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死後第三天,尹繼善和俞鴻圖二人同行回到北京。尹繼善是回京述職,俞鴻圖是完差繳旨,恰好二人同路同時而行。尹府和俞家雖然都在北京,但俞鴻圖多着一重欽差大臣身份,不見過皇帝不能回家,尹繼善自己沒有分府另居,也不大樂意回家。于是二人同約住在潞河驿,尹繼善免了家禮家規約束,俞鴻圖也好有個伴兒。本來說得好好的,吃過晚飯尹繼善卻變了卦,執意要回家去看看。俞鴻圖知道尹家家法森嚴,料是這位名震天下的封疆大吏怕老爺子尹泰計較他的禮數,略挽留幾句便由尹繼善升轎去了。俞鴻圖獨自占了六間上房,空落落的沒個人說話,禮部的人又來交待朝廷要派員前來照例接待,又不能出門。他便要了硯筆,獨自在窗下臨帖。正百無聊賴間,忽然簾栊一響,轉臉看時,卻是自己在内務府當差時的朋友尚德祥,遂放下筆笑道:“是德祥啊!怎麽就你獨個兒來了?老馬老金他們就住這一片,他們呢?我估着你們知道我回來,一定來看的。”
“俞大人!”尚德祥一臉是笑,先一個起手揖,打下千兒道,“卑職給俞大人請安。”起身又是一揖。俞鴻圖慌得忙雙手攔住,笑道:“你還和我鬧這個?那年你一道去老金家吃酒,回去路上下雨,又怕濕鞋,咱兩個人赤腳片子跑了十幾裏,歇到你家,你都忘了?”尚德祥順他手勢坐了檀木椅上,接過驿丞遞過的茶,笑嘻嘻說道:“到哪山唱哪山歌,做此官行此禮才能不壞交情。今兒他們不能來,先頭太子死了,在内務府設祭,萬歲爺禦駕親臨,大大小小的王爺們都去了,内務府忙得底朝天。我讨了個巧差,專門來購紙劄香燭,這才得偷個空兒來拜望大人。”
看着面前這位筆帖式,俞鴻圖也是不勝感慨,才一年過去,幾位當日一道兒跑龍套的“辦差哥兒”依然如故,自己已在都察院身爲台閣卿貳,奉旨出巡又奉旨回京,人的際遇真是從哪裏說起!想着,俞鴻圖笑道:“朋友還是朋友,位份變了遮遮外人眼就是了。這會子在你們面前抖精神兒,背後不罵死我才怪呢!”“誰敢罵您喲!”尚德祥用碗蓋撥茶唏留了一口,說道:“太渴了!——大人不知道,您羨慕死我們了!王爺們鬧殿,老馬也在場。下來見我們‘啪’地先掴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我他媽的怎麽這麽渾,光顧了瞪眼看了!我要搶先一步說話,不也他娘當場升官?就算跟着姓俞的刨幾句,不定也選出去弄個府縣幹幹!’我說,這就是人跟人不同!八爺們是好惹的?東邊幾位王爺你惹得起?鴻圖是腦袋别着上去幫皇上,你沒這份忠心也沒這份膽,還是老實跟我們待着,在内務府衙吃茶看邸報聽司官爺招呼吧!”俞鴻圖道:“當時我可沒想這麽多,他們鬧得太不像,我實在忍不住了。”
“所以我說這是大人的德行嘛!”尚德祥頓了一下,身子一傾說道:“俞大人,我這會子想仗爺你一件事,不曉得肯不肯給面子呢?”俞鴻圖驚覺地看了一眼尚德祥,說道:“我是禦史言官,能幫你什麽忙?”尚德祥打個哈哈,說道:“大人消息不靈通呐!你放了四川藩台了!票拟都下來了!合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真的?”
“真——的!”尚德祥拖着長聲,笃定地說道,“是寶親王爺薦的你。說嶽大将軍在四川,身統十幾萬大軍,四川爲天下第一軍需供應重地,一定得要幹練精強的人來任藩台,就薦了老爺您哪!”他不知不覺已将“大人”換成了“老爺”,又壓低了嗓門兒道:“嶽大軍門又要出兵放馬了!您瞧着吧,一仗打下來,您穩穩坐定了升巡撫,不定還是總督!打仗,憑的是金山銀海,你這番不但升官,那錢——”他瞪着眼,仿佛面前就有一座金山,“——海啦!”
俞鴻圖微微一笑,說道:“你素知道我,我是不愛錢的。”“那是那是!咱們内務府還有誰比我更知道您?老爺最不希罕錢了!”尚德祥立即轉篷,說道:“越不愛錢升官越快!我敢說您老爺準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還要高發!爲甚的呢?您得了聖意,又忠心又不愛錢,年紀比他們輕,身子骨兒又結實。您瞧他們幾位,肝不好的肝不好,痨病的痨病,長江後浪推前浪,後風流吹前風流,輪到老爺您了!”
俞鴻圖在内務府和尚德祥交情其實中等,酒飯不分家也是真的,如今龍門一躍而過,終日與尹繼善李衛甚或弘曆一幹王公勳貴一處辦差,居移氣養移體,已很瞧不上這種低級馬屁。但尚德祥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雍正的“三大模範”都是病秧子,确是自己嶄露頭角的時機。千穿萬穿,馬屁畢竟不穿。俞鴻圖因笑道:“甭說這些話了,像個老公兒,聽着叫人肉麻,你有舒适事托我呢?”
“我那個‘一提挑兒’姐夫您還記得不?”尚德祥道,“——就是前年臘月初八在嘉興樓請客的那個——叫董廣興——淮南府上叫人砸了一黑磚,前年來京就是謀起複的。托了小三爺的面子,放到四川去當了個同知還是候選的。這回又進京來引見,說話就補實缺。在這等了幾天等不到您,就先走了。”俞鴻圖至此已知尚德祥來意,搜尋着回憶,已是想起嘉興樓應邀吃酒的那回事,倒也對董廣興沒有惡感,正要說話,尚德祥又道:“這次他進京,我們回請他。席間大夥兒都捧您,說這是我們内務府建府八十二年的頭号人物兒,是咱朋友們的光彩體面。廣興說,‘可惜我不能慧眼識英雄,當面錯過!這是我朝郭琇張廷玉一流人物!’您瞧人家心裏這份景仰!”
俞鴻圖道:“這太過獎了,俞某斷不敢當的!”“我們帶着廣興去拜望了嫂夫人。”尚德祥順着自己的思路說道:“廣興一看家裏那個窮,當時就落淚。說‘我們這些做外官的,就是個未入流的也比大人這房子強些’。又是‘君子固窮’,還說‘國而忘家’……什麽的我也沒記住。恰好他在北京棋盤街那一帶買了一處宅子,不算大,三進三出卧磚到頂的瓦舍,幾個哥兒們說合說合,就請嫂子搬過去了。”俞鴻圖一下子瞪大了眼,說道:“你們糊塗!怎麽給我弄這種事?要我當貪官麽?不行,我要搬出來!”
“老爺您别忒瞧扁了我們。”尚德祥道,“您不是白要的!堂上您寫的那幾副聯,廣興說這字兒一百兩一個也值。那副‘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廣興要去了,其餘的幾個兄弟你一張我一張揭了個淨。拿字畫換房子徐乾學老相國、李光地老相國不都這麽作過,有甚的相幹?他還是個朝廷命官、風雅學士,又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又不是借您的勢要爲非作歹,老爺何必就清高到這份兒上呢?”
俞鴻圖還要說話,外邊隐隐傳來請安聲,驿丞傳呼:“寶親王爺到!”尚德祥自是上不得台盤,打千兒急急道:“明日早飯後嫂夫人和我們都到暢春園雙閘口外接您,見過萬歲爺,我們給您洗塵!”說完腳不點地溜了。尚德祥恰在二門口遇上弘曆,他哪裏敢擡頭看一眼,忙垂手側身讓路,待弘曆等人過去才閃出門去。俞鴻圖已是迎到階下,磕頭叩了千兒擡起頭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雍正皇帝也站在弘曆身後!
“主子!”俞鴻圖十分機警的人,見雍正穿着便裝,便不宜暴露他的身份,隻是趕緊補行三跪九叩大禮,長跪在地道:“請主子和王爺屋裏坐!”雍正點頭沒說話,和弘曆一起拾級登階進了堂房。俞鴻圖這才小步趨進,又打千兒請安跪下。那驿丞早瞧見是雍正到了,連切了幾個冰湃西瓜,選了個最好的用盤子親自端進來,也不敢言聲,蹑着腳退了出去。俞鴻圖這才道:“萬歲爺,您怎麽親自駕到,臣子們如何當的起?再說這天兒,雖說剛下過雨不很熱,也悶得很呢!”
弘曆捧了一塊瓜奉給雍正,笑道:“萬歲去吊祭了允二伯伯,回園子順道過來看望你們,尹繼善呢?”俞鴻圖把尹繼善方才情形說了,又道:“他既回去了家,未必就再回驿站了。”
“你起來坐着吧。”雍正的心緒似乎不佳,皺着眉頭淡淡說道,“朕剛從内城出來,拜辭了二哥的靈,心裏忽忽若有所失。聽說繼善和你回京了,還有孫嘉淦帶着嶽鍾麒的老母親進京,今晚也要到,就過來瞧瞧。看不看你們無所謂,倒是朕想見見這位老太太。”俞鴻圖忙道:“奴才下午就到了,沒見着孫嘉淦他們來。”弘曆道:“探馬過去了,人已經到豐台,頓飯工夫就來。嶽鍾麒去了兵部武司,一會兒就來了。”
雍正點點頭,對俞鴻圖道:“你這番江南之行,差使辦得不壞。清江河督衙門上了折子,你監修的一百裏大堤在高堰一帶,可抗百年不遇的洪水。那個地方朕去過,如果修不好,洪水就會漫到淮北!這個功勞不容易立得。還有文山壩合龍,确保江西浙江和福建不受水害,五百裏引水渠已經修成,可灌田兩百多萬畝。還有,你幫着尹繼善在江南督建義倉,每鄉一座,又代各鄉撰寫《義倉鄉約》,帶着各州縣去看你在無錫的‘模範義倉’……”他曆曆在目地談着俞鴻圖的政績如數家珍,俞鴻圖自己都聽怔了:天下十八行省,萬幾宸函政務如麻,雍正竟記得如此清爽!思量着,又聽雍正道:“你鲠直敢言,朕原看是個禦史材料兒。現在看你才地不能局限,所以準備放你四川布政使。嶽鍾麒就駐節在那裏,你一頭要應付巡撫,一頭要應付軍需,還要管民政。寶親王薦了你,你不可負了他,明白麽?”
“奴才明白!”俞鴻圖半個屁股坐在椅上,忙一躬說道,“這是主上的隆恩,寶親王爺的厚愛!奴才在江南,也是謹遵王命辦差,和李衛尹繼善通力協作,奴才平庸之材,主子如此賞識,何以克當!奴才還要谏主子幾句,主上龍體一直不适,剛剛兒痊愈不久,不宜過勞,即如臣等在館舍,有所诏谕傳旨入内即可……”“朕是心裏悶。”雍正面色憂郁,深沉地說道,“方才在二哥靈前拈香,朕想得很多。他若不失德,勤敬修心,何能落到這一步?太子如此,皇帝也不例外。弘時回來說:‘允見了太子銮駕,已經全然不能說話,隻是用頭碰枕頭……’朕當時真是心如刀絞……”說着淚水便淌了出來。弘曆早已聽到了弘時允祉允祿他們演戲的事,暗思“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句詩,現在連“親戚”也在那邊歌,而皇帝卻在這邊掉淚,人情冷暖澆薄如此,也真令人可歎。正要開口慰勸,院裏一陣動靜說話,幾個挑夫把行李卸在西廂檐下,一個男子聲氣說道:“嶽老太太住北間套間,兩個丫頭在外間侍候。我住南邊這間小屋,老太太有什麽事隻管叫我。”便聽驿丞和兩個女的應聲稱“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說道:“孫大人,還是你住北間,少不了有官場朋友拜見你,也方便些。我一路坐轎,吃得飽歇得夠,安安生生的,住哪裏不一樣?”
屋裏人都靜了下來,弘曆到門口望望,回身一躬說道:“皇阿瑪,孫嘉淦他們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見孫嘉淦在檐前燈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來,含笑站在階下,徐徐說道:“孫公别來無恙!”
“唔。”孫嘉淦應了一聲,一回頭立刻大吃一驚,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語,雍正不等他說話,笑道:“這位就是東美的老母親?來,來,咱們住上房,鴻圖他們住下房。”竟向前幾步攙了嶽鍾麒的母親。俞鴻圖極敏捷地跨到另一邊扶了那位驚訝不置的老太太,顫巍巍進了上房,在中間椅上坐了。孫嘉淦已是跟進來,向雍正行了禮,方對坐着發愣的老人說道:“這是萬歲爺!”
老人身上陡地一顫,拄着拐杖想站起來,手一軟又坐回椅裏,又一頓才站起身來,伏地跪倒連連叩頭,沒有說話,先哽咽了幾聲,已是淚如泉湧,說道:“萬歲爺,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雙手攙起她,還請她上座,她卻死活不肯,隻側身坐了一旁。雍正這才坐了,觑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壽?”
“犬馬齒七十三了。”嶽母顫着聲氣躬身回話,“托主子的福,身闆兒還硬朗……”
“這一路幾千裏,難爲你走。”
“不累!一路上有孫大人照料,事事都盡着我,鍾麒跟着也不過這樣兒。地方官走一處都來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還要問話,卻見嶽鍾麒尹繼善二人進來,兩個人都愣在燈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雍正不禁一笑,說道:“東美,是孫嘉淦代你盡孝,一路照顧老太太來的,你該好好謝謝他!”
“萬歲!”嶽鍾麒和尹繼善一齊跪了下去。還要行禮,雍正命止住了,說道:“都起來吧,朕就是來看看你們,看看嶽老夫人,沒有什麽要緊的軍國大事。見到老太太健朗,朕心裏十分歡喜。隻嘉淦是瘦了一點,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幾天再說。你們幾個比起允祥他們身子好,朕心裏甚喜甚慰。我朝有幾個實心辦事的身子骨兒都不好,朕私裏疑惑,也許朕是求治心切,累壞了下頭人?這也不是小事,過了允二哥斷七之日,又是老佛爺的冥壽,朕演大戲給你們看。”
幾個人又複謝恩,嶽鍾麒這才給母親請安。嶽母卻不急着叫他起來,雙手扶杖激動得喘籲籲的,說道:“兒子,跪着聽你老娘說幾句。你也不用問我的安,我托萬歲爺的福,硬朗着呢!”
“是!”
“我十七歲入你嶽家門,正是康熙十二年,算來已經五十六個年頭了。”老人兩眼古井一樣深邃,“你爹升龍當時是永泰營的千總。永泰營遊擊許忠臣是你爹的頂頭上司。他受了吳三桂的封诰跟着造反,升你爹當了副将。你爹是條好漢子,就那麽幾個兵,在自己營盤裏設筵邀請許忠臣,就筵上一刀殺了這賊!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兒!因爲誰也不防你爹突然會殺了上司,我當時也吓傻了,釘子釘到地下似的動也動不了。許忠臣的親兵,還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幾次進帳篷。外面喊得地動山搖,‘殺掉嶽升龍一門良賤’!屋裏蠟燭被風吹得一明一滅。你爹對我說,‘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個樣,都是從一而終。許忠臣待我并不薄,我殺他是因爲他失了大節!現在我要突圍出去,你留着也隻是叫别人作踐,殺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将來給你立廟!’
“我說,‘這話不用你說,不過我想全屍。’當時就用帳上的帷帶懸梁自盡。
“誰曉得老天是什麽意思,三次懸梁,那麽結實的牛皮帶子生生斷了三次!我當時絕了念頭,一閉眼說,‘我的爺,你砍吧!’他的幾個把兄弟攔住了,說‘嫂子節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該死。帶上嫂子走,不定我們跟着沾光兒能活着出潼關!’
“就這樣,我跟着他們十七個人逃出去。也虧了那夜風大雨密,他們逢人就殺,我見路就逃……從前半夜戌時,到天明寅時遇上瓦爾格将軍的潰兵,才一道逃出潼關……”
嶽母說到這裏歎息一聲,衆人還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個可怕的秋夜裏,誰也沒有言聲。
“從打那時,朝廷但有出兵放馬的事,你爹沒有不上陣的。”嶽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當到提督,也還罷過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沒問過,可我知道,他沒有怯過敵。他幾次罷官受處分,都是因爲貪功殺敵做事太猛。沒有個陣前畏縮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做得比你爹大了,功勞似乎也比他強些兒。”嶽母目光溫和地看着兒子,“我隻是跟你說,咱們是身受兩世皇恩的人家。你爹跟聖祖爺,沒丢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爺,也不能給我丢臉。什麽叫‘夫死從子’?你爲忠臣,我自然是忠臣的媽,你當奸臣,我就成奸臣的媽。你都看見兩代萬歲爺怎麽待咱們兩代了。你爹祖籍甘肅,在四川當官,聖祖爺怕你祖母孤單,把你祖母安車蒲輪送到四川;你如今官封大将軍,皇上怕四川那地方熱,又接我來北京……”她的眼中迸出淚花,“我有吃有穿有錢花,膝下有孫有重孫,不要你的小孝順。今兒送我人參,明兒送我鹿茸的,你媽什麽都經過見過,不希罕你那些!你給我好好替皇上帶兵打仗,就是馬皮包着你的骨頭送到我面前,我隻會歡喜,不會難過!”
嶽鍾麒一頭聽,一頭流淚磕頭稱是,哽咽着嗓子說道:“娘的訓誨兒子句句照辦……兒粉身碎骨移孝爲忠,答報皇上知遇之恩,您老隻管放心就是了!”至此,已是聽得滿座噓唏。
“東美,起來吧。”雍正自己心裏也熱得發燙,眼中淚皆滢滢。他低緩地說道:“朕查閱過你的宗譜,你這一支是嶽飛的嫡脈。嶽飛這人,聖祖爺原有意定爲武聖人的。隻幹礙當時他抗‘金’,乃是滿人先祖,所以才選了關夫子。”他不無遺憾地自失一笑,“但聖祖與朕多次言及,嶽飛此人大忠大義震古铄今,堪足稱萬世楷模典型,就是抗金,那也是各爲其主。當初任你威遠将軍,有人曾說閑話,說你是嶽家後代,身擁重兵恐有不利朝廷。朕照臉啐了他一口,說,嶽飛能佐宋抗金,嶽鍾麒自能佐清抗準葛爾!這種人不懂史也不懂事,不知天理也不曉人情。朕說這個話,是怕你權重自疑。你不要存這個念頭,要聽到什麽閑話,就像家人父子,你寫密折來,朕給你寬心開導。”嶽鍾麒拭淚道:“主上如此待臣,臣隻能磨成粉來回報了!”“不要你磨成粉,要你好生辦差衣錦回京。”雍正笑道,“你現在隻有一條,好好辦軍務,一切閑話不要聽。學施琅,不學年羹堯。施琅是鄭成功的部将,他滅台灣收伏了鄭家。這是此時天心所在。年羹堯若有你這樣的賢母,若有你半分的忠忱,朕也斷不教他落了沒下場。淩煙閣上,朕給你留一位置!”
說了這麽一排話,雍正的心緒變得非常好,起身踱了幾步,至案前提起筆,略一沉吟,寫道:
陳師鞠旅蔔良朝,萬裏糇糧備已饒。習戰自能閑紀律,臨戎惟在戒矜驕。劍瑩鹈清光閃,旗繞龍蛇赤羽飄。聽徹前鋒歌六月,雲台合待姓名标!
他仰面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寫道:
萬裏玉關平虜穴,三秋瀚海渡天兵。裹糧帶甲須珍重,掃蕩塵氛遠塞清。
寫完,笑道:“朕素乏捷才,禦極以來政務匆忙,詩詞早荒疏了。勉成二章爲嶽鍾麒壯行耳!”嶽鍾麒這才知道,這兩首詩都是賞給自己的,慌得忙跪下磕頭領受,激動得兩唇哆嗦,連自己也不知道都喃喃念叨了些什麽。
“很好。”雍正掏出懷表看了看,“你娘母子今晚就住這上房,好好叙談叙談。朕和他們到西廂北屋,我們也聊聊,待一會朕去,你們不要再送。老人家有歲數的人了,早些安歇。這次東美來京,事關軍事機要,所以朕這就算親自送過了。明兒讓弘曆攜酒河幹爲你長堤餞行就是了。”
于是一幹人衆又跟着來到西廂。大家沒有再見禮,隻雍正坐在正面炕上,其餘的人一概都在炕下環坐。雍正親手切開一個西瓜分賜衆人,自己取了一小塊吃着,笑道:“随便用吧。朕一則是累,二則是爲二哥難過,心緒一直不好。倒是來這裏見見你們,心裏倒暢快了些。繼善,你怎麽不吃瓜呢?你回去了一趟,尹泰怎麽樣,身子還好麽?你母親好麽?”
尹繼善面對綠皮紅沙瓤的西瓜,淚眼汪汪隻是發呆,竟沒有聽見雍正的話,身邊的弘曆推了推他,才猛地驚醒過來,慌得說道:“啊?啊!奴才任上諸事都好……”幾個人都聽得笑起來,弘曆又複述了雍正的話,才慌得說道:“請主上恕罪,奴才還在想着嶽鍾麒的母親,不免心有感觸,走了神兒了。”他跪了下去,免冠叩頭,顫着聲氣,喘着粗氣,好半日才道:“臣回府……回府……”下面的話竟接不上來,弘曆在旁代言,說道:“尹泰沒讓他進府。”
“爲什麽?”雍正面部肌肉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兒子千裏迢迢回來,竟然拒之門外,這是什麽道理?這不近情理的老糊塗!”
“不不……萬歲!”尹繼善崩角兒頭叩得山響,慌亂得不知說什麽好,期期艾艾說道:“父親隻是說,奴才現爲封疆大吏,位份甚高,理應先國後家。等……等見過主子述職後再……再見面不遲……”
衆人一聽便知,尹泰的原話決不會這麽溫存客氣。弘曆是太熟悉這家人了,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明白了。許是我做事不謹密,送繼善母親的禮物讓家裏别人知道了,惹出這場閑是非來。”尹繼善的頭磕得越發又急又快,結結巴巴說道:“王爺……王爺别這麽說。話不能這、這這麽說……總是繼善不孝通天,一……一人之過就是了。”
“不像話!”雍正将瓜皮丢進盤子裏,邊揩手邊仰着臉沉吟,“你起來。無非你家老醋壇子又翻了而已,也算不了大事。尹泰的生日是幾時?”
“回皇上……”尹繼善道,“是後日。奴才帶的壽禮都在驿館,送不回去……”說着他眼圈又紅了。
雍正默謀良久,也已揣透了尹繼善的爲難處境:既不能說父親的不是,也不能尋出替父親辯白的理由,又見了嶽鍾麒母子親情同沐皇恩,他不能不心有所感。這麽大的才子,這麽大的官,爲家事被折騰得如坐荊棘叢中,雍正也不勝歎息。遂道:“你的難處朕已知道,什麽也不用說了。弘曆——”
“兒臣在。”
“你,”雍正臉上毫無表情,“你這會子就帶着繼善,一道兒去尹泰府,看他見兒子不見!”尹繼善大驚,忙道:“萬歲爺,您……這萬萬使不得——”“什麽使不得?”雍正接口說道:“朕就不信制不服你家主母那個河東獅子!你們隻管去,回頭朕還有恩旨。這裏留着孫嘉淦俞鴻圖,我們說話,朕今兒心裏歡喜,這會兒隻想多聊聊。明兒園裏見人多,反而不得——你們上去瞧瞧嶽鍾麒就走吧。”尹繼善還想說話,看了看雍正臉色沒敢再言語,出去了一會兒,但聽驿外車馬一陣響動,漸漸遠去。嶽鍾麒已是挑簾進來。
尹繼善和弘曆同車而行,一路都愁眉不展。弘曆眼見已進城,笑道:“你這人,那份幹練果斷英爽灑脫哪去了?有我跟着,老尹泰能抽你的鞭子?放心!”
“您能住在我府裏麽?”尹繼善搖頭苦笑道,“您不曉得,鞭子沒得抽的,那份罪難受,還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頓鞭子!唉……主子這又何必?我還有些事想禀主子和您,就這麽趕了我來了。”弘曆笑問道:“什麽事呢?”尹繼善籲了一口氣:“外頭謠言多極了。”
弘曆目光霍地一跳,盯着尹繼善不言語。尹繼善歎道:“這會子隻能簡捷着說一點,都是風言風語。有說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爺的位登極的。”弘曆無謂地一笑,說道:“這早聽見過了。說隆科多将‘傳位十四子’的遺诏改了‘傳位于四子’是嗎?”
“不止這個。”尹繼善道,“這皇上就是爲了滅口,圈禁了隆科多。還說皇上……不仁,斬盡殺絕,阿其那塞思黑他們這些親兄弟也放不過。還說先太後不是病亡,是皇上和太後頂口拌嘴,太後一氣之下……懸梁自盡——也有說是觸柱……而亡的,皇上不肯把墓修在遵化,就是怕……怕……”
“怕什麽?”
“怕死後沒法見聖祖和列祖列宗!”
弘曆身子猛地向後一仰,他一時也驚呆了。眼見外面燈火輝煌,已到尹泰府邸。但他心裏亂糟糟的一團,無論如何按捺不住起伏的心潮。弘曆直到停車,還在發怔,良久才道:“你先下去,我稍定一下神,我就下來的。”“四爺,”尹繼善道:“是我孟浪,不該這時候說這些。其實還有好消息,我和東美原準備從容密奏的。您别吃心。”說着便下車,在車邊站着。待管家迎上來看時,弘曆已定住了心,也下了車。
“是二老爺又回來。”那管家舉燈睃了半日,笑道,“二老爺,不是小的們大膽,實在老太爺脾性不好。這會子還和老太太生氣呢!方才傳出來話,說二……二老爺要是再回來……還是請先回去……”
他話沒說完,“啪”地一聲臉上已着了一記耳光。
“你滾進去!”弘曆一肚皮的五味不和,怒喝一聲,“告訴尹泰,寶親王來拜望他,問他見是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