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绂接到升任直隸總督的明發诏谕已經半年,但湖廣巡撫的印信他還不肯交卸。他心裏也急着進京赴任,但手頭壓着一件大案:漢陽業戶程森爲奪佃戶劉二旦之妻劉王氏,奪佃燒房逼死劉家一門三口。這個案子已經拖了三年,本來漢陽縣、府都已審明結案了的,程家不知做了什麽手腳,案子詳到省裏,臬司衙門駁了下去,說“奪佃非罪,房産爲程家之産;燒房不仁,律無抵罪之拟。劉老栓祖孫三人懷砒霜到程家當衆飲藥,意圖訛詐,亦不爲無非。”判程森枷号三個月了事。劉王氏不服,在巡撫衙門擊鼓告狀。李绂接了狀子便叫過按察使黃倫詢問,黃倫倒也爽快,說程森固然爲富不仁,劉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程森說是因地租看漲,奪佃是爲了加租。劉王氏說她去找程森理論,程森大天白日意圖強奸。地租漲價有據可查,“強奸”卻沒憑據。聽黃倫這麽講,又是一番道理。李绂因此時朝廷已有明發诏旨調任直隸總督,他是軍機大臣張廷玉的門生,在湖廣任巡撫三年清介自守,在雍正皇帝跟前眷寵不亞于田文鏡,也不想爲這麽個案子讓禦史說三道四,因此将案由密奏了雍正,請求将這遺案處置完,幹淨利落去北京上任。不久就奉到雍正朱批:
爲地租漲價奪佃,尚在情理之中,燒房,則不可解;劉氏一門三命爲奪佃當衆自盡,更不可解。該撫疑得是。李绂可緩來京,查實辦妥之後赴任可也。此系人命之案,不可掉以輕心。
奉了這道诏谕,李绂索性将衙務交代了藩司衙門署理,親自下漢陽私訪了半個月,已是得了實情。回到衙門,恰過了冬至節,見到雍正催他北行的旨意,李绂一邊出火票到漢陽縣提拿證人和程森,又發文按察使衙門,請黃倫臘月初三過來會審結案。
三天之後,坐落在武昌城西的巡撫衙門挂出放告牌,立時便招引了不計其數的人來看熱鬧。此時孟冬季節滴水成冰,人們貓冬在家無事,哪個不來瞧。自卯正時牌,挨挨壓壓熙熙攘攘的人統袖縮脖嘈雜而來,擠在衙門照壁前、石獅子座旁、儀門外平常停官轎的地方,曬着暖兒,腳跺得山響,叽叽喳喳議論着。
“李撫台不是已經升了直隸制台了麽?邸報都出來了,怎麽還管咱們這裏的事?”
“劉王氏的案子聽說已經結了,李制台親自去北京奏明案中有疑,皇上下旨叫李制台複審的,李制台如今是欽差呐!”
“清官啊……”一個老頭子閉目喃喃自語,“最好李大人就留下,老天爺保佑來了個清官管我們湖北,火耗錢隻收六錢……”
“嘻!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也不是自己祖父事業!你想他留下,他就留下了?”
忽然,嗡嗡嘤嘤議論的人一陣起哄,原來是湖廣按察使黃倫的大轎到了。人們急忙讓出能過一個人的胡同來,隻見一乘八人擡象格子暖轎,幾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臬司衙門捕快前後簇擁着迤逦近來,後頭緊跟着還有兩乘四人官轎,是漢陽府漢陽縣令坐着——都沒有篩鑼開道,直到巡撫衙門東側儀門前停下。人們張望間,從簽押房那邊早飛也似跑過一個戈什哈,喘籲籲道:“撫院請諸位大人簽押房少坐。”三個人也不言聲,一哈腰算是答應,由儀門魚貫而入。衆人正看得沒頭緒,突然聽得正堂堂鼓“咚”地一聲暴響,人們立刻像沖閘的洪水似的湧向方堂口,要看原告劉王氏是個什麽模樣的人。誰知到了跟前看,才知道不是劉王氏,是武昌三元廟文昌宮前天天要飯的米瘋子,不知聽了誰的撺掇,悄沒聲揣了半截破磚,結結實實把堂鼓給砸了一磚,竟砸破了拳頭大一個洞!撫院的人不知道他是瘋子,早過來兩個親兵按住了他。守門的戈什哈脖子筋脹得老高,正在氣急敗壞地發問:
“你爲什麽砸堂鼓?”
“我有冤!”
“有冤,縣裏去告。”
“縣裏管不了!”
“那就府裏道裏臬司衙門!”
“這裏也挂放告牌,我就要在這裏告!”
“這個放告牌,專爲劉王氏挂的!”
“啊哈哈!”米瘋子雙腳一跳,瘋笑道,“李撫台也是劉王氏一個人的撫台……哈哈哈哈……”戈什哈劈臉掴了他一掌,罵道:“操你祖宗!不看看這什麽地方?有你媽的什麽冤,非要這個衙門告?”米瘋子深似不覺,念着楚劇道白道:“好個不孝的兒啊……老父親苦一世供你做官,如今看看老父身受惡霸淩辱如同陌路之人!你你……這忤逆不孝之子啊……”
那戈什哈氣得三屍暴作,還要上前打時,旁邊有知道的悄悄說道:“李頭兒别和他生氣,三元廟文昌宮那邊天天轉悠,出了名的米瘋子——過繼兒子當了官,又不認他這個宗,卷了地産的那位,您老不可憐他麽?”李頭兒笑罵道:“弄半天是個瘋子?滾!”說話間,便見衙門口衆人閃出一條路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前頭由刑名房一個師爺導着進來。此時外頭太陽已上三竿,千頭攢動着的人們争看這個告狀女人,李頭兒便知這是劉王氏。隻見她穿一身靛青粗布大衫,一頭濃密的頭發挽着一個髻兒,外頭纏着孝布,平直得細線一樣兩條眉心微微蹙起,緊繃着的嘴唇邊陷下兩個淺淺的酒渦,在衆目睽睽下怯生生進了衙門口,頭也不敢擡。李頭兒照李绂事先吩咐,将一柄四尺多長的鼓槌遞給她,說道:“膽放開,使勁敲,不要停,直到放炮升堂,你再上去!”
“咚、咚、咚、咚……”
幾聲幹澀沉悶的鼓聲傳入後堂側畔的簽押房。李绂平素是個冷人,不甚與人交往,今日坐衙專門等案,更是一聲不吭。漢陽府縣官卑位小,黃倫滿心嫌李绂多事,也不來兜搭說話。四個人正枯坐得不自在,聽見前頭堂鼓聲,李绂便站起身,看也不看三人一眼,隻吩咐一聲“升堂”,遂出了簽押房。黃倫幾個忙不疊随後跟出來,便聽前堂口石破天驚般三聲炮響,三班衙役,巡撫衙門幾個師爺忙忙拿着紙筆從後堂照壁按序一擁而出,幾十個手執水火大棍的衙役一聲遞一聲威嚴的堂威:
“噢……”
所有嘈雜的人聲立刻停止,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劉王氏早已跪在堂口,聽得“李大人升堂”一聲高唱,手執狀紙深深俯地叩頭,口中喃喃說道:“李青天爲民婦做主!”
李绂衣裳窸窣升了公座,見幾個師爺已在肅靜回避牌旁設了小案子援筆待錄,公座側旁西邊一公案是爲黃倫空着,漢陽府縣是二人合坐一凳。他站在那裏,用目光冷冷睃了一眼堂口,吩咐道:“傳請黃大人,漢陽知府柳青、漢陽縣令壽吾一同會審——把劉王氏的狀子呈上來!”
“喳!”
那個叫“李頭兒”的戈什哈答應一聲,徑至劉王氏跟前取過狀紙雙手呈給李绂。李绂一邊低頭細看狀子,一邊對三個剛請過來的官員道:“三位老兄請坐!”一直到細細看完了那狀紙,李绂方輕咳一聲,叫道:“劉王氏。”
“民婦在……”
“你擡起頭來!”
劉王氏不安地瑟縮了一下,躲避着衆人的目光,擡頭看了居中而坐的李绂一眼,忙又低下了頭。大約她禁受不了巡撫衙門這樣森羅殿一般的威嚴儀仗,雙手一軟,幾乎跌伏在地下。
“你不要怕,”李绂輕聲說道,“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衙門立卷承審,本巡撫也有明查暗訪,今日過堂爲這案子審斷,本巡撫雖已奉調北京,已經奏明當今,此案不結,我斷不離湖北一步,你隻管放心——讓被告程森上堂!”
衙門外一陣輕微的騷動,兩個衙役從西側刑房帶着程森出來。他大約五十歲不到年紀,戴一頂六合一統氈帽,灰府綢小羊皮袍,膀間束一條玄色槟榔荷包腰帶,外頭套一件黑湖綢褂子,胖胖的臉上倒也五官端正,隻上唇凹陷些,留着一绺小黑胡子掩飾敗相。程森卻不怯場,腳步橐橐進了大堂,雙手抱一揖,就地打了個千兒,看一眼跪在旁邊的劉王氏,又是一揖站起身來。李绂一看便知是個做過官的,“啪”地将手中響木一敲,問道:“你叫程森?”
“晚眷生程森!”
“你做過官?什麽職務,原在哪裏任職,又因何在籍?”
“卑職原在江西鹽道,康熙六十年因虧空庫銀撤差追比。雍正三年虧空補完,起複爲泰安同知,因母死丁憂在籍守制。”
“好一個‘孝子’!”李绂警覺地看了一眼黃倫,他記得黃倫也在江西藩司衙門做過官,爲程森一案翻案,莫非還有更深的背景?當下一邊思索,冷笑道:“三年熱孝未滿,就敢奸宿有夫之婦,就不論孔孟之道,國法皇憲都不顧了麽?”“卑職并沒有奸污劉王氏。”程森不屑地看了一眼劉王氏,“因卑職起複需用銀錢,随行就市爲佃戶加收一成租。所有佃戶沒有不服氣的。劉王氏一家抗租不繳,下頭人氣急了燒掉她三間茅草屋的事是有的,我已爲這事把燒屋家人開革處罰過了。劉王氏爲賴租,來我府中,見我的時候百般賣弄風騷,敞胸露乳,說了許多瘋話,我趕了她去——我一妻二妾,這把子年紀了,能上她這個當?——想不到她公爹也是無賴,八月十六帶着她兩個兒子闖到我家,當筵飲藥自盡。卑職當即搶救無效,就成了這件人命官司。這個案子經臬台黃大人多次審訊,證詞一應俱全,卑職是讀書人,不敢欺心蒙理,求中丞大人明鑒識僞,這個罪名兒卑職實實不敢承受的……”說着就扯出汗巾子拭淚。李绂聽了,轉過臉不假思索地問道:“漢陽縣,你是第一審官,這個程某人當時是不是這樣供的?”
縣令壽吾坐在最下首,當時接這個案子時巡撫是他的座師楊名時,黃倫并沒有調來,他沒想到案子會這樣扯皮。他今天陪審,原是坐定了當個泥菩薩,劉王氏勝了,他當時就審得不錯,程森勝了,樂得給黃倫順水人情,沒想到李绂頭一個就點到自己,頓時臉上一紅一白,局促不安地說道:“當時程森沒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貴富代理的,還有幾個在場求減租的佃戶,口供和程森說的不一樣。劉王氏父親和兒子飲藥是在八月十五,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設筵待佃戶,續定來年佃租出了争執。劉家乘機揭出程森欺孤滅寡,被程家莊丁抓打吃藥自盡的。這件事看見的人很多,卑職以爲證據确鑿,當即就斷了程家無理。”坐在壽吾身邊的知府柳青立刻說:“壽令當時申報的案情就是這樣,卑職所以就照準了。”黃倫在對面一口就頂了回來:“程貴富不是正身。劉王氏告的是程森,怎麽能據管家的話判斷家主有罪?那程貴富對他家主懷有私仇,有意那樣供,陷害程森的。”程森立刻接口響應,說道:“幸虧了黃臬台明察秋毫,不然我真叫程貴富坑到死處!”他擺着頭還要說,李绂将響木“啪”地猛一擊案,斷喝一聲道:“你給我住口!問到你再說!”幾個人便一齊都住口。
“劉王氏,你說,到底是八月十五,還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
“八月十六!”程森立刻頂了回來,“莊戶們都能作證。”李绂哼了一聲,問道:“誰能出來證明?”程森向外看了看,圍在堂口的幾個衣裳褴縷的人跌跌撞撞地爬跪進來,一窩蜂兒跪下,口中亂嘈,說:“我們程老爺冤枉!八月十五我們都在場吃酒,劉老栓也在,沒見他吃什麽砒霜的呀?”
李绂轉過臉,口氣變得異常嚴厲,問劉王氏:“這是怎麽說?”
“青天大老爺!”劉王氏臉色青灰,連着爬跪兩步,指着幾個證人連哭帶說:“他們都是指着程家佃田吃飯的人,程森說八月十六,他們敢說八月十五麽?八月十五夜裏好月亮,我帶着兩個本家兄弟去程家擡回我的爹還有我的兩個兒,當晚哭喪哭得滿村都過不成節,老爺您随便叫幾個村民問問,這種日子還有記錯的麽?”說着她放聲号啕:“我屈死的老爹……我的兒,我的嬌兒……嗬嗬……啊……”凄慘的哭聲盈庭回旋,人人心上都被激得緊縮起來。外頭幾個毛頭小夥子也擠了進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我叫汪二柱,和劉王氏一個村的。我證老劉頭是八月十五死的……”
“哭得滿村人凄惶掉淚,這事誰不知道?”
“我娘還帶着月餅去老栓家看來着!”
“我是住劉村擡死人的,八月十五,沒錯!”
李绂嘿嘿冷笑,倏地翻轉臉來,問道:“程森,你講,爲什麽私改日期,嗯?”
“……興許,我記錯了……”“你是太聰明了。”李绂譏諷地吊着嘴角冷冷說道,“日子定到八月十六,證人就隻限到你程家的人,就好作手腳了,可惜八月十五這個日子太好記了,更可惜的是你程森不能一手遮天,你隻能脅逼你的佃戶,别的人你掩不了口舌!”
程森仿佛被打了一悶棍,渾身激起一個寒顫,他有點張皇似的環顧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幾個剛剛進來的證人,咬了咬牙強自鎮定着說道:“就算是八月十五吧,反正就那麽回事,他是自盡,又不是我強按着吃藥的……”李绂猙獰地一笑,說道:“你沒有奸污劉王氏麽?”
“沒有。”程森瞟一眼黃倫,低下了頭,他的口氣已經不再那樣強橫。李绂将目光掃向劉王氏。劉王氏被看得低着頭隻是摳磚縫兒,張了幾次口才嗫嚅道:“他……他……”她偷看了一眼衙門口擁擠的人群,到底沒有說出口。坐在西側的黃倫将案一拍,喝道:“今日對簿公堂,你吞吞吐吐語言恍惚,你這刁婦,存的什麽心?”
李绂瞟了黃倫一眼,吩咐戈什哈:“把證人帶下去具結畫押,門口這些人後退三丈!”衙役們答應着便來帶證人。但門口的聚觀人衆聽問奸情,卻越發來神,推走這邊,那邊又湧上來,怎麽也趕不走。還是一個師爺有辦法,端了一碗墨汁,用毛筆蘸了站在堂口淋淋漓漓地就灑。前頭幾個臉上身上着了墨的立刻便往後退,後邊伸着脖子聽熱鬧的頓時擠倒了一片,外邊一時吵聲罵聲哭叫聲嘈雜不堪,好半日才安靜住了。李绂對劉王氏說道:“這是公堂,你必得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才好爲你結案。多少烈婦受辱而死,《春秋》并不責備。既是強奸,那就沒什麽可丢人的。你隻管如實講,不要心存顧忌。”
“是……”劉王氏咽了一口唾沫,“我是他家針線上人叫去的,說是幫着做過冬衣裳……我爹已經去過幾次求他别加租,我想着幫做冬衣,或者能見太太奶奶們求個情兒,就去了。我在他們西廂屋做針線,不知怎麽後來就剩我一個人在屋裏。他……他就進來,動手動腳,先是說瘋話,我不理他,後來他就……猛地摟住我,一手扯褲子,一手摸乳——我叫喚煞,也沒一個人進來……後來……後來他就糟蹋了我。我在他大腿上抓了幾把,不知道抓出印兒沒有……”她羞得說不下去,又低下了頭。
“這就好辦了。”黃倫在旁說道,“既是抓摳過他,隻要驗驗有傷無傷就知道了!”
劉王氏突然擡起頭來,下死眼盯着黃倫,她突然沒了羞澀,梗着脖子,蒼白的嘴唇哆嗦着,大聲說道:“黃大人!你得了程森多少銀子?你——你還是個讀書做官的!三年前抓的印兒現在還能驗出來?你這麽不要臉,一死就一死,我索性全兜出來,你占騙了我身子,答應替我雪冤,後來爲什麽變卦?”
她這個話一出口,立刻滿堂皆驚。李绂、柳青、壽吾并所有的衙役都把目光射向黃倫,一個個臉色蒼白,如同廟中鬼神泥胎,頓時大堂上一片死寂。黃倫萬不料她竟攀出自己,臉色刷地變得蠟黃,沒半點血色,半晌才回過神來,“啪”地猛一擊案,吼道:“你放屁!可見本按察使沒有看錯你,你這個臭婊子,竟敢如此含血噴人!來!”
“在!”幾個臬司衙門的人立刻雷轟般答應。
“大棍侍候!”
“喳!”
“慢。”李绂早已立起身來,案情這樣一轉,是他萬萬始料不及的,此時可怎麽辦?他攢着眉頭緊張地思索一陣,松弛了一下,笑道:“黃大人少安毋躁麽。問明了再加刑不遲——劉王氏,你要知道,你是以民告官,先已經有罪,要想清楚了!”
劉王氏此時将一切已置之度外,死盯着黃倫道:“民婦是破了身子的人,已經一錢不值,隻要公道處置了我一家三口血債,什麽罪我都領了!”她戟指指着黃倫,“你在二堂密審我,你說,程森給你送錢,你不稀罕可是有的?當時我磕頭說,‘大人不愛錢,公侯萬代’,你雙手把我拉起來,你那副髒臉叫人惡心!你說……你說……”
“你這刁惡無賴的淫婦!你住口!”黃倫吼道,“瞧你那副模樣,誰瞧得上?”李绂笑道:“你不要忙着問,讓她說完——劉王氏,他說什麽?”劉王氏道:“他說‘你真長得……可人意兒,我的四姨太也比下去了……’還說,隻要和他‘春風一度’管保我的案子赢……大人,我不是人……爲了替我兒報仇,我就從了……”
李绂冷冷睃了黃倫一眼,正要說話,黃倫惡狠狠問道:“你有什麽憑證?說不出來,我剝了你的皮!”李绂因又問道:“是。你有憑證麽?”
“這種事還要的什麽憑證?”劉王氏掩着臉泣聲說道,啜泣了一會兒,猛地擡起頭說道:“我看見了,他肚臍左邊有一塊朱砂記,上頭還長着紅毛。還有,還有,他的‘那個’左邊還有銅錢大一塊黑痣。紅毛記有半個巴掌大——大人,你驗,他要沒有,我就認這誣告罪!”
這一下把黃倫證到了死地,黃倫立時面如死灰,隻是哆嗦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堂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瞠目望着李绂。
“士經兄,”李绂陰笑了一下,平緩了臉色,叫着黃倫的字說道,“案子已經涉到了你,真真假假自有泾渭。請士經兄回避一下,随我到二堂,我還有話說。”黃倫頭昏目眩,形同白癡,眼睛直直地站起身,提線木偶般跟着李绂到了後堂。他們一離開,堂口立刻傳來一陣人們興奮的鼓噪議論聲。李绂吩咐跟着的戈什哈“叫他們安靜!”一邊示意黃倫坐下,親自倒了一杯茶端過來,娓娓輕聲細語說道:“士經,你說實話,我還可成全你的體面,不叫你當人出醜,不然,你想想看,萬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好不秉公執法的。其實呢,這個案子我心裏已經明鏡一樣——我自己調的人證根本就沒有用上。你要一錯到底,我可也就無法可設的了。因爲這案子是皇上禦批的,我不能沒個交待。”
黃倫仿佛此刻才靈魂歸竅,他仇恨地看了一眼滿臉假笑的李绂,兩隻手抱着剃得發光的腦門子,來個一言不發。
“你再想想看。”
“唔?”
“你不肯招麽?”
李绂勃然大怒,怒喝一聲:“給你臉不要臉,本撫成全不了你了!來,給黃大人去衣!”
“喳!”幾個戈什哈立時餓虎撲食般擁了過來,黃倫本能地一閃,怪聲怪氣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員,士可殺而不可辱,你們誰敢?”李绂格格一笑,說道:“你是‘士’?你是豬!我今天辱定了你!”說着手一揮。戈什哈們從沒幹過這差使,又新奇又好笑,兩個人死死按住掙紮着的臬台大人,餘下的七手八腳連解帶撕,頃刻之間就剝得他一絲不挂。果然的真不假,黃倫肚臍左下側一片紅茸茸的細毛朱砂記。再扳開腿,那塊黑痣赫然在目。
李绂什麽話也沒說,掉頭便返回了大堂。嗡嗡嘤嘤滿堂嘈雜立刻鴉雀無聲。他站在公座上吸了一氣,仿佛要吐盡紛亂的思緒,半晌才定住了神,咬着牙大聲宣布:“黃倫已經招了!程森,你到底怎麽和他勾結翻案,你給我從實——”他“啪”的猛擊一下響木,連那個铿锵有力的“講”字一齊“拍”了出去。
“我招……”程森面無人色,稀泥一樣軟癱在地,“我和他在江西鹽道上就是同事。頭一回送銀子三百兩,他不肯要。後來叙出是舊行,我送他一千兩銀子,他就給我翻了案……”李绂無聲透了一口氣,坐回公座,吩咐道:“給他畫押!”一邊援筆在手在案牍上疾書批文。
據程森一案,該犯原系在籍守制之朝廷命官,乃敢據勢魚肉鄉裏,将佃戶劉老栓之家媳于光天化日之下騙誘到家,強行奸污,緻使劉老栓祖孫三人飲恨自盡。又複交通賂赇朝廷方面大員黃倫,意圖弭罪。滅絕天理于前,舞法弄權于後,使劉王氏一門三命久冤不解,實屬罪不容誅。着判斬立決,報刑部詳準施刑。黃倫身爲朝廷法司大員,貪贓無恥,脅奸民婦,悍然弄法,即行監禁,案由申奏禦覽後遵旨嚴處。
寫罷,接過畫過押的狀紙略一浏覽,眼睛掃視一眼衆人,朗聲宣讀了判詞。立時外面千萬人一齊歡聲鼓舞,劉王氏滿面淚痕,嘶聲高呼:“青天大老爺明斷!李老爺公侯萬代……”夾着程森家屬含糊不清的号啕咒詈聲混成一片……
恰此時,後堂匆匆出來一個戈什哈,對李绂耳語道:“寶親王爺,還有兩江總督李衛制台來了,在後頭簽押房等候大人。”李绂臉上毫無表情,隻點了點頭,直到百姓散盡方徐徐說道:“退堂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