬧,一街兩行書畫、玉器、碑帖、煙料、料器、瓷器、花木、舊書、唱本書的……應有盡有。旁邊有狗市、蝈蝈市,一片聲嘈叫亂叫。賣耗子藥的大聲吆喝:
“一包管保六個月,坐地戶兒,藥不死耗子您找我!”
賣首飾的說:“買過的您知道,戴過的您認得,露出銅色給我拿回來!”
“金回回的膏藥!五痨七傷骨斷筋折隻用一帖管好!”
“買孟家百補增力丸!不損陰不傷陽,一夜管睡百姑娘!”
嶽鍾麒看着周匝把式賣乞的,說相聲彈弦子把式耍叉賣眼藥的,亂哄哄人來人往,笑着對李衛道:“你真是個乞丐兒,專愛轉悠這些地方。我來北京這多次數,從不知還有這種地方!”李衛顯得如魚得水,買了十幾個雕镂蝈蝈葫蘆說是“送給小主子(小阿哥)們玩”,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蘆,給賈士芳和嶽鍾麒一人一串,還有什麽雲片糕、桂花糖、饧人兒,每人懷裏塞得滿滿的,笑道:“能天天到這裏轉轉玩玩是福氣!你到西邊出兵放馬,想起今兒準會思念我這叫化子。你别小看了這西廟會,沒聽人家說,‘東西兩廟貨真全,一日能消百萬錢,多少貴人閑至此,衣香猶帶禦爐煙!’别以爲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爺?”兩個人眼花缭亂,口裏塞着,懷裏揣着,耳朵裏聽着,已被這位“纏死鬼”總督弄得五神皆迷。順他手指看去,果見新封的和親王弘晝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青緞帽,一身月白府綢夾袍,腳下蹬着雙梁起明檢鞋,握着一柄漢玉墜兒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東悠閑着過來。嶽鍾麒忙拉賈士芳,說道:“咱們躲躲!”李衛笑道:“不成,五爺已經瞧見咱們了!”
“原來是你三個!”弘晝身邊也有人耳語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趕過來,笑道:“李衛這狗才,你們想躲我麽?”李衛嬉皮笑臉道:“是東美想躲,怕不好見禮。您瞧我買這蚰子葫蘆兒,有永壁小世子爺一份子呢!”弘晝笑道:“這種地方行什麽禮呢?方才我還見小叔王帶幾個太監那邊玩,見面一笑就罷。”
李衛見弘晝說着就要走,笑道:“五爺,有什麽好地方兒玩,帶攜我們則個。好歹今兒碰上,也是我們的緣分。我們都打園子裏才來,可憐見的餓得前胸貼着脊梁骨,吃這些個充饑!”
“别他娘裝窮賣苦了!”弘晝笑道,“不是我不帶你們,其實我去慶雲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們嘴不嚴,漏出去我就得寫謝罪折子。再說,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種地方,萬一破了戒,往後狗皮膏藥賣不成。”賈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貧道如沒有大定力大神會,焉能修到這一步?我無欲,欲何能誘我?我們道中也盡有男女修合采補禦女成道的,不過我不從那一路出就是了。‘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給主子發氣療病,主子不高興,說,‘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我說,‘您是人主,管人嘛!’既這麽着,你們去玩,我回去讀經了。”說着便要走。李衛哪裏肯放他走,死乞白賴拽住了,說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爛經簿子!什麽意思嘛?走,擾定了五爺的,他老有的是錢,咱們幫襯!什麽雞巴定力見了真的你不動心,那才是真神仙!”連說帶撕拽,嶽賈二人都拗不過他,便跟了弘晝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盤街口,一帶粉牆,仿江南沈園式樣的歇山頂二層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慶雲堂”了。
四個人穿過熱鬧嘈雜的前店酒樓門面,踅過樓北一個小側門,由後梯拾級登樓,迎門便是一座鑲金嵌玉的玻璃屏風?,又向北折,出門來,卻是一座加亭空中遊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綠色如雲的蟬翼紗。腳下是海子,滿塘的蓮葉,遠處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彎彎的石欄橋透窗可見,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鋪滿了猩紅地氈,湯裱鋪糊的米黃壁紙,每隔不遠就懸一盞小巧玲珑的宮燈……到了這裏,處處都有一種身處仙境,隔絕塵圜之感。見弘晝不由人引導,穿堂入室走得熟門熟路,李衛不禁笑道:“我的爺!再想不到慶雲堂後頭還有這麽大景緻!這和内苑比也不相上下。”“别瞎扯了,”弘晝在前頭走着,笑道,“這是專門接待王爺的堂子!——那不是老鸨?”
三個人眼迷神怅,發怔時,果見一個袅袅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紀不過三十,淡施粉黛輕步迎出,相貌端麗舉止娴雅,迥異尋常妓院老鸨那副趕前趕後,絮絮叨叨蛇蛇蠍蠍的俗像。至四人跟前,隻瞟了嶽鍾麒一眼,穩穩重重蹲下身去,說道:“五爺您來了!爺們吉祥!”
“我是五爺,你是五娘,咱倆剛好配對兒。”弘晝笑道,“這是我幾位朋友,都沒有開過洋葷,我帶他們來玩玩兒。”那五娘臉紅了紅,笑道:“人都在後頭水榭子上排戲,這裏隻有小五子小六子。爺們且進去坐着,叫她們唱曲兒聽,我這應叫她們過來——不知爺們要開西洋葷,東洋葷?”
弘晝見幾個人都瞠目不知所雲,笑道:“你别問他們,都是土佬兒——就來東洋秘戲,下次再見識西洋的。”說着便進來。三個人傻子一般跟着弘晝進了樓,這才看清是一座環樓,原是個四環天井院,上頭封了頂子,院内一色的紅氈鋪地,四角挂着盞粉色玻璃燈,既照樓上又照樓下,都映得一片柔潤晶瑩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欄杆的天井中間,幔着一層霧一樣的雲紗,樓下情形一覽無餘卻又模模糊糊。天井院下四壁都挂的小紅燭燈,比樓上亮得多,這樣,樓下人就看不清樓上的人。四個人在臨欄前坐下,弘晝和賈士芳對面倚欄,中間隔着條案,李衛和嶽鍾麒,一個挨弘晝,一個挨賈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沒頭腦,那五娘帶着兩個雲鬟小丫頭,捧着條盤、醬西瓜、荔枝、葡萄、菠蘿、香蕉、蘋果一一進上來,最出奇的還有一大盤鮮桃,絕非時令果品,也獻了上來。李衛先就咂舌道:“别的也罷了,這桃子希罕!五爺,到這來玩一晌,怕得幾十兩銀子吧?”
“幾十兩!”弘晝撲哧一笑,轉臉對五娘道:“你聽他是個土佬兒吧!想開東洋葷,得一千五百兩銀子,開西洋葷,得兩千兩呢!”說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什麽一千兩千兩,人意兒比錢貴重!小五子小六子,給爺們來一套《春宵帳》,我獻個醜讨爺點賞!”弘晝順手抽出一張銀票遞給五娘,說道:“難得你巴結。這是兩千兩的票子,今兒攬總兒有了,你自己調停分賞就是!”
五娘笑着領了,略一頓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筝,旁邊一個小丫頭吹箫伴奏,微微調弦試調,一陣輕舒、柔緩、溫滑的曲調如流水行雲悠然而起。五娘輕舒皓腕,眄目四流柔聲唱道:
自将楊柳品題人,笑拈花枝比較春。輸與海棠三四分,再偷勻,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
“太柔靡了。”嶽鍾麒聽着五娘的曲音,如風送春水,細雨潤石般袅袅萦繞,若有若無,若斷若續,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青海,不禁歎道:“像我這樣的人,不宜聽這歌的。”李衛笑道:“人生能得幾回歡?好好聽着罷!别惦記你那些兵,聽起來就入耳了。”
此時樂聲再起一疊,嶽鍾麒見賈士芳聽得心不在焉,側耳小聲說道:“賈道長,我想求問一件事——”
“唔?”
“西線軍事,想必你推過休咎的……”
賈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随便地一笑,說道:“半兇半吉吧……再過幾天就有消息……”嶽鍾麒還要問,李衛道:“老賈别理他,這會兒聽曲子。”賈士芳便不言語,看弘晝時,卻是閉着眼如癡如迷地雙手拍節,五娘唱道:
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嬌欲眼,粉郎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
五娘一邊風荷擺塘般婉轉嘤鳴而唱,一邊向席上送風情媚眼,人似煙中仙姝,歌如軟金纏玉,除了賈士芳,都聽得如身在醉鄉,随拍按歌微搖着身軀。忽然,弘晝欠身倚欄,指着紗幕下的天井說道:
“你們看,東洋海歌舞!”
四個人齊往下看,六對男女歌手從樓下屏風兩邊翩翩而出,樓上五娘這邊樂止,樓下笙管竹絲之聲卻冉冉而起,與五娘的歌聲銜接得絲絲入扣,卻已換了曲調牌子:
開簾怯睹落花紅……
隻這一句男女柔聲齊唱,便似柔金軟玉十丈紅飛,令人銷魂不禁,饒是嶽鍾麒鐵石心腸将軍,也把剝了半個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頓春愁……亭午中……
那兩隊舞手接着唱,嶽鍾麒定神看,隻見六個是妙鬓雲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絲褲微露紫絹履,腰圍繡帶下垂于膝。娈童則都一色緊身玄色衣靠,黑緞皂靴。從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豐,男的猶似牙琢玉雕,一邊随節而舞一邊互送媚眼秋波,偶爾橫斜一眼樓上,勾得弘晝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聽歌詞時卻是:
……吩咐呢喃雙燕子,替人千萬罵東風。同眠轉覺繡衾寬,哪識秋生午夜寒。最是曉窗鴛枕畔,紅腮無計避郎看……
“你們瞧!”李衛心中一片殺機,臉上卻毫不帶出,指着樓下道:“各是各的一對兒,脫衣服了……”說着,他自己也咽了一口水。
其實不用他指點,幾個人都在張着嘴看,先是六個女郎,旋轉歌舞着委拽脫衣,男的也開始松帶解鈕,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
爲浴蘭湯羞避人,紅寮掩映碧紗新。聞歡昨夜調家婢,一笑花間事恐真……
唱着唱着,十二個韶顔男女已是脫光了衣服,竟是赤條條一絲不挂在紅氈地上徐徐蹈步,交錯摟抱着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擁抱親吻之後,年歲仿佛的一對兒便滾倒在地下。至此歌歇樂停,隻餘一縷似有似無的箫聲仍在隐隐吹奏,配着下面六對男女尋歡魚水,真個淫靡萬端。此時從樓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經分成六對,都在互相撫摸,猶如柔道,缱绻翻滾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緊緊纏着打滾,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親吻,男的又抓撫另一女的大腿下陰。最出奇的還有一對颠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陰,女的則把弄着那話兒親吻狂吮……樓上樓下一片淫喋浪語之聲。樓上幾位看客都是面熱神昏,連五娘和兩個丫頭也都直喘粗氣。忽然下頭幾個女的樂極呻吟,小親親、小乖乖、親媽好妹子混叫一氣,那弘晝頭一個掌不住,一把便拖過了身邊的五娘。李衛也抱了個丫頭做嘴兒,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紅筋暴脹的嶽鍾麒,已是垂頭側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賈士芳以定力自诩,開頭還能自持,胡亂吃兩個葡萄,削一片菠蘿,後來倚欄微笑着看。下面的淫媾浪話不時傳起來:
“往下一點,奴的親哥……”
“你用手導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兒肉……”
“奴的親達達喲……留着點勁……别弄壞了!”
……賈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閉目守定,但李衛偷看時,他胸部起伏呼吸愈來愈粗,雙手也在不停地抖……李衛輕輕放開那丫頭,踱至欄邊,說聲:“真好風流相!”猛然間“刷”地抽出嶽鍾麒腰中懸劍,空中弧光一閃,“噌”地一聲,賈士芳已經身首異處!那顆頭直滾到天井幔中間,兀自含糊叫了一聲:“好李衛!”
這一突如其來屠手疾如閃電,直到血如缤紛之雨濺得樓上樓下都是,嶽鍾麒才驚醒過來,所有的人都驚木了,都原姿勢不動盯着這位滿臉陰笑的兩江總督。
“壞了你們好事,污了你們寶地。”李衛笑着用粉紗擦幹淨劍上黏乎乎的血,把劍還給嶽鍾麒。“請五爺再賞他們點銀子,奴才這就給萬歲爺繳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