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是昨天夜裏才到達北京的。自從在南京會見李衛,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欽定的“中隐于市”,老實聽從雍正安排,是唯一的自全之道。想擺脫朝廷羁絆放舟江湖笑傲風月是辦不到的。安置了家眷後,急急趕往北京,先去十三貝勒府拜會允祥。允祥卻在豐台,直到深夜才見了面,兩個人談到天蒙蒙亮才了一會兒,因知年羹堯今日入城,便和允祥同乘一乘大轎前來觀禮。當下允祥聽邬思道爲年羹堯下此斷語,不禁吃了一驚,疑惑地凝視了邬思道一眼,說道:“瘸子又要危言聳聽了!年羹堯這一功,其實打穩了皇上的江山,如今聖眷還在我之上。你知道麽?”
“十三爺,你隻說對了一半。”邬思道若有所思地看着百官由左掖門魚貫而入,“打穩了皇上的江山一點不假,年羹堯如果兵敗,八爺就召集八個鐵帽子王,逼皇上遜位;仗打得溫吞水,後方财政不支,八爺不但扳不倒,還要造亂,他是戰勝将軍,皇上就是英武聖主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說年羹堯聖眷在你之上,十三爺就大錯特錯。聖上是用你安内,用他攘外,外患既去,他一點不知收斂,怎麽會有好下場?”允祥聽着這話,心裏一陣陣發寒,許久才道:“等他面聖下來,我們和他聊聊。”邬思道猛地轉臉望着允祥,目中灼然生光,斷然說道:“十三爺,要聊你們聊,我是絕不見年羹堯的。我是奉旨來京的。萬歲或者秘密召見一下,或者由您奉旨傳話都可,餘外的人我一個也不想見。”
二人還待往下說時,八王府太監何柱兒從右掖門出來,徑自走到允祥面前,說道:“王爺,我們主子以爲十三爺在太和門候着,誰知哪裏也尋不見!萬歲爺也問怡親王怎麽沒來,請爺趕緊進去罷。”說罷看了邬思道一眼,卻沒言語。允祥因笑道:“方才我有些頭昏,沒有随班奉駕,這會子略好些兒了。你且去,告訴你八爺,我這就來。”直待何柱兒去了,允祥方道:“邬先生,看來你是不進去的了。就住我府吧,萬歲早說過想你,必定是要見的,我這進去一說,主子必定歡喜的。”“這就是十三爺擡愛我了。”邬思道道,“你等筵散無人時再奏皇上,隻說我已到京,在府裏靜候旨意。”說罷,便坐了允祥的大轎打道而去。
爲年羹堯慶功的筵宴設在禦花園。紫禁宮院内不許栽樹,這樣熱天毒日頭,一千多人的大宴設哪個殿也盛不下。允祥進來時,禦廚房的太監們舉着大條盤來來往往正在上菜,個個熱得滿頭大汗。允祥掃眼見雍正的首席設在拜月台的涼亭下,雍正坐在首席,挨身便是興奮得滿面紅光的年羹堯,旁邊是幾個老親王陪坐,便忙趕過去給雍正叩頭,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給幾位叔爺請安了!”又轉謂年羹堯,“大将軍今日不易!這次回京也走得勞苦,今兒主子專爲你慶功,你可要多用幾杯了!”年羹堯忙起身笑道:“年某何功之有,這都是主子調度有方,前方将士仰體聖德,那些醜類冥頑不化之徒,怎麽抵擋我堂堂王師?十三爺過獎了!改日,我一定登門給十三爺請安!”
“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國之臣。”雍正見年羹堯沒有離席給允祥行禮,又搶在自己前面說話,便皺了一下眉頭,随即嬉笑道:“真正在後方調度的是老十三,朕不過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而已。來來,老十三,你也這一席坐!”允祥忙躬身賠笑道:“這是主子厚愛,本不敢辭的。但主子也曉得,臣弟有個犬馬之疾,同席同餐怕過了病氣。就是别的席,臣弟也不相宜。今兒八哥是司儀,臣弟執壺司酒,挨桌兒把盞,略盡心意,不知萬歲可能恩允?”雍正含笑聽了,說道:“随你。隻不可勞累了,乏時,想歇就歇着。”月台邊站着的允見雍正颔首示意,便大聲叫道:
“開筵——奏樂!”
于是鼓樂齊鳴觥籌交錯。允祥先舉一杯爲雍正納福。又爲年羹堯敬了酒,依次按爵位給陪坐的幾個老親王上壽,這才又轉到别的筵桌上。雍正隻略舉杯呷了一口,含笑道:“朕素不善飲,偏勞幾位皇叔多勸幾杯,今兒是亮工的好日子。”衆人忙都躬身答應,輪流爲年羹堯把盞。急管繁弦中,年羹堯左一杯右一杯的盡是敬酒,饒是量宏,早已醺然欲醉,仍是來者不拒,面兒上不倒,酒湧心頭,耐不住便要說話:“我自幼讀書破萬卷,原想以文治爲聖朝盡力。所以秀才、舉人而進士,傳胪保和殿還不足二十歲,後來皇上收在門下,入漢軍正黃旗,不料改了武職,竟成殺人不眨眼将軍。與皇上恩結義連數十年,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荊棘叢中艱難竭厥,其中苦楚皇上盡知……”他突然打了個頓,意思到說錯了話,接口又道:“所以我常向嶽鍾麒講,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西線軍事大勝,一賴皇上如天洪福,二靠三軍将士浴血用命,這就成全我年某爲一代儒将。彌月之内殲敵十萬,聖祖在位時也不曾有過——這都仰受皇上的如天洪福……”說着,便又滔滔不絕大談西甯大捷。
因這筵席專爲年羹堯而設,他說話便格外引人,所有的目光都掃向了他。聽他黃腔走闆地大吹大擂,已在月台邊歇息的允祥聽得心旌動搖,掙紮着起身,提了精神踱過來,笑道:“年大将軍,你說得很是,君父之恩德,皇天後土都鑒諒着呢……”雍正似乎一直漫不經心地聽着,臉上和顔悅色地盯着年羹堯不言語,見允祥端着酸梅湯,知是要爲年羹堯解醒,也覺得年羹堯再這麽說下去,出了事不好收場,一笑起身道:“年亮工是有酒了,但酒後真言,朕聽來更覺受用,因爲他這話坦誠,且爲忠誠之坦誠!亮工,彌月殲敵十萬,确是開國以來無與倫比的大捷,古之良将不過如此——趁此瓊漿爲朕舞劍一歌,叫你主子高興高興如何?”
“紮!”
年羹堯挺身而起,昂然答應一聲。他醉眼迷離,衆人的心思壓根沒理會,也沒留神雍正是親自給自己解圍才說那番話,因接過張五哥遞過的劍,就地向雍正打了個千兒,起身支一個門戶,便在月台前舞太極劍。他舞得很慢,邊舞邊道:“奴才有《憶秦娥》一首,爲主上佐酒助興!”接着似唱似吟,曼聲詠誦:
羌笛咽,萬丈狼氛沖天阙!沖天阙,受命馳騁,三軍奉節!将軍寒甲冷如鐵,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鋒芒指處,殘虜破滅……一邊吟唱,手中的劍愈舞愈快,如飄風疾雪,銀球價在筵前團團滾動。良久,年羹堯方收勢站定,卻是神定氣閑,似乎酒意也沒了。幾百名文武官員目不轉睛,看得五神皆迷,連喝彩都忘了。
“好!”雍正高興得臉上放光,“堪稱文武雙絕!”因起身來,掏出懷表看了看,又道:“筵無不散,不知不覺已未時。朕稍事歇息還要辦事見人,今兒你也勞乏了,就住在朕雍和宮舊邸,明兒陪朕到豐台,朕要親自勞軍!”年羹堯謙遜地一躬,賠笑道:“這實在是主子的關愛,奴才如何當的起?奴才是個帶兵的,理應還回豐台軍中,明兒就在豐台迎駕,似乎更妥當些。”雍正瞟了允祥一眼,點頭道:“依你。不過明個兒你還是遞牌子進來,和朕一道兒去,這樣風光些。”
年羹堯還要遜謝,但雍正口吻并無商量餘地,眼見允祥率王公、馬齊張廷玉帶着官員紛紛離席,王公們站成一排,官員們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跪下,已成送客格局,便不再說什麽,隻低頭輕聲稱是。雍正拉起年羹堯的手,笑道:“朕還送你出去。”允看着這一幕,臉上毫無表情,将手一擺,頓時丹陛之樂大起。鍾鼓撞擊聲中,王公一揖手,百官三叩頭,送他二人出了禦花園。年羹堯被雍正綿軟冰冷的五指捏着手,覺得很不舒服,試着抽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待出園門雍正撒開手時,他已通身都是燥汗。
當晚,廉親王允在朝陽門外八貝勒府爲允接風,陪坐的有侍衛鄂倫岱和禮部侍衛阿爾松阿阿爾松阿,阿靈阿之子,侍衛内大臣,刑部尚書。與父相同積極支持允奪嫡。雍正四年五月,他與鄂倫岱被誅。這個地方是允在京時來得最多的地方,自康熙四十二年原上書房大臣索額圖密謀逼宮,擁立太子的陰謀敗露,他三天五天必定要來拜會一下,院裏園中一草一木都踏熟了。但今天到這裏來,卻無端生出一種陌生之感,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什麽。八、九、十貝勒當日号稱“王中三傑”,領袖百官縱橫六部,外加一個十四阿哥允将十萬雄兵在外,互爲犄角,真算得上一呼一吸朝野震動,沒想到竟敗在雍正這個“辦差阿哥”手裏,一二年間手足凋零,被拆得七零八落……也許因爲乍從荒寒的沙漠瀚海返回這繁華世界錦繡富貴之地,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或者因這番西域之行始終沒敢挑明了和年羹堯深談,虛與委蛇,徒勞而無功,不免怅惘;總之,無論如何允鼓不起興頭來。允見他呆呆的,隻是出神,殷勤勸酒道:“你這是怎麽了,好不容易回來,怎就像霜打了似的?是曆練得深沉了,還是有心事?”
“我是有心事,金波玉液難下咽呐。”允沉重地将發辮向身後一甩,粗重地歎息一聲,“我想十弟,有他在這塊揎臂攘眉劃拳行令該有多好!如今卻在張家口喝風吃黃沙,阿靈阿肝膽照人忠直誠信,揆叙多才多藝謀事精當,都是我們滿人裏頭的人尖子,也都身染沉疴一命歸泉。留下我們幾個孤魂,吃這杯枯酒,怎麽暢快得起?”他看了鄂倫岱一眼又垂下了睫毛,端起杯來看了看,又放了下去。鄂倫岱心裏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允心裏對自己有所責備。在康熙宴駕那個緊急關頭,鄂倫岱奉允之命倒戈助了允祥一臂之力,誅戮了豐台提督成文運,原爲的北京城允和雍正“打成平手”好讓大将軍回京收漁翁之利,想不到弄成眼下這個收拾不起的局面。鄂倫岱想着,自失地一笑,說道:“我曉得,九爺心裏恨我。千不怨萬不怨,隻怨我自己是個混蟲,辜負了爺們的心,誤了爺們的事……”
允看看允,又看看鄂倫岱,“撲哧”一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這是當時的情勢嘛!老十四回京後,我們促膝談了一夜,什麽話都談透了。不然,鄂倫岱也不會登我這個門。如今即爲自全,我們也不能窩裏炮——打起些精神來!把昔日恩怨抛向東流水!”他親自傾了四杯酒,一一送到衆人面前,說道:“來來來,滿飲了!”
“我看話不說透,九哥是打不起精神來的。”阿爾松阿一直斜靠在椅子上嗑瓜子兒,微笑着端杯一啜,說道:“告訴九爺吧,世事如棋局局翻新,後頭的事誰料的定呢?皇上一個孤家寡人,真正的獨夫,支撐不了多久!”鄂倫岱驚異地轉臉看看阿爾松阿,悶聲歎息道:“我們不占中央位置,無論如何扳不回局面。這次搜宮,老隆親自布置,先占紫禁城暢春園,再奪豐台大營,然後發文天下,‘皇上蒙難’在外,擁立三爺攝政。你們聽聽,盤算得天衣無縫吧?一個馬齊出來就頂住了九門提督的兵,怡親王不費吹灰之力就徹底兒攪黃了這件事?年羹堯這又帶兵進京,轟動了滿天下,你瞧他那勢派,就差着沒有加九錫進王爵了。文有張廷玉、方苞,武有年羹堯一幹子幫兇,還說什麽獨夫?八爺——不是我鄂倫岱撂松炮下軟蛋,至今劉鐵成還防賊似的盯着我,疑心是我放了隆科多的兵進園子。這‘謀逆’二字好輕易擔待的?阿松,你也是侍衛,侍衛頂多大用場你清楚,女人生孩子疼,敢情男人不知道?”
阿爾松阿是鄂倫岱的本族堂兄,論親還在五服之内。他穿着亮藍套扣坎肩,绛紅實地紗袍袖翻着雪白的裏子,聽着鄂倫岱發洩牢騷,不禁龇牙一笑,說道:“你這會子想和八爺撕擄清白?遲了些兒罷?”阿爾松阿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泛着黑紅的國字臉上五官也還周正,隻一口大白牙破相,盡自矜持着,笑起來仍似滿嘴是牙。但隻一閃便又抿住了,隻盯着鄂倫岱不言語。
“你這話說得謬,”允盯了阿爾松阿一眼,冷冰冰說道:“鄂倫岱不是賣友賣主之人。要和我撕擄,犯生分,今晚就不來,來也不說這個話了!但也确實怪我,先頭有些事沒有跟鄂倫岱說清,爲怕老鄂的性子不防頭走了風,或者知道的多了反而瞻前顧後,弄得鄂倫岱有些狼狽。這裏我給鄂老弟賠個情兒,撂開手好麽?”說罷竟就座中起身向鄂倫岱一揖到地。鄂倫岱驚得忙雙手扶住,說道:“八爺……奴才怎敢當得起?隻是陰差陽錯,走到這地步兒上,奴才心裏憋得都要炸了。好歹什麽章程,八爺您拿定了,就是死,奴才情願當個明白鬼……不是麽?”他說得動情,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嗓音也有些哽咽嘶啞。允撫着鄂倫岱的背,臉上也帶了戚容,口裏卻笑道:“今日是給你九爺接風嘛。咱們邊吃酒邊談。來,都坐好!”
允這會兒覺得心緒安定了些,笑着呷一口酒,說道:“接風不接風無所謂。但我的心緒真的是壞透了。自到西甯,我原想憑怎麽不濟,到底是個龍子鳳孫,别的不說,參贊些軍務總是該當的,偏偏姓年的把我當客敬,泥菩薩般供起,我沒有奉旨管事,隻是個“軍前效力”的名分,一件事也插手不得,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輕易吐口,後來寶貝勒他們去了,我更連個邊也旁不上!我一肚皮的雄心,要憑銀子憑心地套住這個姓年的,想不到都撒了西北風地裏!你留京師,老十發落張家口,十四弟去看祖墳,雍正這一手算得上辣。原以爲他隻是個辦差阿哥,必定是個瑣碎皇帝,不懂政治,我竟瞎了眼!”他把頭深深埋在兩臂間,咬着牙兩眼盯着閃動跳躍的燭台,瞳仁閃爍着,不知是火光還是淚光。
“這一條足證皇帝膽寒心虛。”允笃定地靠在椅背上,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他以爲拆開我們兄弟,就散了‘八爺黨’,其實足證他不懂政治——”他緩緩站起身,漫步散踱着,一邊想一邊說,“‘八爺黨’在哪裏?在天下臣民心裏!朝野如今都在流傳,先帝遺诏寫的‘傳位十四子’是雍正改成了‘傳位于四子’,這是說他不忠,他發落一母同胞的十四弟去守陵,氣死皇太後,也有說太後是觸柱自殺的——這是他不孝。隆科多依附的其實是新三阿哥,我把他推出去和皇帝打擂台,成則收利,敗則毀他的名,他就是個不仁不義的皇帝!所以我看上去地位岌岌可危,其實穩如泰山。憑他那兩下子,奈何不了我允,何況如今又加上一個‘年羹堯黨’?”
這番話款款而言,語氣卻兇刁陰狠,允與他自幼相交,即便在一處商議一些極爲機密的事,允也都是溫文爾雅,以道爲本,滿口子曰詩雲,今兒圖窮匕首見,殺氣騰騰,居然毫無飾詞,要陷雍正爲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地步!看着允帶着獰笑的面孔,允渾身一震,吃驚地問道:“年羹堯!——年羹堯怎麽了?”
允背着手,滿臉陰笑,卻不言語,隻向阿爾松阿努了努嘴。此刻連鄂倫岱也怔了,手按酒杯盯視着阿爾松阿。
“年羹堯頭上有反骨。”阿爾松阿嘿然冷笑,突兀說道,“銀子加上刀,他已經把十萬大軍變成私人勢力!西甯大捷前本錢不夠,如今已經倒過來要挾朝廷了!”
“何……何以見得呢?”
“雍正以諸侯之禮待他,他也以諸侯自居。”阿爾松阿口氣斬釘截鐵,“九爺你細想,年羹堯所作所爲,他吃飯叫‘進膳’,他選官叫‘年選’“年選”,見許克敬《瞑齋雜識》卷一,節制十一省軍馬,要升誰的官,要罷誰的職,朝廷從來沒有駁回過。爲什麽?一來他還有用處,二來也着實怕着他!宋師曾是個什麽人?他在保定府借修文廟,貪污銀子三千兩,被李維鈞出奏,原是要下大獄,至少要剝官奪職的人,年羹堯反奏李維鈞挾嫌報複,結果李維鈞降兩級,宋某人卻升兩級爲江西道,聽說又要調升直隸布政使!範時捷有什麽罪?不就和年羹堯頂了幾句嘴,外放巡撫票拟都出了,又收回來!這次過河南,田文鏡辦案,和臬司藩司衙門鬧翻了,年羹堯又插手政務,命田文鏡釋放臬司衙門的人,你瞧着吧,河南還有熱鬧的!”
允一邊聽一邊踱步,至此擺擺手插話道:“說年羹堯腦後有反骨,我不敢斷言。但年羹堯植黨營私驕橫跋扈僭越犯上,是真真切切。阿松方才講的我知道,都是雍正不情願的事,俯就了年羹堯。其實已經君臣相疑到了極點——你信裏說的那個汪景祺年羹堯還養着,養着做什麽?無非是備着應急!他上的密折,說你在軍中很安分,皇上委婉批示‘允劣性斷難改悔’,他又說‘十爺十四爺理當回京奉差’,卻隻回答‘知道了’三字,明是不置可否,其實就是駁了。皇上派去侍衛他用來擺隊,他這次進京的情形更是荒謬之禮,見了王公大臣都不下坐騎,在皇帝面前箕坐受禮,這年羹堯不是昏聩了,就是别有用心!”
允和鄂倫岱都用心聽着,許久,允才道:“年羹堯這些事我是目睹了的,但他實在是我們的宿敵,爲什麽要保我和老十老十四,我想個明白,皇上又何必這樣待他呢?”“豬要養肥了再殺嘛。”允冷冷說道,“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堯親口對我講‘八爺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待主子那樣忠于八爺。’口說無憑的事,他能賴帳。但十四弟爲大将軍王,他做陝西提督,書信來往白紙黑字,賴起來就未必那麽便當。雍正靠年羹堯的軍功粉飾太平穩定人心,收拾我‘八爺黨’推行他的新政,三阿哥弘時靠我和隆科多的勢力去奪嫡,我呢?且作壁上觀,到他收拾不了局面之時,請出八旗旗主再造局面——這就是當今局勢的底蘊。”
“八爺這話真讓人醒神兒。”鄂倫岱呵呵笑道,“我說呢,皇上幾次發作您,拳頭攥得出汗,臉氣得紫茄子似的,隻不敢動您一根汗毛。既然這樣,不如挑明了和姓年的攤牌,拉他進我這圈子,兩股合一股打他個冷不防?”
允格格一笑,說道:“你講得何其容易!年羹堯的私财近千萬,封到一等公,王爺都看不在眼裏,用什麽拉攏他?弘時也做的皇帝夢,我還得順着他的夢做自己的事,也拉攏不得!讓弘時占天時,年羹堯取地利,我得人和,穩穩僵持下去,以靜制動,守時待變才是上策。弘時雖有心術,隻握到半個隆科多,年羹堯雖然野心勃勃,能指揮如意,沒有财源也是枉然。你瞧着吧,他這次觐見,準伸手要錢糧!”正說着,忽聽自鳴鍾連撞十響,忙又笑道:“原是給老九洗塵,放量好生吃幾杯的,又議起這些個叫人心裏發沉!今晚再不談這些個了,咱們高高興興舉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長生不老!”
四個人粲然一笑,滿腹憂愁盡化烏有,你一杯我一盞直吃到四更天。都沒有回家,在廉王府逸興齋抵足醉卧,俱都然黑甜一夢。
寶貝勒弘曆沒有跟年羹堯一道入城。按劉墨林的想法,随軍入城,風光體面些,但弘曆卻不肯出風頭。一到豐台,弘曆便帶了劉墨林便裝輕騎離了年羹堯的中軍,直奔大内乾清宮面觐雍正,一繳旨,自然就沒了欽差身份。雍正冷面冷心,在兒子們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穩坐在須彌座上靜靜聽完弘曆述職,淡淡說道:“簡明得體,很好。年羹堯代天讨逆回朝,朕要親迎,你們不必受朕的禮,先來繳旨很是。這一路情形朕知道,供應周張,着實累了你們了,下去歇着罷!”
劉墨林滿心急着要去嘉興樓,巴不得雍正這一聲,連連叩頭謝恩。弘曆卻賠笑道:“皇上萬幾宸函晝夜宵旰,尚且親自勞迎,兒臣怎敢言累?還該随三哥扈駕,等差使辦清,皇上賜假時再歇息不遲。”
“不用了。”雍正偏着頭想了想,說道,“你十三叔身子骨兒不好,朕也命他随意。方才他遞了個片子,邬先生從李衛那趕來北京。你去見見,聽邬先生有什麽話。”弘曆忙答應着,又問道:“阿瑪要不要見邬先生?”“你代朕見就是了。”雍正沉吟道,“他有什麽話由你代奏。要缺什麽,叫他隻管說。告訴邬先生,不要存歸隐的心,哪裏不是王土?”說着,見禮部的人忙得滿頭熱汗趕進來奏事,便不再吱聲。
弘曆和劉墨林卻步躬身退出乾清宮。劉墨林狐疑地問道:“四爺,萬歲方才說的邬先生是誰?居然稱先生而不名!”弘曆輕輕彈了彈衣角,微笑道:“怎麽,劉給事中想盤查一下這事?”劉墨林原與弘曆并不相識,這次一道出差同行同止,時時說古論今談詩論道,十分投了緣法。弘曆甚喜劉墨林機敏博學滑稽多才,常谑稱他是自己的“給事中”,劉墨林也覺弘曆不拘形迹,比雍正好侍候,且弘曆翩翩風度儒雅風流頗合着自己脾胃。這次返京,他才看出這個阿哥才識遠非“倜傥”二字所能局限。碰了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劉墨林不禁一怔,随即眯眼兒一笑道:“奴才怎能當起‘盤查’二字,不過好奇罷咧!我是想,像皇上都稱‘先生’的人,我劉墨林居然毫無所知,這不是一大怪事?”弘曆凝視了一下劉墨林,一笑說道:“你好大的口氣!不過皇上既當着你的面說的,你就見見也無妨的,随我去一趟十三貝勒府吧。”劉墨林雖心裏存着事,卻也難違弘曆的命,隻好笑着躬身答應。
二人帶着一群太監長随并辔而騎,徑往西華門外北街的怡親王府,一路卻是行人稀少。連素常最熱鬧的爛面胡同槐樹斜街,山陝會館和幾個大戲樓如祿慶堂彩雲閣等處,平日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此刻也都門可羅雀。劉墨林不禁歎道:“都去觀瞻大将軍風采去了!四爺聽,那邊鍾鼓号角人如潮湧,爆竹焰火響得分不出個兒了。真真的天下人都醉了,瘋了!”
“看來世人皆醉,唯爾獨醒了?”弘曆随馬一縱一送,若有所思地點頭笑道,“功必獎過必罰自古通理,但常人要讀書曆練才能得來,萬歲爺卻是天性中帶的,堅剛嚴毅,聰查明晰,這就難能得很了。”
這話說得似虛又實,既回答了劉墨林的話,又似乎在暗示什麽,但要把握時又飄然不定,什麽也撲不到。劉墨林心裏一動,還要說話時,下頭一個長随攬住缰繩指着前頭道:
“四爺,前頭就是怡親王府了。”
弘曆未及答話,怡親王府的掌門太監已一路小跑過來,見是弘曆,忙磕頭打千兒笑道:“是四爺啊!奴才艾清安給您老請安了!”一句話說得二人都笑了,劉墨林笑道:“這名兒真叫絕了,‘請安’而且‘愛’,世上還有愛請安的人!”艾清安笑道:“咱們侍候人把式,逢人低三輩,不請安哪成?所以索性就愛請安!不請安指什麽吃飯呢?”說着爬跪兩步伏在馬下。
“十三叔在府裏麽?”弘曆滿面笑容,踩着他的肩從容下馬,從懷裏抽出一張三十兩的銀票丢了去,微笑道:“皇上命我來瞧瞧十三叔的病。”“喲!”艾清安笑得兩眼擠成一條縫,“爺來遲了一步兒!我們王爺今早就出去了。打南京昨兒個來了個什麽邬的先生,王爺原說今個歇的,竟和他一道出去瞧熱鬧兒去了。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個瘸子,沒瞧我們王爺瘦得一把幹柴價。說聲去,竟就喊轎,半個主子似的,虧了王爺好性兒,要是我,早打出去了!”弘曆一頭帶劉墨林往裏走,口中笑道:“你曉得他是誰,就敢說‘打出去’!你知道個屁!”
那艾清安前頭帶路,口中賠笑道:“那是,小人省得什麽!左不過瞧那人像個篾片子相公,或許早年認得我們爺,這陣子窮極了,進京來打個抽風罷咧……”一邊說笑,帶着弘曆劉墨林進花園,在西書房安置了,讓座沏茶,擰幹了毛巾請二人擦臉,又在茶幾上擺一盤子冰,說道:“奴才這就先去,叫人請王爺回來,請主子和這位爺稍候一下。我們千歲爺去不遠,說過午前趕回來吃飯的。”說着哈腰兒退了下去。劉墨林端起盤子請弘曆吃冰塊,見弘曆搖頭,自拈了一塊含在口中,頓時渾身沁涼,笑道:“這狗才雖說嘴碎,侍候人倒沒說的。”
“那是當然,他是保定人,祖傳手藝,一輩輩傳下來侍候人全挂子本事。”弘曆漫不經心地一笑,起身浏覽着允祥的書房,因見瓶插雉尾,壁懸寶劍,圖書檀架之外并無長物,口中微歎道:“十三叔雅量高緻英雄性情。西邊軍中,年羹堯曾和我閑談,年說怡親王王府外觀宏谟壯麗,進府各處設置粗率,意思說十三叔鄙俗。其實他沒有進一步,到内室來看,這書房,是粗率人能辦的?”劉墨林自與弘曆相交,還是頭一回私地裏議論别人,不禁怦然心動,一欠身問道:“四爺是怎麽回年羹堯的話的?”
“我說,王府自有規制。十三叔是親王,又是上書房行走,戶部兵部刑部都是他管着,一天有多少冗雜事?和三伯、八叔他們比不得,有那麽多的閑暇料理府務。”弘曆背着手,素紙竹扇輕輕搖着,轉了話題:“這是仇十洲的《憑窗觀雨圖》了,怎麽沒有題跋?真是一件憾事。”因輕輕将畫軸摘下放在案上細賞,劉墨林忙側身在旁觀看,半晌,笑道:“我知道了,當日仇十洲畫完此稿,恰來幾個朋友邀酒,打斷詩思,就沒有再作,大約是‘以待來者’的意思。隻這麽一幅畫,等閑人怎麽敢信筆塗鴉呢?”弘曆極喜題跋山水,一石一山一草一木,隻要興之所至都要留墨。劉墨林無心之語,倒激了他的傲性,因從筆筒中抽出一支中号雪狼霜毫——現成研好的墨醮飽了,略一屬思下筆如走龍蛇填在畫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塵,晝雨織絲杼,暮雨澆花漏——
寫到此手一顫頓住了:這三句詩恰好成韻,轉沒法轉,續不能續,收又收不住——塗掉呢,不但此畫價值連城,又如何丢的起這個人?再看左下腳,一方圖章鮮亮,篆文“圓明居士”四字,知道是禦賜,心下更是着忙,提着筆隻是躊躇。
“三句一韻!”劉墨林脫口而出,他又噤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