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祿和弘時同乘一擡綠呢大官轎進老齊化門,直趨坐落鮮花深處胡同北口的弘時府第——三貝勒府。允祿因弘時是奉旨“見一見”自己,便不言語,等着這個皇阿哥開口。但弘時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紅燈籠幽暗的光線下隻是默默出神。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淺,料峭的寒風隔簾縫襲進來,酸冷,激得允祿一陣陣身上起栗。待過五貝勒府,因見府前燈火通明,二十幾個家人在府前大倒廈過庭裏,有的拿着掃帚,有的手持長竿,似乎在打掃收拾裝點門面,允祿不禁好奇地問道:“老五這是搗什麽鬼?他不是北邊去了麽!”
弘時清秀的面龐綻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說道:“走到密雲就回來了,給皇上遞了折子,說是肺氣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過,去瞧了瞧他,看他氣色很好,我還說了他幾句。”弘時說着,仿佛拿定了什麽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氣。允祿不禁奇道:“年輕輕的,怎麽這麽怠惰?沒出息!”弘時格地一笑,說道:“十六叔這話就是我說他的。弘晝當時就回了我一個倒噎氣,說,要論能幹出息,誰比得上我們幾位叔叔伯伯,你瞧他們很得意麽?見面臉上開花,背地咬碎鋼牙,那種日子很開心麽?”
“這是混賬話!父輩有父輩的情勢,子輩有子輩的事業嘛!”允祿心裏一動,迅速看了一眼這位實際是長子的“三貝勒”,一邊揣猜他的用意,說道,“皇上就你們三個兒子,他身子又常鬧病,兒子們不分憂誰分憂?”弘時蹙額說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還不曉得,外頭有些閑話,說皇上自從得了喬引娣,身子骨兒就……這話我都說不出口。喬妮子這是地道的個狐狸精、掃帚星,在山西折騰敗了半省官員,諾敏的小命都搭了進去。又狐猸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狽不堪,如今進宮,皇上又——縱沒那些事,什麽名聲兒呢?您和皇上如今是最說得進去話的,從容時變着法子勸勸——的盧馬妨主,就不該留在身邊的。”
允祿籲了一口氣,這些話他也在旁處聽說過。他自己也覺得喬引娣走一處敗壞一處,是個不祥之身。但他也深知,雍正隻是時時存問關愛這個女孩子,既沒有役使也沒有侍禦,勸雍正“遠色”的話斷斷出不了口。思量着又問道:“老五就爲這些個不肯出來辦差麽?”
“那倒不全是的。”弘時目光好像要穿透轎牆似的望着遠處,“他說走到密雲,遇到一個異人,叫賈士芳,斷言他再往北走,今年有血光之災。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一年,才得躲過這一劫。他整修門面,大約就是聽了賈士芳的妖言,聽說還要在後院造一座高樓,想出門想急了,就登樓眺望一番……這些瘋話他說得正顔厲色,我都忍不住笑。”允祿耳邊聽人說賈士芳都磨出繭子來了。府裏幾個太監想悄悄尋訪進府,給允祿和十六福晉推推格。允祿想起當年大阿哥魇鎮二阿哥,三阿哥請張德明大徒弟進府看相,八阿哥請張德明推造命的往事,一個個翻身落馬鼻青臉腫的下場,雖然也有心見識一下這個神仙問問自己休咎壽際,到底忍住了,因問道:“聽說你也見過姓賈的,是不是真實有些本領?”弘時冷笑一聲說道:“有人勸過我是真的,我身爲皇子,金枝玉葉之身,怎麽會跟這種東西來結交?”
允祿明知是假話,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倒不好再問,正要岔開話題,大轎已是穩穩落下,一個太監挑着公鴨嗓子道:“三爺府到了,請二位主子駕!”當下二人便不再說話,相跟着下轎進府。弘時帶着他們一邊向書房裏走,一邊吩咐:“進兩碗參湯,要熱熱的。”一個家人答應着,又躬身禀道:“貝勒爺,怡親王府的二爺錢名世他們來了,這會子還見不見?”弘時似乎怔了一下,轉臉看了看允祿,說道:“十六叔,咱們不如見見,打發他們去了,我們再講。”允祿想了想,弘時是坐纛兒皇子,一般政務不經請示雍正就有權處置,又奉旨和自己談話,這種小事不宜推辭,便點了點頭,和弘時一道踅到正房側的小書房裏。二人進來,果然見怡親王允祥的二世子坐在書案前翻着一本冊頁坐等。旁邊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子一臉谀笑陪着說話,允祿認出是翰林院侍讀錢名世。還有兩個中年人,個頭模樣都相似,都穿着萬字印花寶藍色甯綢小羊皮袍,外頭套着黑烤綢馬褂,一般模樣留着濃密的八字須,卻是神色惶惶,兩手扶膝半個屁股斜簽着坐在弘曉對面。見允祿弘時進來,四個人忙都起身行下禮去,說道:“給二位主子爺請安!”
“罷了吧。”弘時潇灑地一擺手,讓允祿坐了,又對弘曉道:“咱們自己兄弟,擡頭厮見的,往後你見我不要跪,給十六叔請安就是了。”
弘曉忙躬身答應一聲“是”,又笑着對允祿道:“十六叔,我給您老介紹一下,這是康熙四十二年探花錢名世;這兩位是雙生兄弟同科登第的,一個叫陳邦彥,字所見;這位叫陳邦直,字所聞。”弘曉今年剛滿二十歲,長弧臉,白淨面皮,尖尖的腦袋,卻一頭好發,總成又粗又長的辮子,梢頭還打了個紅絨蝴蝶結,蕩蕩悠悠垂在腦後,說起話來又快又便捷,看去十分幹練。他原是和老郡王膝下的第七個兒子,允祥未取福晉,雍正作主過繼了怡親王。後來允祥得罪,康熙又命他歸宗原家,及到允祥脫得囹圄,圈禁中卻和兩個侍妾有了兩個親生兒子。他雖回到怡王府,雍正卻隻給了他個二等伯爵的位子,等于閑散宗室。要論起心境,和三貝勒弘時卻是一拍即合,因此這府裏走動得勤。弘時進暢春園幫着寶親王弘曆辦理政務,說合着瞧允祥的面子,名義上給了個内務府幫辦,倒着實和弘時親近起來。這是前話也不及細述。當下坐了獻茶,弘時便道:“弘曉,我忙死了,你們還要給我添亂。什麽事消停點明兒再說,就燒焦了洗臉水?”
“三貝勒胳膊上跑馬的人,這點子事大約還料理得開。”弘曉雙手捧碗,笑嘻嘻說道,“他們幾個心裏熬煎得油鍋似的,老錢我們平日交情分上,我不忍得失手不管。在您,是芥菜籽兒,在他們,那就重于泰山,您說是啵?”弘時見允祿一臉茫然,便道:“還是爲年羹堯贈詩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了下來,他們安不住心也是自然的。”
他這一提醒,允祿立時便記起來,谳斷年羹堯大獄,賜年羹堯自盡,接着又清查出汪景祺受年羹堯指示,和蔡懷玺等人密謀營救囚困在遵化的十四阿哥允的大案。兩案并爲謀逆大案,株連極廣。從西甯軍中又查到了錢名世和二陳寫贈年羹堯的詩。陳邦彥陳邦直都用“所見”、“所聞”字号,是和年羹堯的詩,除了年羹堯,也還稱頌于“帝德如天被化外”、“堯天舜地封名将”。那錢名世卻與衆不同,皇恩帝寵一概不提,大肆吹噓年羹堯“分陝旌旗周如伯,從天鼓角漢将軍”,又是什麽“鍾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既吹年羹堯,又捧允平藏之功,被吏刑二部專管磨勘的幾個“魔王”查明奏上。雍正一來身子不爽,又正值聽了許多閑話無處發洩之時,批了“卑鄙無恥殊堪痛恨”八字考語交部議處。聽弘時說部文禦批,允祿便道:“先批到我那裏,我一時顧不上,請他們轉到軍機處去請衡臣相公照發回部,裏頭說的什麽,我還不知道。”
三個人聽說雍正對自己禦批處分已經下達,頓時臉色蒼白,張惶地互望一眼,都站起身來,把目光轉向弘時。弘時見錢名世緊張得頰上嘴角肌肉抽搐,陳氏兄弟兩膝也在微微顫抖,他卻不急着說,吊胃口似的歎了一口氣,三個人吓得心裏格登一聲。
“這事原來不是我的手裏。老四(弘曆)沒出京,主持韻松軒政務,皇上召見過他幾次。”弘時從容說道,“老四回來跟我說,你們的部議都按‘從逆’,按《大清律》謀逆不分首從,一概是淩遲的罪名。”他吮了一下嘴唇,一臉悲天憫人的神情,見三個人已面如死灰,滿足地對搓了一下手掌,又道:“弘曆也覺得太重,說幾個讀書人,又沒有謀反實迹,幹嘛下這麽辣手,也沒有請旨就駁了部議,叫他們重拟,後來又議成斬立決。寶親王還是覺得重,改了絞立決送呈主子,弘曆又跟皇上說,日下京師謠言诼話多,不如從輕發落,堵一堵那起子小人的嘴。聽說十六叔和張廷玉他們都在場的。”允祿點了點頭,說道:“那天沒有決議。皇上說,謠言說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謠言隻有殺,殺掉這些無父無君之徒,謠言不攻自滅。我和衡臣都勸,皇上臉色才好看些,說‘且再等等看’。”弘時接着對錢名世道:“他們二位和你是有分際的。你寫給年某的詩一句稱頌聖德的話都沒有,純粹是拍馬屁。他犯謀逆罪,你不卷到一處才怪呢!不要吓成這個熊樣子,告訴你吧,你們三個都保住命了——革職還鄉永不叙用,怎麽樣,還滿意吧?”
三個人提得老高的心頓時落下,臉上顔色也回了過來,錢名世當頭,二陳随後一撩袍擺崩角在地連連叩頭,口中喃喃道:“皇恩浩蕩,謝皇上再生之德,謝諸位王爺貝勒爺超生斡旋。”弘時把袖裏一份朱批過的奏議折子遞給弘曉,笑着對三個人道:“死罪雖免,有些活罪也甚是難熬啊——這是朱批,你看看——你們起來吧!”
弘曉接過那份折子看,前頭洋洋數千言,都是刑部幾駁幾複議論谳斷的過程,後邊留的“敬空”裏,一筆血紅的朱砂草書觸目驚心。
部議拟罪不當。若依“從逆”之罪,錢名世豈得僅以“絞立決”草草處置?錢名世實文人敗類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迹即稍有聞之。前奉大行皇帝禦批,錢名世于修纂明史,将萬斯同數篇傳稿攘爲己有,爲高士奇所覺,恬然無恥毫不在意,着降兩級逐回原班。此聖祖已早查此人奸佞之心矣!朕素以爲不過文人無行,偶有貪念而已,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于莫如,奉迎跋扈奸惡之邊将,朕實不知其所讀何書,所養何性。實名教之罪人,文士之匪類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以文詞谄媚奸惡,爲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詞爲國法,賜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額,示人臣之炯戒。至若陳邦彥陳邦直,吠聲之犬耳,革職回籍可也,欽此!
弘曉看了,苦笑着把折本遞給錢名世,說道:“亮工(錢名世字),性命是留下了,似乎還可作個富家翁,隻這‘名教罪人’四字匾額太重——士可殺而不可辱,皇上真恨你到極處了。你可要支撐得起啊!”衆人聽說錢名世性命無虞,原是松了一口氣,見這道诏旨,連允祿也是一愣:錢名世堂堂江南才子,武進書香世家,兩榜進士标名天下的“探花郎”,要在自己祖宅門前,高高懸挂起寫道“名教罪人”匾額,不但祖宗辱沒,本人無臉做人,而且子子孫孫都擡不起頭來。受這樣的奇恥大辱,錢名世真不如幹幹脆脆在西市上吃一刀紅的痛快,爲這份诏旨傳到允祿手中時,邊沿已被各人的冷汗浸得濕漉漉的了。允祿看着萎縮成一團的錢名世渾不知疼癢地木坐在旁邊,心裏突然一陣難過,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口吃着尋不出話來安慰,半晌才道:“你不要急,不要亂走門路說話。皇上如今身子不好,脾性正躁,又加上聽人說自己閑話,郁悶惱怒,就有千言萬語,先承受下來,我們從容解說就是了。”
“多謝十、十六爺……厚意。”錢名世吃力地說道。他擡起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頭輕輕地神經質地擺動着,嗓音變得喑啞而又濁重:“名世确是名教罪人。二十年進士宦海浮沉,于君父無所答報,于生民無所裨益,谀墓文章殘喘利途,蠅營狗苟龌龊度日,身不脫黨争繩索,行未履聖人德義之道,說個名教罪人其實不冤我。至于是說在口裏,寫在紙上,還是張在門額上,以求實二字論之,并沒有多大分别。”他兩眼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至于兒孫,我算對不起他們,我錢門五世七進士,爲武進望族近百年,複極而剝也是自然之理……天幸孫子輩中有能明恥奮起的,重起草第再造家門,我今日雖蒙垢而死,也不冤了……”說罷再抑止不住,放聲大哭。衆人被他蒼老凄厲的号啕聲噤住了,木雕泥塑般呆坐着不言語。
許久,弘時才從忡怔中清醒過來,他掏出手絹拭着眼角迸出的淚花,對弘曉道:“你們勸慰一下。越是這個時候,要防禍從口出。我看聖上隻是恨他黨附年羹堯,這樣處置,再沒有更無故加罪的……”他踱到錢名世跟前,無限感慨地太息一聲,說道:“哭吧,暢暢地哭一場,心裏會好受些兒。保重些兒身子……記住,能洗去這種恥辱的,隻有一樣東西——時間。你精白其志,洗心滌過,還有見天日一天的——十六叔,我們那邊書房談去。”他慘白着面孔向允祿讓了一下,允祿和弘時像逃路似的匆匆離開了這間滿是幽怨啼哭之聲的書房。
“十六叔,”二人到西書房,一碗滾熱的參湯喝下,弘時的精神漸次複元。看着慢慢啜着參湯的允祿,弘時皺眉道:“錢名世這個處置你覺得怎麽樣?”允祿也已鎮靜下來,說道:“這個姓錢的平日所爲,不算個學正品端之士。憑良心說,當日在年羹堯氣焰之下,我們哪個沒有打過他的順風旗?就是寫詩稱頌,頂多也就是個‘文人無行’,得這樣的處分,太重了。我一個人說情恐怕不成,明兒見見允祥,一同在皇上跟前保一保,也隻走着瞧罷了。”弘時慘然一笑,說道:“十六叔,你忒老實的了,皇上要下手整八叔,你真的看不出來?”
……!
“錢名世真正得罪原因,不在那兩首破詩。”弘時微笑着,從書案上抽出一張刑部供單用的折頁紙,抖開了遞給允祿。允祿接過,見是汪景祺的口供:“康熙六十一年冬,我自軍中去江南武進,遇錢名世年兄。那年江南氣暖,我們閑話,錢說前日風雷掣電,爲冬月江南一大奇觀,接着就傳來聖祖崩駕皇四子胤禛即位消息,也是一大奇。我說這是災異之兆,反常爲妖,冬月雷電不以時,決不是國家祥瑞,錢年兄颔首稱是。”弘時在旁指點道:“說這個話在場的還有尹繼善的兩個門人,李衛府的師爺都出了證。前頭京師謠言說雍正得位不正,見這口供,反複查了,錢名世并沒有傳言‘風雷掣電’這些浪事。不然,他真的要禍滅九族呢!我想,錢名世到底不是個正直人,又有這口供,怕十六叔您動了恻隐之心,貿然在皇上跟前說情,自讨沒趣,何苦呢?”允祿手中紙片滑落了出去。雍正口說“最不喜人報祥瑞”,其實他心裏最盼祥瑞,什麽慶雲、瑞芝、嘉禾報來,受與不受,臉上歡喜之容就帶出來,這是盡人皆知的事。這個錢名世竟把雍正登極和風雷烈電災異降臨聯到一處!犯這樣的大忌,就是寬仁大度的康熙也容不得,何況雞蛋裏還要挑骨頭的雍正!半晌,允祿歎道:“錢名世到底是個才子,我很惜他。要是這麽紅一個炭圓兒,我也接不住——皇上命你找我談,有什麽事?”
弘時看了看窗外,天大概是陰了,黑得格外幽深,涼風掠過檐下,發出微微的嘯聲,像是遠處有人隐隐約約吆呼着什麽,給這萬籁俱寂的寒夜平添了幾分神秘和不安。怔了許久,弘時才道:“皇上叫我問問十六叔,八叔他們到底是個什麽章程,因爲明天皇上就要召見他們了。皇上還特意問,爲什麽八叔幾次奏聞旗主會議,十四叔都不在場。不知明天十四叔去不去見皇上?”允祿笑道:“我當什麽事呢!皇上原交代過,叫我明兒趕早進去,又巴巴兒這會子叫你來問。”因将在廉親王府會議情形細細說了,又道:“八王議政是他們心裏最盼的,從前一處談,都是吞吞吐吐閃爍其詞,今晚是和盤托出的了。但似乎又不像是預謀好了的。睿親王從頭到尾話都很少,似乎很猶豫,臨打離去還遞了個奏折。”說着仍從袖中取出那份折子遞給弘時:“你要今晚還見皇上,就便兒遞上去吧!”弘時皺着眉接過來信手放在案上,黑幽幽深不可測的目光凝視着書房門口那座金自鳴鍾,仿佛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氣,良久,才道:“八叔要不另打心裏的小算盤,八王議政也不是不可以跟皇上說的。要緊的是不能引動皇權旁落!”
“什麽?”允祿渾身一個激靈,仿佛不認識似地下死眼盯着弘時,“這是皇上的話,還是你的話?”弘時燈影下的面孔棱角分明,格格笑了兩聲道:“你怎麽這樣瞧我,燈底下怪森人的。這是皇上的話,前日和今日下午兩次見皇上,他都透出了這個意思。”允祿素知雍正一向态度,當然不會輕信:“聽着弘時,你十六叔是個扳倒樹捉老鸹的人,熙朝阿哥黨争二十年,誰也拿我沒辦法就是這個原因。我請你複述皇上的原話,不要用‘意思’兩個字搪塞!”
弘時冷笑一聲,說道:“皇上隻叫我傳達‘意思’,我當然隻能照辦。不過你是我的親叔叔,我可以說原話。嗯……頭一回見我,皇上說,‘允禩會做事會做人,朕心裏清爽着呢!可惜此人終非池中物,真令人一憾!就是八王議政,何嘗不是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時,正是我滿人極盛之時,也虧了這個議政制度。’見我吃驚,皇上笑了笑,說:‘其餘的事都好商量,就是皇權不能旁落。多幾個人共治天下,朕倒可稍爲安閑些。’”
允祿目不轉睛地看着弘時,眼睛裏充滿了疑惑,但已經沒有了戒備的敵意。弘時沉吟着,又道:“今天下午,我又到暢春園見皇阿瑪。他剛從清梵寺回園裏,看上去十分疲憊倦乏,跟我講,‘當初登極不久,張廷玉和朕議起來,朕和聖祖比,有三不及。聖祖是幼年禦極,在位日長,朕是盛年即位,享國不能像聖祖那樣久遠。朕想,再怎麽不濟,二十年還是有信心的。現在看來竟未必,朕是覺得身子骨打熬不來了……看你十三叔,拼着命做事,累成那個樣兒,張廷玉、馬齊他們都老了,老十七挑不起大梁,老十六是個中平之才,守成有餘,創建不足——你和你十六叔可以私地裏唠唠:這些旗主們自己斷然不會有觊觎大位的心,可懼的倒是自己的親兄弟,若能變着法子不使皇權旁落,又能使國家滿族舊人參政,朕也得了左右膀,旗政旗務的整頓也順乎自然地辦下來了,豈不兩全其美?’我說,皇阿瑪既有這意思,何不召見十六叔,很好計議一下。這不是小事,還該征詢一下軍機處和怡親王他們意見。阿瑪說,‘這事是你十六叔的首尾,要你十六叔認可才能放心去問。明兒見見這些旗主們,他們提出來,再交軍機處商議才是正理。’——十六叔,這是什麽事,我敢胡言亂語?這裏與皇上隻有一步之遙,我敢矯诏亂政,自取滅頂之災麽?”
允祿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被弘時的如簧之舌打動了。想想在允禩那裏衆人憤懑又無可奈何的話,覺得皇帝和旗主各讓一步,未始不是最好的辦法。而且要真的這樣,自己也理所當然可以入值中樞,如意指揮各旗旗主,比起這個專管“内務”的王爺不知強去多少倍。思量着,允祿道:“既有這旨意,我有什麽說的?明兒見主子,就是我不說,他們也要提這個‘議政’的事的。不瞞你說,我是全身全心戒備着呢——已經知會了善捕營明兒戒嚴全城,誰有動作先拿下再說。這麽着,倒失驚打怪的了。”說罷又輕松地透了一口氣。弘時取過睿親王的折子,口裏笑道:“我就知道,一說這事,十六爺準犯狐疑。沒想到你那麽大的殺氣,像是我要謀反似的——這個睿親王,人就在北京,又眼見要召見,還寫什麽奏折?”他随手便撕開封口,将封皮揭開,看了看,說道:“這是一份請安折,還夾着一份貢單。”允祿湊過來看,果然黃绫封面折内寫着:
臣王都羅恭叩萬歲金安,并呈貢微方物祈聖上哂納。
裏邊夾着一張折疊單面,寫的卻是貢物:
油炸白肚魚肉丁十壇,窩雛鷹鹞各九隻,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一口,鹿尾四十盤,鹿尾骨肉五十塊,鹿肋條肉五十塊,鹿胸條肉五十塊,曬幹鹿背條肉一百束,野雞七十隻,稗子料一斛,鈴铛米一斛,樹雞五十隻,七裏香九十把,公野豬二口,母野豬二口,鲟鳇魚三百尾,翹頭白魚一百尾,山楂十壇,梨八壇,林檎八壇,松塔三百個,山韭菜二壇,野蒜苗二壇,樞梨木槍杆名三十根,桦木箭杆二百根,椴木箭杆二百根,白桦木箭杆二百根,楊木箭杆二百根,海青蘆花鷹白色鷹各五對,窩集狗五條,賀哲匪雅喀裏奇勒哇官鵬鼠皮二千五百八十二張,紫桦皮二百張,上用紫桦皮一千四百張,官紫桦皮二千張,貂鼠皮二百張,白毛梢黑狐狸皮二百張,黃狐貉皮二十張,活梅花鹿,角鹿各二十對,虎、熊、元狐皮各十張,黃狐皮、猞猁皮、水獺皮、海豹皮、豹皮各三十張,雕鹳翎六十根,小黃米、炕稗子米、高粱米面粉、玉米面粉、小黃米面粉、荞麥糁、小米面粉、稗子米面粉各六百斤,野雞蛋三百斤,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杏仁、松子各二百斤,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各二百斤,野葡萄六百斤,杜李、羊桃各二百斤,巴衆菜、山韭菜、黎蒿菜、槍頭菜、河白菜、黃花菜、紅花菜、蕨菜、叢生蘑菇、鵝掌菜各二百斤。
允祿看罷不禁笑道:“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寫的不少,其實不值幾個,難得的是有這個心。春秋厥貢苞茅橘柚,所以示尊敬天子之禮也——睿親王這個折子實際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方才的話,他們要是上遵皇憲,就議議政何妨呢?”
弘時卻被這份折子弄得陡起驚覺:睿親王現在手中雖然沒有實權,也不管着哪個旗。但因老多爾衮功蓋四海保扶幼主的聲名,隻要一排座次,仍是頭一份。弘時和廉親王又勾手又争權,本想借廉親王之力奪掉軍機處和上書房之權,弄掉弘曆的儲位,突然出來個都羅向雍正獨表忠誠,這是什麽用意?抑或是允禩的陰謀?這汪水此時是越看越深,愈發弄不清到底有多深了。思量着,弘時幹巴巴一笑,說道:“十六叔說的極是。隻一條叔王記住,八王議政的事,其實皇上也是吃不準,所以叫我們叔侄私下議議。我們不可出頭,明兒看着他們如何動作再說。”說罷莞爾一笑,他要把自己擺在更超脫的地位上,坐收漁翁之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