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在棚外檐下已脫掉了油衣和鹿皮長統油靴,穿一件駝色緞夾袍,外頭也沒套褂子,除了腰間那條十分出眼的明黃卧龍袋和六合一統帽上鑲綴的蒼龍教子正珠,顯示他至高無上的身分外,其餘皆是尋常士紳打扮。他看了一眼驚得瞠目結舌的田文鏡和傻乎乎站在一邊的武明,徐步進棚,在凳子上坐了,良久才道:“怎麽,不認識朕了麽?”
“萬歲!”
田文鏡這才猛地醒過神來,俯伏在地連連叩頭:“這……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報,昨個兒還說主子銮輿尚在山東,怎麽就……”雍正斷然一笑,大約在雨地裏受了凍,他的臉上青中帶白,神氣卻頗甯靜。他沒有回答田文鏡的話,大聲向外道:“衡臣進來,你身子骨兒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張五哥他們——武明,能不能弄點吃的來,盡一盡你地主之誼嘛!”武明日日在這裏守堤,已經見過雍正幾面,隻是雍正是微服,隻當是省城豪富到濟永寺進香,順便到河岸看熱鬧的,直到此時,他才從五裏霧中驚醒過來,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慌亂地說道:“您是萬歲爺?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長在屁股上!……奴才這就去辦——不過離城太遠,萬歲爺得多少委屈一會子……”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飯麽?誰要你備八珍席來着?随便弄點熱湯就成。”雍正聽他說得不成章法,笑着擺了擺手命他退出。張廷玉進來後,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鏡也起來說話。”張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側斜簽着坐了。他卻沒有雍正那樣修潔,袍子下擺都濕透了,滿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見田文鏡詫異,一笑說道:“朕是張五哥背着巡視的,張廷玉是雨裏跟着走來的,你是騎馬來的吧——君臣分際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這裏。”田文鏡已恢複了常态。聽聽外頭,河嘯和風雨雷電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責任,一躬身道:“您和張大人請立刻回城,臣在這裏守夜。這裏……”張廷玉被河風凍得臉色發青,此時才回過顔色,說道:“不要緊,就在堤下,泊着皇上的禦舟,還有從洛陽調來的三十艘官艦護駕。你的這個堤并不結實,開封城也未必有這裏安全。”田文鏡頰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冷冷地說道:“衡臣大人,何以見得我這堤不結實?”
雍正卻把話題接了過來,說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請朕進城,足證你對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鏡道:“皇上,您這樣說,奴才就無言可對了——臣是爲防萬一!”
“唉!”雍正站起身來,徐徐踱着,他的聲音在風雨聲中顯得甯靜而又清晰:“‘萬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萬全’。你沒有治過河,不知黃河的厲害——這裏下雨,漲水的是下遊!朕來開封已經六天,住在與你相隔不到二裏的老城隍廟。今日接到洛陽陝州送來的急報,上遊無雨!不然,朕豈敢以萬乘之君輕涉你這不測之地?”
雍正說着,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瀉而下,翻滾的黑雲中電閃交錯,仿佛在憤怒地攻擊上帝璀璨的寶座。良久,雍正才轉過身來,說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來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睡過一個好覺。你是個清官,好官,辦差盡心,這朕知道。”田文鏡心裏一熱,正要謙遜辭謝,雍正擺手止住了,望着風中微微閃動的燭光,繼續說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卻想着讨朕的好兒,想保河南今年不決潰,讓别的督撫挑不出你的毛病兒,是麽?”
“……是!”田文鏡聽着這些話,句句誅心,細想也确是如此,頓時頭上浸出汗來。但覺與其餘官員相比,又不甘服氣,思量着道:“請皇上明訓!不過臣以爲,保住今年不決潰,今秋收過錢糧,就有餘力治河了,眼下實在是錢少……”因将自己籌款情形約略說了,卻隐去了向臬司衙門借款的事,因爲他已隐隐感到,這筆錢來得太容易了。雍正聽了目視張廷玉,笑道:“衡臣,看來朕清理虧空,倒要落個守财奴的名聲兒了。”
張廷玉欠身說道:“治河事關國計民生,戶部有正項開支。文鏡,有難處應該具折奏明,或者找上書房批轉戶部。憑你一省财力,憑你一人之力,做不好這件事的。”田文鏡略一沉吟,說道:“其實我一上任,連着給廉親王上過兩個禀帖,請他關照戶部的。也許時日短,八爺不及處置,但我這裏不能等,所以先從本省籌措一些。這點子心思,請皇上鑒諒。”
“要照靳輔陳潢當初規模,從上遊到下遊根治黃水。”雍正不願把話題扯到允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說道:“朕治過水,也遭過水難,在河裏泡過兩天兩夜!你這個堤頂得了今年,頂不了明年,黃河洪水下來的情形你見過沒有?這堤就像軟皮雞蛋,一捅就破!就這個雨,蘭考此刻就要決潰——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裏。”
這話和邬思道講的如出一轍,田文鏡不禁咽了一口氣,思量半晌,說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隻是開封向東南,黃水幾時漶漫,舊有水利設施早已蕩然無存,很難恢複靳輔在世時的規模。所以,奴才認爲應該重設河道總督,重新統一規劃,才能逐年改觀。請皇上明察。”“這個還用你說?”雍正冷笑道,“河道總督衙門就設在清江!隻是沒有總督而已。但觀現在吏治,把銀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門,成麽?現在既沒有靳輔那樣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濫竽充數——你看看河道衙門那些個龌龊官兒,他們眼裏不是盯的黃河,是白銀!喂狗還知道給朕看家護院呢!——所以隻能先由朝廷統籌起來。河道衙門按俸祿領錢糧,隻管巡視,各省河道掐段兒自己治,銀子盡量自己籌,實在不夠,朝廷補貼些兒,隻怕還好些。”田文鏡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經巡視一遭,豫東黃河故道實是十分蕭條,有的地方幾十裏都不見一個人。朝廷能否從直隸山東遷徙過來些人,一來地土不至于長久荒廢,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聽說朝廷整頓旗務,何不派他們來河南墾荒種田?”
“你這話如同兒戲。”雍正冷森森說道,“王莽就是這麽幹,丢了天下的!那黃河故道千裏荒原,逼着别人背井離鄉來。‘墾荒’,吃沒吃處住沒住處,耕牛沒有耕牛,種子沒有種子。你田文鏡是神仙?能變出莊園,變出場院安置他們!那些個旗人,按月拿着月例,豐豐厚厚在京畿房山、密雲去種現成地,尚且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指望他們來給你開荒?田文鏡,好生踏實辦差,把你這裏吏治弄好,治平賦均,有了大樹,不怕别人不來歇涼。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這是朕送你的兩句話。換個人,朕還懶得給他講這些道理呢!”他講得口幹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張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廚下,看看武明在弄什麽?這麽久時辰,連茶水也沒一口,太不成話!”
正說間,武明一臂挎着個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壺濕淋淋地進來,恰聽見張廷玉的話,忙賠笑道:“張中堂,這實在是沒法子的事。小的素日都是用的黃河灘上沙窩子裏澄清的水,今兒下雨都成了泥湯子。虧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礬澄一澄才好做飯,叫主子和大人們受這委屈,小的心裏也不安……”說着便打開食盒子,裏邊一層一層放着烙蔥油餅、饽饽、涼拌粉絲、黑木耳炒蛋。還有幾個海盤,都是清蒸黃河鯉魚,算是唯一的葷菜——一盤一盤布上來,倒也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守在外頭的德楞泰和張五哥早已饑腸辘辘,嗅着隻是咽唾沫,卻都釘子似的站着沒事人似的。
“倉猝之間辦到這樣,武明很巴結的了。”雍正笑着取過一個饽饽,說道:“朕也實在肚餓了——哦,這是什麽湯?”——原來武明大茶壺裏裝的并不是茶水,粘乎乎熱騰騰的似乎是面湯,卻是灰褐色的,聞着噴鼻兒香,卻誰也沒喝過這湯。”武明小心翼翼給雍正斟滿一碗,賠笑道:“這是點野景兒,小的老家武陟的油茶。請萬歲爺品嘗。”張廷玉在旁道:“萬歲先别用,小的嘗過萬歲再用。”雍正笑道:“罷了罷!這個地方這時候兒還會有人害朕?況且五哥他們還能不派人在廚下監廚?”說着咬了一口饽饽,端起湯來用羹匙舀了一口湯嘗嘗,不禁贊道:“好湯!朕竟沒有嘗過此味!——怎麽做的?”
武明笑道:“其實做起來并不煩難,碎花生米、核桃仁兒、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鹽白面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鍋。平常價用,隻滾水沖着拌勻就好——我們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這一味,省時省力充饑充渴……”雍正邊聽邊喝,已是喝了一碗,指着食盒子道:“朕就喝這油茶。這魚,這些點心賞了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廚子用心用意給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給禦膳房。朕看,熬夜時用一碗油茶比什麽都強——張衡臣、田文鏡,你們也都吃一碗!”
田文鏡今晚好像做夢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來是體面事,受了表彰卻也挨了砸,回事兒回一件駁一件,竟是自己一無是處,批評得狗血淋頭卻又蒙賞油茶!他心裏一盤漿糊似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也想不明白該怎麽應付這個捉摸不透的至尊。接過湯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剛要說“好”,卻聽雍正問道:“邬先生安否?”田文鏡吓得手一顫,滾熱的油茶燙得手指頭鑽心價痛,糊裏糊塗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雍正,連自己說了什麽也不曉得。
“辭退了?”雍正卻似并不驚訝,慢條斯理喝着茶湯,問道:“爲什麽?是有撞木鍾,上下搗鬼,手長麽?還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遞進的奏議,都是他的手筆吧?滿看得過去嘛!”
邬思道這人什麽樣子,張廷玉也沒見過。隻是斷斷續續有些風聞。他爲相二十餘年,輕易不與阿哥打交道,一向聽了隻當齊東野語笑而置之。今日雍正親口問出來,才知道前頭那些傳聞草灰蛇線不爲無因。卻不知道邬思道何以不作官,卻先入山西,再進河南幕府,隻當一名師爺?思量着,聽田文鏡笑道:“邬先生文章是好的,也從不替人關說官司錢糧。隻他是個殘疾之人,許多事料理不開。況且,定打不饒每年要奴才八千兩銀子。奴才把他和别的師爺擺不平,又覺得他要錢太多,隻好禮送回鄉。邬先生自己也情願的。……”
“這樣的好師爺,八萬兩銀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說道,“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你既不用,别人或許就用也未可知——這事與朕無幹,你也不用爲這事不安。朕确是對邬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绂請見,說起他,又說自己身邊缺人。朕不過随便問問罷了。”說罷又喝油茶。
田文鏡已經懵了,天子親問起居!而且一口一個“先生”絕不提名道姓,這真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師爺”!此時田文鏡才真懂了李衛那封白話信的意味。邬思道對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來後頭居然有這麽大背景,匣劍帷燈令人不測啊!陡地想起,諾敏的“天下第一巡撫”稱号,頓時心亂如麻。正想着,張廷玉緩緩說道:“邬先生不是凡品,是無雙國士,請貴撫留意。他身有殘疾,不便做官,在下頭做些事,榮養身子,八千兩銀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别位師爺,暗地裏收項恐怕遠不止這個數呢!我爲相這多年,情弊還知道些的。”
“不講這件事了,這是飯餘閑聊。”雍正笑着取出懷表看看,已是寅正時牌,聽聽外頭雨聲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對田文鏡道:“朕今夜就要啓程,順流到下遊看看,然後就回北京。河南這地方重要,卻又貧窮,朕把他托付給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黃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緊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麽也談不上,蕭何定刑律三千條,還要官來辦。朕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能指望聖祖爺那樣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遺願,兢兢業業把這事辦好,不愧于子孫後代。隻管猛做去,如今寬不得,容不得。寬猛相濟是吏治的辦法。朕不願學朱元璋,貪官墨吏拿住就剝皮,但朕更不學趙匡胤,不肯誅殺一個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颠八倒!”說着便徐步出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一幹太監連忙備雨具,卻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群衆簇擁着冒雨下艦。田文鏡直送到岸邊,看着雍正登舟,這才知道,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李绂,還有範時捷都扈從在船上。
田文鏡乘八人綠呢大官轎打道回到開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驟,潘楊湖龍亭一帶水漫出岸,中間三丈餘寬的夾堤隻剩了一線之地,他繞道巡視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過腳脖,有的地方有沒膝深,家家戶戶都有漢子們盤了辮子打了赤膊用銅盆從門檻裏向外戽水。有幾處倒塌了房屋,叫過裏長詢問,并未傷人,田文鏡方略覺心安,正思回巡撫衙門,猛聽轎前一個女人嘶聲凄厲哭喊道: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慘厲的哭叫聲帶着顫聲和嗚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鏡渾身一個激淩,接着便聽前頭衙役們怒喝:“不許攔轎!那邊就是開封府衙門,到開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離開,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号啕大哭:“天殺的!你們就這麽兇!如今的開封府沒有包龍圖啊……”
“住轎。”田文鏡心裏一動,用腳頓一頓轎底,大轎落了下來,立時轎裏便浸滿了泥水。田文鏡哈腰出轎,果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蓬頭垢面,渾身泥水跪在轎前,見田文鏡出來,爬跪幾步連連磕頭,哭叫道:“大老爺爲我做主……我男人叫人冤殺在葫蘆灣已經三年,兇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沒人替我伸冤呐……”她淚水滾滾淌着,說得語無倫次,悲凄哽咽不能成聲。田文鏡看看周遭圍上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皺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有狀子嗎?”
那女人用衣袖揩幹淚水,抽咽道:“民婦晁劉氏,狀子三年前已經遞到開封府衙,起初準了,後來又駁了。又告到臬台大人那兒,臬台又叫開封府衙審,兇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憐我寡婦,帶着孩子串衙門三十頃地五千兩銀子都填進去了,硬着心不給我公道啊……昨兒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鬧我家,把我的兒子也搶走了……我的嬌兒呀……你在哪裏?老天爺,你昨晚打哪兒響的雷,怎麽就不擊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呵呵……”她口說手比,又放了聲兒,滿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像在尋找着什麽,渾身激戰着像一片在秋風中抖動的枯葉,連兩旁呆聽的人們也隐隐傳來啜泣聲。田文鏡心下也自凄惶,轉思自己也是剛從開封府升轉的,怎麽過去就沒聽說這個案子?想着,問道:“我就在開封府衙,怎麽沒見你來告狀?”晁劉氏嗚嗚地哭着,說道:“前陣子民婦已經死了心,家也破了,産業也沒有了,守着兒子屈死不告狀……沒成想他們又抓走我的兒子……我的兒啊……!”她瘋子一樣,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田文鏡,雙手神經質地痙攣望空猛抓。大白天,燦燦晴日下,田文鏡竟驚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問。”田文鏡心知這案子蹊跷,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個先生寫張狀子直遞巡撫衙門姚師爺或者畢師爺——你現在住在哪裏?”晁劉氏搗蒜價磕頭道:“大老爺您昭雪這案子,必定公侯萬代!民婦住在南市胡同親戚家裏,明日準就把狀子遞給姚師爺!”
在人們紛紛議論聲中,田文鏡從容升轎而去,直到巡撫衙門儀門才下來。正要進去,一個衙役在身後道:“田老爺請留步!”田文鏡瞥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麽事?”李宏升看看左近無人,湊近了田文鏡,小聲問道:“大人真的要問這案子還是要批到别的衙門?”
“唔——唔?”
“要批到别的衙門,奴才就沒的說了。”
“我親自審,親自問,親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說道:“要是這樣,這會子就派人把晁劉氏抓起,也不要收監,就監押在衙門裏頭。不然,明兒連她這個人也沒了。”田文鏡吃驚地盯着李宏升,問道:“爲什麽?”李宏升低下頭,思索良久才道:“大人這話難答,這晁劉氏的丈夫晁學書原是我的表兄,這個官司的底細也還略知道些。這裏頭牽扯多少貴人,瓜葛多得說不完——方才我的話是真心實意,也想讨大人個底兒。真的要管,就得防着滅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隻她是我表嫂,我這會子就去勸她遠走高飛。”說着,眼圈一紅,幾乎墜下淚來。
“哦?”田文鏡想着李宏升話中未盡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顯見的這案子牽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員的官箴了。轉又思雍正的話,冷笑道:“河南大約還是大清法統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這個案子的底蘊了!這樣,你去傳馬家化到簽押房來一趟,就便兒告訴你表嫂,今夜哪裏也别去,隻叫人寫好狀子明兒遞。别的事自有我處置,去吧!”
田文鏡一夜沒睡,拖着沉重的步履進了簽押房。吳、張、畢、姚四個師爺正在抹紙牌,見他進來,一齊亂了牌局起身。吳鳳閣笑道:“昨個酒沉了,沒想到東翁親自上堤視察,我們原該奉陪的。”說着早有人端上茶來。田文鏡一屁股坐了涼竹躺椅上,半閉了眼,用手撫着剃得發青的囟門隻是沉吟,卻不言聲,弄得四個師爺面面相觑。移時,田文鏡拍拍腦門,問道:“有什麽事兒麽?”
“哦,方才車方伯來拜,因大人沒回來,我們請他改日再來。”張雲程看了吳鳳閣一眼,說道:“車銘大人說等着,我們請他在西花廳暫候。這陣子不知走了沒有。”
“他說有什麽事?”
“沒有。”
“請。”
田文鏡抖擻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藍寶石頂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補服端坐案前,四個師爺便忙退後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幾上的殘茶紙牌等雜物。不一時便聽車銘在外笑道:“文鏡兄昨夜辛苦,這早晚才回來麽?如此關心民瘼,雷雨之夜親巡河堤,令我輩慚愧喲!”一頭說,人已進來,因見田文鏡朝服袍褂,面色嚴肅地坐着,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屬廷參之禮,臉上卻是沒了笑容。四個師爺見田文鏡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納罕。
“老兄請坐。”田文鏡将手一讓,又高聲道:“上茶!”
車銘斜坐左側,雙手捧過戈什哈用條盤獻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詫異。他已五十六七歲年紀了,圓胖臉,白淨面皮上似乎還沒有什麽皺紋,隻是頭發已經半蒼,兩撇八字髭須修剪得齊整,神氣地翹着——此人十八歲進士及第,連登黃甲,先任蔡州知縣,又轉揚州知府,江西糧道,轉遷湖廣、四川、山西、山東布政司使,陳了兩次丁憂守制,轉圜官場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話說“全托了八賢王的福”。但藩台與巡撫雖隻一級之差,一爲“方面大員”,一爲“封疆大吏”,咫尺之遙卻再也跨不上去,誰也不明其故。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茶幾上,斜視一眼田文鏡,一時也沒有說話。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幾日還謙恭遜讓在自己衙門打磨旋兒的這個田文鏡,爲什麽一夜之間換了一副面孔?
“老兄在這久等,讓你枯坐了。”田文鏡打着官腔開了口,“你急着見本撫,有什麽事呀?”車銘原是老牌進士,哪裏瞧得田文鏡這副嘴臉?但他畢竟宦海浮沉數十年,世故圓滑得捏不住扯不斷,因輕咳一聲,正容說道:“河工三十幾萬兩銀已經撥出藩庫。本省學政張浩昨日批文咨會,今年鄉試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谕旨,令各省早作準備。文廟、書院這兩處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場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幾間房,餘下的也岌岌可危。萬一秋試砸壞了各地的秀才,是擔待不得的責任。這要五萬銀子才敷衍得來,但藩庫銀子已經一兩也動不得。因此請見撫台,這筆款子從何出項?”說着,摘下眼鏡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着田文鏡,一副“看你怎麽辦”的神氣。田文鏡也用目光掃了車銘一眼,說道:“老兄送過來的咨文早已拜讀了。據我看,山東赈災和京師直隸用糧銀是急務。年大将軍軍需的一百萬,原是備用,既已打赢了仗,這個錢就不是急需。文廟、書院我也看了,五萬恐怕還少了點,先從這裏頭撥七萬給張浩。河工上還缺一點,我意也還要從這銀子裏抽出三四十萬,這樣咱們的事也就從容了。”
車銘驚訝地盯了田文鏡一眼,不安地挪動一下身子說道:“這個……大人知道,這銀子并不是咱們河南省的,是戶部存在河南的。撥三十九萬的事戶部還未必允準呢!還有年大将軍過境應酬,沒有十萬也辦不下來——本來剛剛要回來的虧空,一下子又少近百萬。朝廷追究起來,敝衙門承當不起呐!”說罷呵呵一笑。
“當然不要貴藩承擔責任。我爲本省巡撫,軍政、民政、财政、法司有專阃之權。我來承擔。”田文鏡說着便起身,至案前提筆疾書幾行字,交給張雲程:“叫他們用印,交給車大人帶回去照令行事。”一擡頭見李宏升帶馬家化進了院子,又對姚捷說道:“你和畢師爺一道去西花廳陪馬家化談談,等會子我召見——大約是爲晁劉氏的案子吧。”
四個師爺在一旁早已聽得發怔了,他們跟田文鏡不久,隻曉得他勤苦肯幹不辭勞煩,雖然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卻并不武斷。不禁互望一眼,卻都照令行事。吳鳳閣見他今日事事處置專橫乖方,心裏暗自爲這株搖錢樹吊着一口氣,正在思量如何轉圜挽回,田文鏡又對愣着出神的車銘道:“至于大将軍過境,似乎用不了那許多。年大将軍是儒将,懂得‘秋毫無犯’,已有兵部正當軍需,打這裏過,宴請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麽要十萬銀子?”
“回大人話。”車銘打定主意要這個二杆子巡撫栽個大筋鬥,因見姚捷遞進來那張調銀文書,接過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職藩謹遵憲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個心眼:自己要站穩腳跟,必須“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過我得誠心奉勸大人一句,河南是個窮省。爲追比藩庫虧空,洛陽、信陽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員的家,四個縣官懸梁自盡——這筆錢來得不易!至于大将軍,當然是不要銀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鄭州住三天,加上我們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兩萬銀子足夠。我一切照憲命辦就是了。”
吳鳳閣老謀深算,早看出車銘居心不良,眼見他要砍自己的搖錢樹,忍不住在旁說道:“中丞,方才說的幾項銀子暫不必動。河工上現銀還沒用完,等用完了再動銀庫不遲。至于年大将軍,甘陝巡撫幕中朋友都有信,怎麽接待,回頭撫台看看信再與車大人商計,如何?”說着,刀子一樣的目光向車銘掃去,恰與車銘目光相碰,火花一閃即逝。田文鏡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這樣。老兄還有什麽事麽?”
“哦,還有一件小事。”車銘笑容可掬地說道:“汪家奇奉到憲牌撤差,說是擅離職守,這是誤會。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門,商議河防的事,他并沒有在家。此人幹練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來的。如今用人之際,乍然換新手,恐怕誤事。請中丞鑒諒。至于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鑄錢司少一個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補進去,豈不兩全其美?”
田文鏡靜靜坐着聽他說完,淡淡道:“再說罷,老兄道乏!”說着端茶一啜,按清制,自明珠爲相,官場說話,獻茶隻是擺樣子。不論主客,隻要端茶,便算“情盡餘茶”必須道别。車銘隻好也端起杯,略一沾唇。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聲:
“端茶送客!”
“不送了。”田文鏡步出簽押房,立在滴水檐下,看着車銘打躬辭出,客氣冷淡地一揖作别,回頭又對吳鳳閣道:“吳先生,勞駕請馬大人過來——你去知會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齊出動,看邬先生現在何處,無論如何請他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