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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遂心願哲士全身退 情無奈癡人再回京

第100章 遂心願哲士全身退 情無奈癡人再回京

遵化事變第二日,田文鏡接到京報,上書房奉旨着征西大将軍年羹堯進京述職。九月二十四日又見年羹堯的奏報起程折,便奉明發批谕“覽奏朕實欣悅之至。一路平安到來,君臣慶會,快何如之!十一月歡喜相見。”自田文鏡嚴厲處置晁劉氏一案,已是直聲震天下,胡期恒車銘二人奉旨引見另行委任,等于是卷鋪蓋走人,此時田文鏡在河南威重令行,真是十二分得意。不料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第二日,突然接到雍正朱批,卻是詞氣嚴厲:

張球果何如人,爾一保而再保,是甚緣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就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鏡看着不得要領,因衙中師爺都換了新的,隻留用了畢鎮遠管書房,文筆上頭很有限的,他自己親自批了幾個奏稿都不滿意,雖不願招惹邬思道,想來想去,似乎隻有和邬思道商量才有把握,因此在簽押房點過卯後,便打轎到惠濟胡同邬思道的宅中移樽就教。

“文鏡中丞,什麽風吹得來?”邬思道似乎很高興,正看着幾個親随收拾書箱,見田文鏡進來,忙笑着讓座,“我正說要過衙去見您,可可你就來了,又讓您纡尊降貴了!”田文鏡疲倦得有點發酸的眼睨了一下邬思道,已是深秋天氣,還穿着雨過天青夾褂,一雙千層底黑沖呢靴子洗刷得顔色發淡,發蒼的辮子梳得一絲不亂,随便盤在脖子上,顯得十分淡适灑脫,由不得歎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是神仙,文鏡羨煞了。我也想潇灑,不知怎麽就潇灑不起!”邬思道淡然一笑,說道:“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軒車驷馬仆從如雲,蒲留仙先生所雲:‘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諾,見者側定立,側目視’——人上之人嘛,這滋味也無可代替。我不久也就要南下回無錫故鄉,他日車笠相逢,你可要隻記情分莫念龃龉羅?”說罷又是爽朗地一笑。

田文鏡怔了一下,愕然道:“先生,你不在河南就館了?”邬思道點點頭,歎道:“爲有這一日,耗我多少心血!我要想惹你讨厭,趕走我了事,誰知竟是不成。南京到北京,仍舊轉回開封城。如今好了,寶親王親自求了萬歲,已恩準我江南養老,皇上待我真是沒說的。”田文鏡想起從前事,也不禁莞爾,旋即皺起眉頭,說道:“你好了,我卻不了了。”因從袖中抽出那份朱批遞過:又道:“切望先生指教,不然,我不放你去呢!”

“又挨了皇上批了?”邬思道接過看了一眼便回給了田文鏡,“告訴中丞一句話,挨批未必是壞事,不挨批未必是好事。李衛、鄂爾善都是皇上信臣,我見過幾份朱批,罵得狗血淋頭——這點子區區小事犯的什麽愁腸?張球好,你就奏辯;不好,你就低頭認個‘失察’的不是也就罷了。”田文鏡想了想,說道:“我也想是這樣,看來真的是叫張球幾個錢迷了眼,不過,我以爲齊根說是另有文章,胡期恒車銘進京面聖,定必在主子跟前灌了什麽話,才有這個朱批。再仔細思量,我是和年大将軍作了對頭。”邬思道笑道:“那是當然,從諾敏一案起,你整治了多少大将軍的私人。我或者說話不知高低,若不是我在這裏,年羹堯有投鼠之忌,早就拿掉了你!”

田文鏡黯然說道:“可是你要去了。”邬思道道:“我來時不爲無因,去時自然也不爲無由,既然聖上允我回鄉,大約總有他的道理。”田文鏡聽見這話,想起雍正朱批更覺心慌,歎道:“看來你前腳走,我後腳也要回廣甯養老了。”

“抑光,你明于事暗于理啊!”邬思道身子一仰說道,“當今聖上即位二年,你從六品微末之員遽然特簡封疆大吏,難道隻是讓你過一過官瘾?你要有了這個念頭,這‘辜恩’二字不但皇上容不得,就是天下人也要嫌憎你了!”田文鏡茫然說道:“我該怎麽辦!眼見是隆科多離位,年羹堯要入值上書房,這個夾闆氣要受到幾時?”邬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說道:“總有一日你知道,年某最恨的是邬某,告訴你,連大行皇帝在内,自古君王耳目靈通深知下層利弊的,莫過于當今皇上!你以爲是你扳倒了胡期恒?就這河南的事情,不知每十天有多少人書簡直達九重。胡期恒車銘實在在這裏擾了政務,單憑你與他們私怨,你要擠他,定必是你自己被擠!你倒是擠過我來着,擠得走麽?”

田文鏡深深籲了一口氣,這才領會了邬思道開頭說的“張球好,你就奏辯;不好,你就認錯”的話原也不是敷衍。正思量間,畢鎮遠帶着幾個戈什哈,手裏捧着奏事匣子進來,說道:“東翁,剛剛接到的,請拆閱。”

田文鏡忙站起身向奏事匣子一拜,取過便掏出小鑰匙打開了看時,是一份裁去頭尾的奏折,仍是參奏自己任用匪人張球的,不由看了邬思道一眼,邬思道卻隻是抿嘴兒笑,急看後頭朱批,卻是:

有人具此一奏發來汝看,汝之居心不肯負恩欺朕,原可确信不疑,至若汝之屬員負汝欺汝與否則未可定也。蓋用人最不宜護短,聽言尤不宜偏信。覽之此奏,更訪之他處,張球似一佥邪劣員,汝其或被其鼓簧不自覺知耳……《朱批谕旨·田文鏡奏折》附李绂奏折朱批。田文鏡不禁大松了一口氣,向椅背一靠,喟然說道:“我不但暗于知理,更暗于知人,皇上知我,我不知皇上這還可說天心不測,即如先生日日相見,我怎麽就拿你當尋常師爺幕僚?可惜我明白了,你又要去了。”畢鎮遠卻不知田文鏡怎的一看奏折便輕松起來,聽邬思道要走,驚訝地盯着邬思道道:“先生,你要走?你到哪裏還有這麽好的館?誰能比田大人待你更大方呢?”

邬思道啞然失笑,說道:“我本就不是紹興師爺,不是那塊料,你們不是日日妒我拿的修金多麽?你看——”他指着櫃頂一個小匣子,“那裏頭都是銀票,關雲長能挂印封金,我也能袖拂清風而去!”

“先生——”

“聽我說。”邬思道笑道,“你那個‘三不吃’我領教了,做到這一條我看也不過是尋常師爺,僅能保全自己而已。文鏡大人,畢鎮遠我看是很有心計的,你不妨多倚重些——忠心替田中丞謀利作事,五年之内,一個知府穩穩保你出來——中丞,可使得?”

“使得!”田文鏡此時心頭寬松,高興得臉上放光,“這不是難事!”因将匣子交給畢鎮遠,“你帶回去仔細看看,回去我們長談,往後邸報來了你要精讀,遇事多給我出點主意,刑名錢糧書啓三房師爺都歸你管!”看看畢鎮遠辭出去,田文鏡又重新思忖了移時,讷讷說道:“……我是器量太淺,不容人也不容事。從前那樣待你也是因此。但我是一心一意要報皇上知遇之恩,想作一番事業的。但如今做事就要得罪權貴,招惹了權貴你就作不成事,唉……”

邬思道見這個剛愎自用的田文鏡今日如此誠摯,也不禁動容,他架起拐杖笃笃踱了幾步,看看窗外滿樹紅葉,久久才俯仰一歎,說道:“何嘗單你作如此想?皇上也是這樣想的……”

“什麽?”

“我是說,皇上要‘振數百年頹風’,他就不免要開罪幾乎所有的官員……在藩邸皇上以孤臣自許,如今他是個真正的‘寡人’,别看坐在須彌寶座上,其實如行荊棘叢中。”

“……”

“皇上是孤臣出身,受盡擠兌沖殺出來的。因此他賞識孤臣,越受擠兌也越要加意保護。”

“唔……”

邬思道又沉默片刻,一笑坐了,問道:“你想做個什麽樣子的臣子,是尋常巡撫,還是要做一代名臣!”田文鏡不禁瞠目,望着邬思道道:“我這樣辛苦所爲何來?我當然想做名臣!”邬思道不言聲,從匣子裏又取出厚厚一份通封書簡,封面上寫着“密勿謹呈上書房代轉直奏”卻是火漆封得嚴嚴實實,微微笑着推過來。田文鏡取過便用手拆封,邬思道卻忙道:

“不要拆!拆了就不靈了!”

田文鏡疑惑地縮回了手,詢問地望着這個神秘的瘸子。邬思道道:“就是這樣,你在封面下首簽上‘臣田文鏡’四個字,加蓋巡撫關防遞進去就是了。”田文鏡道:“這是奏折,萬一皇上問起什麽,我全然不知,那算怎麽回事?”

“我明日離開封,你今日發出這奏章。”邬思道笑道,“我走後會給你信,你自然就明白了。這份折子是我用心血最多的一份,原不打算給你,是想讓李衛小朋友得個彩頭。你今日來得有緣,所以送你爲臨别贈禮。你要信不過,折子還給我,信得過,就六百裏加緊拜發。”

田文鏡把奏折放下,審視一下又拿起來,像父親看嬰兒那樣捧着又看了看,小心翼翼揣進懷裏,翕動着嘴唇道:“先生必不誤我,告辭了——明日我設席送行。”說着便起身一揖。邬思道已自起身,笑道:“我亦不肯自誤。中丞隻管放心!”

第二日田文鏡在城南惠濟橋接官廳設酒爲邬思道餞行,阖衙師爺幕僚司官都來應酬,自然有一番酬酢光景,直到午錯,邬思道方乘轎而去。田文鏡回衙,畢鎮遠才道:“邬先生給大人留有信。”田文鏡急拆開看時,隻有短短幾行字:

吾将南行,從此永訣于官場矣。感念同事共立之誼,臨别代折,題爲“參劾年羹堯辜恩背主結黨亂政事十二罪”。此奏聞之,即年羹堯勢力澌滅崩潰日,謂予不信,且拭目以待。吾此舉非爲君巡撫任上情,乃報大覺寺仗義執言之義,君自細思。邬思道頓首再拜。田文鏡大吃一驚,立刻吩咐:“用快馬追回奏折!”畢鎮遠道:“這會子奏折恐怕到高碑店了。就是飛已追不上了。東翁,昨夜我和邬先生徹夜長談,他才智學識絕非常人能望其項背,據我看竟是一位絕代傑士,又能全身而退,真正罕見!可惜我畢鎮遠日日同處一室竟毫無覺察,你放心,他斷不誤你,他還說十七年前就與你有過患難之交——你想想就知道了。”田文鏡想想也隻好聽天由命,又拿起兩封信看了看,喃喃說道:“大覺寺……哦……原來他就是當日被金府追拿的那個殘疾……”

十月初九,年羹堯帶着幾十名扈從親随趕到了北京。其實九月十三他就接到雍正的旨意,着他火速進京述職,立即飛騎回奏,因軍隊越冬事宜未畢,請“稍延時日”。僅過六天雍正旨意又到,說“召爾進京,即爲大軍越冬事宜有所籌措”。于是年羹堯又報病,但雍正的關切已出人意料,竟要派太醫院醫正率十名太醫前來看脈,真叫他躲無可躲閃無可閃,因此才促裝就道。

年羹堯這樣拖延,倒也并不是怕。從他與皇帝淵源之深,他相信隻用幾句話便可解釋“不純的小小誤會”。而且他自己覺得雖然允汪景祺竭力拉攏,卻并沒有上賊船,隻是對劉墨林之死他自覺有保護不周之責,既非自己加害,也隻是個破案的事。他這樣拖,是在等待,但等待什麽連自己也說不清,也許是内心深處想等等看十四阿哥允能不能真的被廉親王營救出來,也許是擔心還有更多的人背地告狀,自己得預備着如何應答雍正問話,也許是每見雍正總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他不大想見這個陰鸷刻薄的皇帝。但此刻既到了北京,他心裏也就坦然了,因是奉旨進京,不便就回自己的私邸,胡亂在潞河驿站歇了一晚,自有不少同年契的來探望說話,踏實睡了一晚,第二日便打轎往西華門遞牌子請見,不一會便有旨,先由張廷玉接見,年羹堯想想前後兩次進京冷熱,不覺有點失落,也隻好遵旨由隆宗門進去,正要進乾清門,侍衛德楞泰攔住,說道:“張中堂在軍機處,請大将軍那邊去。”年羹堯真有點傻子進城模樣,又打聽着踅回來,卻在隆宗門内,剛要進去,一個末等侍衛又擋駕:“張中堂在見人,請年大将軍稍候。”年羹堯看了看門口豎的雍正親書鐵牌“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違者斬”,隻好站在幹冷的風地裏等着。這一等就等了足有半個時辰,才見棉簾一掀出來一個人,卻是新任直隸總督李绂。兩個人原本熟稔,年羹堯正要寒暄,兩個小侍衛在旁催促道:“年大将軍請進,張中堂一會兒還要去養心殿見駕呢!”年羹堯隻好挑簾進來。

“哦,是亮工來了!”張廷玉正端茶要喝,見年羹堯進來,忙放杯起身,笑道,“一路辛苦!昨晚我就要去看你,廉親王爲旗人增加月例,竟親自登門打擂台,直談到子時,沒有去成。今早進來皇上就有旨,叫我們先見見,不想你現在才來。”年羹堯此時真是氣得無話可說,想想張廷玉和自己品秩一樣,且爵位比自己低,便不肯行禮,就勢坐了張廷玉對面,壓了又壓才按住火氣,幹笑一聲道:“你是忙人嘛,天天和人打擂台。這不,我又來招怨了。”張廷玉卻似不留心年羹堯的神氣,一邊命“看茶”,口中笑道:“亮工,北京這幾日幹冷,還覺得慣吧!”

年羹堯在暖烘烘的屋裏,又喝了一口茶,一身寒氣都祛散了,因笑道:“這算什麽冷?衡臣不妨到我大營去幾天,就知道滋味了,皇上既召我回來計議過冬的事,總求中堂多多斡旋,如今我那裏糧草都不多,柴炭隻夠燒到正月底。二月裏那裏還是冰天雪地,叫兵士們怎麽受?”“唔,”張廷玉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說道:“青海西新疆東南過來驿報,說雪下得很大,是麽?”年羹堯點點頭,說道:“是。阿爾泰那邊想從我軍中調糧,我撥了一萬石,那邊運不過去。這一路走,潼關到洛陽也都半尺厚的雪,偏就我們那裏沒有雪,其實要真下得大一點,氈幕上蒙上厚厚一層,還倒暖和一點。”

“是啊!那邊苦,我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張廷玉歎息一聲,“這幾天奏報,河南雪、湖廣雨夾雪,山西也是雪,聖上原定命汝福進駐平涼,王允吉部撤回陝西,魏之躍部調防川南,以軍就糧,我原還不同意,看來還是聖慮周詳啊!”

年羹堯大吃一驚,原來竟是這麽個“越冬”辦法,沒想到随便寒暄中不知不覺便被張廷玉套得死死的!年羹堯想想,外無敵寇内乏糧草都是自己說的,張廷玉的話無可駁诘,但就這麽輕飄飄的兵權被削得幹幹淨淨如何能甘心?思量半晌方道:“這事關系很大,萬一來春兩邊化雪早,策淩和羅布合兵東進,辎重都上不去,會誤了大事的。再說,這麽大的事也得我回去親自調度。”

“也好。”張廷玉笑道。“不過聖上今兒齋戒,一會兒還要去祭堂子拜社稷壇,今日未必能見,嗯——這樣,你先回驿館。要是皇上有空,随召随見,沒空呢,明日是必定要見的。”說罷便起身,年羹堯也隻好辭出來。

張廷玉出軍機房沿永巷向北,到養心殿垂花門前,卻是張五哥當值,一見面就說:“皇上叫你一來就進去,不必通報。”張廷玉略一點頭便匆匆入内,在殿外丹墀下老遠便聽雍正刁聲惡氣地訓斥人,隻怔了一下便跨進殿去,卻是穆香阿等十名衛士直挺挺跪在當地。雍正隻睨了一眼張廷玉,繼續說道:“朕是何等樣主,用得着你放這些個虛屁?年羹堯才是你們的真主子呢!如今他住在潞河驿,有什麽新鮮馬屁隻管去拍!”

“回皇上……”穆香阿連連叩頭,“在大将軍那裏,并沒有聽見有什麽過頭的話,這是不敢欺隐的,至于說給年羹堯擺隊,主子說過要聽他節制;他那麽嚴的軍令,奴才們不敢不遵是有的,決沒有自外主子辜恩負義的事,求主子聖鑒……”

雍正連連冷笑,說道:“衡臣,你聽聽這狗才的話,還說沒有辜恩!朕叫你們侍候他,沒說叫你們當他的奴才——你們必定以爲‘侍候’就是奴才了?一是叫你們到軍中熟悉營務,栽培幾個滿洲将軍,二是年有什麽是處不是處随時報給朕,有你們不便谏說的,朕好開導訓谕,也是一片成全他的心。你們倒好,都給他作了擺隊儀仗,還有給他提馬桶倒夜壺的!送上來的折子捧得他諸葛重世吳起再生——還敢在朕前大言不慚,什麽‘沒有自外’,又是什麽沒有‘辜恩負義’!”

“……”

“年羹堯收留二十名蒙古婦女充作侍妾,有沒有的?”

“回萬歲……有的……”

“他和九爺以主仆禮相待,有沒有?”

“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省,知府以下都以上賓平禮相待,有沒?”

“奴才們沒見,這些親兵戈什哈回來吹噓,聽見過。奴才以爲不過是驕兵悍将在外仗勢作威,隻勸說過年羹堯,沒有回主子——奴才已經知錯了。”

“你以爲!”雍正哂道,“朕竟不知對你說什麽好了!似你這樣的心腸事君,朕承當不起,别在這裏讓朕瞧着惡心,回去還去侍候你的真主子是正經!——起來,滾出去!”

十個侍衛被他罵得面如土色惶惑相顧,無奈隻得紛紛叩頭跪安,張廷玉在旁說道:“主子既叫你們去見年羹堯,去見見吧,總是你們跟過,他來京不見見也不好。”衆人諾諾連聲答應着,雍正又道:“既是你們的主子,原原本本把朕今兒這話透給他。他有的是銀子,不似朕這般小氣!”穆香阿經張廷玉這一轉圜,臉上方有了點人色,忙又賠笑道:“好歹奴才是主子上三鎮裏的正經滿洲人,求皇上給奴才個改過機會,斷不至再給主子丢人。再給奴才十個膽也是不敢了。”

“敢不敢全在你。”雍正氣色平和了些,呷着茶無所謂地說道,“朕是恨你們的心,你們的心沒有放在朕這裏,年羹堯立不世奇功,還是朕的心膂重臣,朕并沒要你們去輕慢刻薄他——去吧!”雍正目視十個侍衛,直到退出垂花門方深深透了一口氣,“論起來都是親貴子弟,祖宗血戰功勞;都養出這班花花太歲,真正氣死人!——不去說他們了,見過年羹堯了吧?他都說些什麽?”張廷玉便将方才見年羹堯的情形備細說了,又說:“看來他不大情願以軍就糧,聽起也有些道理,所以臣沒有答複。明春如重新調這些兵入青,往返折騰不但費錢,而且好像專爲撤調年某這麽作,容易起謠言。”雍正聽了默謀良久,說道:“朕總不能放心。汪景祺蔡懷玺他們劫持允,總要有個去處吧?難道去落草爲寇麽?”說着便擺手命坐。

張廷玉坐下,安詳地一躬身說道:“皇上擔心不爲無因,但就此刻留年羹堯在京,他也隻能聽命,朝廷聲名上卻不好。年羹堯拖了一下又來了,據臣看,他是略有勾連卻沒有真正認承什麽,沒有龍頭,西邊造不出大亂子來,這件事隻有汪景祺的案子審明才能定谳。所以不要急也不須急,倒是年羹堯提醒了臣——與其調兵不如調官,把年部三個都統調到雲貴兩廣,由嶽鍾麒選派保舉有功将弁補入年軍中指揮,看來也就萬無一失了。”

雍正來回踱了幾個圈子,說道:“朕深以爲然,既省錢又不動聲色再好不過了,你這就過去以軍機處名義發調令,晚間朕看過就用八百裏加緊發出去。”張廷玉起身答應一聲“是”,又徐徐說道:“年某如今隻是涉嫌,罪不昭彰,請皇上留意,該有的體面還是要給他的。”雍正點點頭,朝外喊道:“高無庸!”

“奴才在!”

“去潞河驿傳旨,叫年羹堯這會子就遞牌子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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