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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避暑莊君臣論世情 熱河宮乾綱抑黨争

第131章 避暑莊君臣論世情 熱河宮乾綱抑黨争

張廷玉和弘時的密折送到奉天,雍正的車駕已經離開了盛京,兩封奏折輾轉記檔傳遞,剛好雍正到達承德的第二天才送到軍機大臣鄂爾泰手中。按照康熙皇帝留下制度,大駕巡幸至行宮行營,本日進班的禦前侍衛、乾清門侍衛大臣、侍衛章京都要晝夜随扈。鄂爾泰和朱轼都兼着領侍衛内大臣,鄂爾泰接到黃匣子,立刻到朱轼住的下處挹秀書屋,一進門便笑道:“老中堂,昨晚接到四爺一份請安折子,李衛的一份奏折,今兒三爺和衡臣的密折匣子也遞過來了。我們聯袂而入去見駕,如何?”

“是秋心呐!”朱轼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輕輕捶背,聽鄂爾泰說話,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我剛吃過早點,這把老骨頭越來越不中用了,昨天轎颠得厲害,這裏閃了一下,疼得才好些兒。這會子皇上召見蒙古王公會宴,還早呢,不到午時恐怕下不來。”鄂爾泰這次千裏從駕,風吹日曬得皮膚黝黑中泛紅,平常的嗽疾也好了,當下笑道:“我到底年輕幾歲,托主子的福,已經不咳了。離開雲南人都說我是痨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動走動病都疏散了——吃得進東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麽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氣色紅光滿面的比出京時氣色好多了。我還是康熙五十一年來過一次避暑山莊,您也八九年不來了吧?咱們早些進,慢些走,連公帶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緻,豈不是好?”幾句話說得朱轼也興頭起來,命太監進來幫着換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轎,騎馬直到山莊南麗正門前,卻由偏門德彙門徑入園來。

其時正六月當暑流火铄金天氣。承德位居科爾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來就地高氣寒,恰西邊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氣被擋,折而東流,像一個大漏鬥,從張家口到承德一帶流吹入中原。興州河、灤河、伊遜河、武烈河四河交彙從承德穿鑿而過,更有熱河源出于此,命中注定此地是清涼世界無暑勝地。二人進了莊中但見老木翳天枝柯交纏,水汽淼淼石涼苔滑,除了偶爾一聲蟬鳴,仿佛提醒人們“現在是夏天”,其餘但覺清清泠泠,蒼蒼翠翠風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轼見鄂爾泰傻子一樣東張西望,笑道:“八大山莊、十二行宮間離宮别院千門萬戶,哪裏一時就看完了?就莊裏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煙波緻爽齋中,我們進來那道擋水壩,叫‘芝徑雲 ’,這地方叫‘無暑清涼’。再往前走,過了延薰山館後頭那個池塘,就到萬壑松風堂。其餘如松鶴清越、四面雲山、北枕雙峰、西岑晨霞、錘峰落照……累死我們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這裏真令人興消意盡。”鄂爾泰歎道,“什麽出将入相,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極人臣?能有這一流水一片石,一間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還不容易?這園裏常年守護的兵,定制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挂誤,請罰這裏守園不就結了?老實說,我頭一次進來也有這個想法兒,你是乍熱還涼,覺得好,其實這裏人工穿鑿太過,已經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見到繁華世界紅樓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這個秀亭,撫撫那株怪樹,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鄂爾泰隻是嗟訝贊歎:“聖祖爺真有眼力,選中這塊住地,景緻山水佳麗不說,離京師不遠不近,離蒙古不遠不近,離盛京也不遠不近!”朱武道:“聖祖爺不愧爲‘仁’皇帝!其實把山莊設到這裏,還是爲了便利蒙古王爺朝觐。高士奇在朝,我曾請教過他老先生:萬國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爺,就多走幾步到京朝觐何妨呢?要天子冒風塵之苦幾百裏外趕來接見,恐怕于禮上不合。高先生說:‘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沒有出過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進京師,所以要加以體恤。賜外藩的殊禮,其實隻要羁縻好蒙古,不但邊患沒了,連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煩。所以又是天子深謀遠慮。懷仁懷德懷遠懷柔,也是禮啊!’——遙想先賢智仁之志風采,熙朝确實是後世難及。”說罷,遙指西北一帶殿宇,笑道:“我們那邊看看——那就是獅子園,當今萬歲爺潛邸扈從就在這裏。寶親王爺随扈,就在緊挨着的那處院子。”鄂爾泰見說到了雍正潛邸,下意識地彈了彈衣角,換了莊容,跟着朱轼過來看時,果見一溜五楹倒廈,朱漆銅釘大門緊閉,吊着栲栳大的輔首銜環,上懸一塊泥金黑匾,上寫“獅子園”三個大字。旁邊還有一副楹聯:

日往月來明至道

花香鳥語露真機

卻是雍正親書,龍翥鳳翔氣韻華貴,整個宮殿和南邊的書院阒無人聲,隻聽濃綠蔭中鳥鳴啾啾,草間紡織娘嘤嘤淺唱。牆頭老藤倒垂,階前芳草萋然一碧,仿佛在向客人介紹屋主曾在這裏有過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曆。

“爲什麽叫獅子園?”鄂爾泰問道,“曾在這裏圈養過獅子麽?”

朱轼指着南邊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尊獅子?那就叫‘獅子峰’。這宮邸是因峰而命名的——”還要說時,遠處一個太監邊小跑着邊喊:“朱中堂、鄂中堂!主子筵會下來了,正召你們過去呢!”朱轼轉眼瞧見一大群人紛紛從萬壑松風殿前假山中出來。料是筵會就在那邊設着,便和鄂爾泰一齊趕來。迎頭見幾個蒙古王爺喝得滿面紅光,叽哩咕噜說笑着過來,忙拉着鄂爾泰站了甬道旁給他們讓路。

“這是朱師傅的!”一個王爺突然認出了朱轼,指着他叫道,“康熙四十八年我見過的,皇上的老師的,學問像天上的白雲地上的羊一樣的!”朱轼這才見是溫都爾汗,忙上前打揖行禮,笑道:“汗爺也來了!我的學問沒有白雲那麽高,也沒有地上的羊多,王爺你誇獎了。我來給諸位介紹一下,這位西林覺羅?鄂爾泰,原是皇上的模範總督,現在是軍機大臣。文才武略兼備,學問像——大草原一樣大的!”鄂爾泰聽完莞爾一笑,忙上前和諸王見禮寒暄,笑道:“王爺是從漠北蒙古過來的,黃沙白草數千裏跋涉,不容易。足見王爺忠悃誠敬之心。”

“皇上待我好的!”溫都爾汗臉上菊花一樣的皺紋都笑得皺到了一處,一雙短粗的羅圈腿得意地蹬來蹬去,說道:“又賞了我十萬石飼料糧,一萬斤茶磚的!策零阿拉布坦——皇上說是喂不熟的狼羔子的,壞了的。他要敢到東蒙古來,科爾沁、喀拉沁、紮責特……我們,嗯?”他用雙手猛地一卡,“和他打一個七死八活,死樣活氣,死眉瞪眼的!”說罷和諸王嘻嘻哈哈說笑着去了。鄂爾泰撲哧一聲差點笑岔了氣。見高無庸和張五哥二人迎出來,忙和朱轼一同進了“萬壑松風”宮院,繞過正殿,在一溜十幾株銀杏樹旁站住。高無庸進東書房片刻,又出來道:“二位中堂請。”

雍正似乎沒有飲酒,臉色如常,穿一件米色葛紗袍,頭上戴一頂萬絲生絲珠冠,腰間束着全鑲三色碧  馬尾鈕帶,大熱天兒,袍子外還套着石青葛紗褂,躺在竹安樂椅上,用熱毛巾敷着颏下和耳朵後。喬引娣站在旁邊,從盆子裏擰着毛巾給他替換。見二人進來,雍正隻擺了擺右手示意在窗下木杌子上坐下,微笑着說道:“去了朕當年的住處了?鄂爾泰還是頭一次進來,該當的好好看看。料想你們也餓了——高無庸,弄點點心來!”又對喬引娣道:“熱毛巾不用了。你把他們帶的黃匣子打開,鑰匙在朕榻上枕頭旁邊。”

“是。”喬引娣低聲答應一聲,接過鄂爾泰遞過的匣子。将李衛的奏折、弘曆的請安折子捧給雍正,自己悄沒聲去炕邊開那兩個匣子。看樣子她做這差使已很熟練,雍正剛翻過弘曆的請安折,兩封專門裝密折的通封書簡已經輕輕放在雍正面前幾上。雍正打開李衛的奏折,看了看就放在一邊,笑道:“李衛真有意思,前頭修了個關帝祠,請槍手大大寫一篇文章奏上來,生花妙筆令人神往,今兒又奏湖山春社落成,又是一篇花團錦簇文章,還要請朕題字題聯。他也真不怕麻煩了朕。”鄂爾泰笑道:“李衛寫給奴才有信。他想勾起主子江南之憶,一片的忠愛心腸,曉得主子宵旰焦勞國事,曲筆請求主子南巡,也好疏散疏散——”他還要往下說,見雍正已經沉了臉,便不再言語。

雍正将毛巾丢給引娣,指着兩封密折道:“你們兩位也看看。如今竟有這種事,而且事情出在河南,真真令人不解。”說罷起身,趿着鞋子背手兒在書房裏來回踱步。鄂朱二人忙上前一人撿了一份,隻一看奏題便心裏咯噔一下,急急瞄了幾眼,又交換了看,心裏打着主意如何在雍正跟前說話。

“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鄂爾泰道,“世道清平幾十年,沒有出過這麽大案子。煌煌白晝,省垣之下,會有水匪追殺皇子!四爺福大,萬一有個閃失,朝廷何以對天下,田文鏡可怎麽得了?”

喬引娣初入暢春園時,幾乎天天見弘曆,極是潇灑倜傥,溫善聰敏的一個皇子,對他頗有好感,聽見這信息吓得一愣,手中一松毛巾“撲”地落在盤子裏,見雍正看自己,低下了頭,說道:“外頭道路這麽兇險麽?四爺金尊玉貴的,下頭保護的人做什麽的?這樣事真吓人——四爺那麽好一個人!”朱轼道:“四爺是太愛微行了,白龍魚服要受制于漁夫禽鳥的呀!還有田文鏡,也忒大意了的,如今朝野都在攻他,辦事還是這樣不細密!”

“這值不得大驚小怪。”雍正籲了一口氣,望着外邊的濃綠世界,像是對衆人,又像對自己,口中喃喃道:“這種曆練比在毓慶宮聽講一年學問收益還大!怕怎的,不是一根毫毛沒傷,平安回京了麽?”他好像想得很遠又收回神來,格格一笑說道:“道路兇險自古如此,朕爲皇子時就住過黑店。那時李衛年紀還小,倒虧了他,不然,焉有今日?”他陡地想起那次自己遇險,是爲尋訪小福,心中一動,看了引娣一眼,沒再說什麽,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又道:“這兩天留意弘曆和田文鏡的折子。情形不詳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鄂爾泰忙躬身稱是,又道:“田文鏡既給三爺寫了信,卻沒有本章遞上來,恐怕也是正在破案,李绂那邊的案子剛剛起來,境裏又出這種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至于四爺,恐怕想得也很多。這不是什麽好事,一來怕皇上爲此添了不快;二來這案子連着田文鏡的官聲,他勢必想叼登出來。三來——”他突然覺得失口,便閉了嘴不言語。

“你這人!”雍正睃了他一眼,“怎麽和朕還說半截話?”

鄂爾泰尴尬得滿臉通紅,他本想說,“四爺怕人因爲此案疑到政争上去。”但事連弘時關系太重,無論如何自己承受不了,憋了半天才改口道:“三來四爺也未必願意張大其事,有傷皇上治化之明。”其實這個話也是不妥的,但兩端皆害,算是取其輕者了。朱轼拱着手說道:“寶親王既然已經回京。在外省巡弋将近一年,路上又受了驚。鞍馬勞頓的,應該歇息一段時日。這裏離京不遠,奴才看,不如召了來,日夕侍奉左右,連路上那個案子都問清楚了。”鄂爾泰聽了心裏不禁由衷佩服:一樣的試探,這麽好的話自己怎麽就想不出來呢?

“弘時還在韻松軒維持一下吧。”雍正似乎沒有留意兩個大臣的心思,自登了青緞涼裏皂靴又站起身來,“不要爲弘曆這事再大驚小怪了,比起朕一生遭際,他這算個小小的困厄,困厄——你們讀飽了書的——是壞事麽?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蝕,山川厄于崩竭。天地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說。《故事雕龍》裏有言:‘虞舜窘于井禀,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版築,呂尚困于棘津,仲尼絕其糧,顔回敗其叢蘭……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之仁人也。’他才十六歲,剛入志學之年,吃點苦頭是好事!弘曆暫時還是不回韻松軒,發旨給他,要他在京統籌天下錢糧的事,兼管兵部。”

鄂爾泰不禁一怔:這麽籠統,旨意怎麽着筆呢?朱轼卻一躬身道:“臣等領旨。”“你們先用點心,朕到隔壁去看折子。”雍正笑道,“朕在這裏,你們肚餓也吃個不香。”說着便帶了引娣繞過北屋屏風進了書房套間。

這是一個南北很長的套間房,西邊是一排糊滿蟬翼紗的長窗,下半窗固定上半窗可開可阖,臨窗例是侍衛太監房,可以随呼随應。北邊和東“牆”都是依山鑿石而成,房頂偏東開着亮窗,坐在窗下仰望,山上雲樹婆娑瀑布溪流宛如畫圖,附近絕岩泉水叮咚透窗而入——大約取了安全便于防護和觀賞景緻這兩條,當初康熙才選中了這排并不豪華的東偏房作自己起居書房。屋裏陳設也很簡單,一溜兒春凳和茶幾設在東窗下,靠門一座金自鳴鍾,盡北又有一道活動門牆,折疊起來大炕居北面南,展開隔栅門,又像一道嚴嚴實實的屏風。沿北牆一帶除了皇帝批文的禦案,最出眼的是幾十幅圖畫,密密沿牆排去——總之,與其餘皇宮書房另具了一種樸實無華的文墨氣。

“引娣,”雍正見引娣鋪好紙,又端了茶過來,接過茶喝了一口,指着牆上的畫兒道:“别小看了這個地方兒。這些畫的價錢,夠蓋一座養心殿的!”喬引娣道:“我不懂的。昨兒來也沒細瞧,什麽畫兒值那麽多錢呢?”雍正笑道:“這是熙朝名手周羅英的手筆,每一幅上都有聖祖的題識,還有一首高士奇的詩。《耕圖》二十三,《織圖》二十三,合爲《耕織四十六圖》。你看這耕圖,這是浸種,這是耕田,這是耙耨,這是耖,這是碌碡,這是布秧……”

引娣一看就笑了,指着道:“這是割谷,這是登場,這是揚場,這是入倉……這後頭是什麽我可說不清,這女人怎麽扯樹枝子?”雍正笑道:“你是山西人,這是織圖,你指的那幅是《采桑》,下頭擇繭、窯繭、缫絲直到成衣——是成套兒的。”引娣笑道:“這勞什子畫兒就那麽值錢?我道什麽稀罕物兒呢!主子爺到我們那瞅瞅,什麽布秧啊,拔秧啊,灌水放水啊的,都是平常事兒,一點也不新鮮。”

“當然。”雍正神色有點憂郁,“你當然不新鮮。朕第一次見它,可是新奇得很呢!就是你說的,阿哥金尊玉貴,住在宮裏,出則是翠蓋羽葆,入則是華堂高軒,錦衣绫羅鍾鳴鼎食。問到它是怎麽來的,就懵懂了。晉惠帝時,天下餓死人。奏上去,這位皇帝說:‘肚子餓了,怎麽不吃肉粥?’皇帝當到這份上,天下就完了。你明白這幾十幅畫挂在這裏的意思了吧?”

喬引娣看了雍正一眼,她已經明白了雍正方才對朱鄂兩個大臣說到弘曆的話。半晌,她才歎息一聲,說道:“人和人不同的。”

雍正也不再說話,坐了雕龍交椅,從筆海裏拔出一枝新筆,扯過弘曆的請安折子,濡墨寫道:

三日請安折悉。已另有旨,着爾兼管天下錢糧事及軍務事矣。爾此次視東南,尖山壩工竣,黃河漕運疏,江淮天下富庶之地,諸般新政順暢施行而無擾攘紛糾。此固因李衛尹繼善等人吏竅識大體,和睦與共勤勞王事,然爾之調停有度,張弛有當,舉大而不遺細,謀遠而不棄近,則江南之事定,天下各省翕然定矣。此朕委爾坐定金陵之初衷也,爾知之否?朕東來諸事皆安。今見諸蒙王公,以恩給之以義連之,觀諸王之心,與朝廷同仇敵忾,似無二情。彼策零阿拉布坦區區一部跳踉醜類,天兵一讨澌滅可期。當此之時,爾之受命,切切宜體朕之深心。

他滿意地在硯中旋了一下筆,筆風一轉寫道:

黃河遇險之事,朕知之矣。昔杜鴻漸問無住禅師何謂無憶、無念、無妄,無住答稱此爲三句法門,無意爲戒,無念爲定,無妄爲法。爾圓明居士當以此爲定力消驚存安,人有定力何事不可爲?戒之戒之。慎分以尋常禍福機轉擾心,隻“安之若素”四字,爾即受用無盡矣。

雍正寫完,又抽過李衛的奏折,在旁邊批道:

湖山春社落成折已覽,心向往之。朕非不欲南巡,俟新政大定,海天皆歡之時與卿共遊,豈不無牽無礙惬懷盡興?此處泉村佳色恐亦不遜春社,即觀此景題聯賜卿。他日親見,亦一趣也。

寫到這裏,他擡起頭,對引娣道:“把窗子上扇支起來。”

“是。”

引娣不知他爲什麽正在疾書批章,突然冒這句話,答應一聲扳開屈樞支起亮窗。雍正下座踱至窗前向外望望,但見空殿曠院中都是合抱粗的老樹,合不着江南景色。雍正搖搖頭,回身沉思間,一擡頭,見引娣迎窗而立,上身醬色比甲滾邊繡着紅梅,雨過天青短袖紗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荷青長裙曳地無風自動,仿佛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蘭。引娣給他瞧着,臊得滿面通紅,嬌羞垂頭,迎窗亮處站着探弄衣角,反而更增妩媚。

雍正喃喃咕哝了一句什麽。

“皇上……”

“沒什麽。”雍正避開她的目光,回到座中,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朕是說你長得太美了。”一邊說,一邊又換了枝大号筆,親自鋪平宣紙,叫喬引娣:“那邊用鎮紙壓着,你手扶着這邊。”

引娣給他瞧得羞紅滿面,又被他誇得心裏直跳,慢慢過來,警惕地瞟一眼雍正,卻沒有照雍正的吩咐,将鎮紙壓了“這邊”,自己站了“那邊”輕輕撫紙。雍正已定住了心,在紙上援筆大書:

花枝入戶猶含潤,泉水浸階乍有聲。

一邊輕輕吹着,笑問道:“你去見十四爺,他都說些什麽?要知道,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朕,居然不繳旨,沒回音!”

“我沒有去。”

雍正睜大了眼:“爲什麽?不想去了?”

“奴婢不知道十四爺在哪裏,”喬引娣輕輕搖頭,眼睛盯着殿角,“高無庸他們都不肯告訴我……”“竟有這樣的事。”雍正不禁失笑,“這是你不懂規矩,你說一聲奉旨去的,高無庸有幾個膽子阻你。”說罷便叫:“高無庸進來!”

高無庸就站在屏風外,聽招呼一轉身便進來叉手聽命。“回京之後,你帶引娣去看看十四弟。”雍正溫聲說道,“可以在那裏呆一個時辰。你也順便看看他還缺什麽東西,有沒有下人在那裏狐假虎威作踐他的。回來跟朕說話。”高無庸聽一句答應一聲,又道:“鄂爾泰朱轼已經用飽了。在外頭候着,因主子寫字兒,沒敢驚動。”

“叫進來吧。”雍正淡淡說了一句,歎息一聲回到座上。喬引娣在旁又是感動又是難過。從雍正平日與自己接觸中,她深有體味,這個皇帝對自己情分十分厚重。相待之間卻嚴謹持禮,從來語不涉亵狎,生生像個溫厚和平的大哥哥。怎麽就和生性爽豪的允成了生死冤家了呢?設如沒有那些肮髒政争,兄弟親情間,自己有這麽個長輩似的大哥關愛照應,那該有多好!思量着聽雍正叫“賜茶”,才意識到朱鄂二人已經進來,忙答應着端茶過來。卻見雍正指着晾在桌上的字道:“這是賞給李衛的,朕這會子又去不了江南,隻能追憶着跟聖祖南巡時情形兒心拟而已。”

鄂爾泰和朱轼随口誇獎了幾句,卻聽雍正問道:“田文鏡李绂的奏折發往六部,下頭都有些什麽話?”朱轼一欠身說道:“回皇上,六部意見還沒報上來。若等着處置,奴才這就發文知會他們。”

“你們自己有什麽見識?”雍正冷冷說道,“就拿你朱轼說,那麽多的門生故吏,他們難道不寫信給你。既寫信,難道不談自己看法?”

朱轼入相還是頭一回碰這軟頭釘子,蓦然間已經滲出汗來,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老奴才不敢欺蒙。書信不少,都是旁敲側擊探聽聖意的。皇上禦制《朋黨論》告誡臣下不得夤緣營私,奴才主持科場甚多,尤爲警惕不以師生之情介入公事,因而所有這類信一概不回。但皇上既垂詢此事,奴才自己意見應該奏明。奴才以爲田文鏡與李绂都是正人,二人分歧,原是政見有所不同。各自管窺高天,見仁見智,不足深責。”

“好人誤會,這是你的看法了。”雍正又問鄂爾泰,“你呢?”

“李绂與田文鏡與奴才私交都很淺,無從談愛憎。”鄂爾泰說道,“田文鏡銳意振作,力矯時弊不避怨嫌,這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俞鴻圖從河南發回的幾封折子看,田文鏡報效主恩的心切,行事急于事功,偶有失察下層的情節。以至于墾荒畝數不實,胥吏借端欺壓小民流徙外省的,也有的奸邪吏員投其所好,敲剝士紳邀媚取寵以圖進身的。以至于一些匪人乘時而用制造事端——像罷考這類事就是了。李绂正如朱轼說的,是正人,且在湖廣推行新政卓有治績。但他爲河南表象所迷,以爲田文鏡爲群小所轉,虛名邀功欺蒙聖君。因此釀出這一段政争。這是我的短淺之見,未必就對,請皇上聖鑒燭照。”

雍正端茶默坐,許久才道:“我們不是在這裏評介人物,而是在這裏論世。方才朱師傅講了朋黨的事。朕是在朋黨叢中吃盡苦頭的人,深解其味,所謂‘八爺黨’,自聖祖晚年倦勤,到現在折騰了二十年。你想真正爲朝廷生民做一點事,真比登天還難。弘曆遇險你就可看到,連外省土匪都不在本省作案,要到河南境裏給田文鏡栽上一贓!如今阿其那塞思黑允雖然已就範,但那個‘八爺黨’真的就散了陰魂?你們每天奏章都是讀過的,川鄂雲貴兩廣,省會都貼出了揭帖,含沙射影攻擊新政,京師還流傳着些駭人聽聞的‘宮闱秘聞’,甚至有說隆科多得罪,是因爲知道朕的‘隐秘事’太多,朕治他爲的滅口!”

雍正越說越怒,“砰”地一聲擊案而起,漲紅着臉,咬着米一樣細碎的牙說道:“朕以仁道待人,人不以厚道感恩,再沒比這個可氣的!看來,阿其那他們就這麽舒舒服服關起來還不成,他們觸的國法,不能僅治以家法。立即發明旨,叫六部議他們的罪,該殺的朕不能姑息,天下爲公,朕亦不得私治之!”本來議的是田李之争,雍正卻一下子又扯到了允窘身上,朱轼和鄂爾泰都是愕然一驚。允的事情還不算完?但此時正值雍正盛怒,他們誰也不敢撄此鋒芒。許久,朱轼才道:“皇上,李绂并非阿其那一黨裏的……”

“你們爲朕震怒之間岔開了議題,是麽?”雍正哼了一聲又坐下來,“其實朕說的是一回事——朋黨。你們看看跟着李绂起哄的那起子人,有幾個不是昔日八王府常來常往的?他們巴不得朕的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獎勵農耕這些新政一夜之間都垮光了,讓天下人看朕是個可笑皇帝。他們至死都不明白,朕矯治時弊推行新政振數百年之頹風,正是從根兒上孝順聖祖,不負聖祖殷殷寄托!”雍正的眼中閃着不知是火是淚的光,喟然一歎,“他們不學無術,看不到盛世隐憂,不行耗限歸公,那就無官不貪;不追索虧空,那就府庫蕩然,不施雷霆之威,那就四海無甘霖。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不是《易經》裏講的?蒙古人入主中原,九十載滅國,爲什麽?就是死抱着他沒入關前那一套不放,毫無變通。大清入關也快九十年了吧,難道不該警醒些兒?李绂也許自恃身正,所以他要搏名,撿着朕最疼處揭瘡疤兒,沾染了漢人陰柔奸狡拼死搏名的惡習,朕實感痛惜。就算他背後無陰謀,像馬谡失街亭,豈得無罪?孔明殺了馬谡,朕又何不能揮淚斬李绂?”

朱轼和鄂爾泰聽着這激憤的言語,但覺字字驚心,句句警譬,金石般擲地有聲,不禁離座長跪在地,說道:“聖上高屋建瓴,深思遠慮,奴才已經明白。”

“就這樣,照這宗旨,不提李绂的名字發旨六部,叫他們從速議政,不要再觀望。”雍正冷峻地擡起頭,傲然說道。又頓了頓,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傳旨給德楞泰,張五哥他們,後日——後日辰時起駕返京。”

“皇上!”

“國事紛擾,非人君宴息之時。”雍正不無依戀地看着外邊青幽幽碧森森的院落,皺着眉頭道:“梁園雖好,終非故鄉。回京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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