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允踽踽辭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陣子神,覺得兩腿有點酸困,便命劉鐵成随駕,坐了明黃軟轎徑回養心殿。在垂花門前下轎時,卻見範時捷、孫嘉淦、劉墨林在門前跪迎。還有一個官員穿着四團龍褂、仙鶴補子,珊瑚頂子後還拖着一枝雙眼孔雀花翎,雍正卻不認得,由着他們磕頭行禮,也不言聲,一擺手便進了養心殿。允、張廷玉、隆科多、馬齊四個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來。
“方才和老十四一道兒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進養心殿東暖閣坐下,覺得有些悶熱,要了冰水分了衆人,自呷了兩口,說道,“順便兒還到鹹安宮看了二阿哥允,聽見大哥也病着。允,内務府是該你管,這些事還該奏朕一聲的。”
允見他一屁股坐下便尋自己的事,心裏的火一竄一竄。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時待變”,決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禮,小心翼翼說道:“這是臣弟的疏漏。内務府檔上這些都記着的,臣以爲他們已經進呈禦覽,就沒有另行奏明。皇上既這麽說,臣弟以後留心就是。”
“這事不大,關乎朕的名聲。”雍正不鹹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說他,是自作孽,給他個天年就對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當過太子的人,與朕曾有君臣之緣,不可屈待了,叫後世人議論朕不知照應。說說看,他的事怎麽料理?”
衆人不禁面面相觑:“怎麽料理?”問得這樣不着邊際,怎麽回答好?馬齊當年在康熙皇帝廢黜太子時是力薦八阿哥允繼任太子的,聽雍正話意,頗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覺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聖慮極是,仁者一念必上通于天!二阿哥當年爲群小所圍,自幹天怒,失望于先帝,但幽囚已過十幾年,若皇上觀其果然洗心革面,自當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聖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廢爲庶人。若加恩賜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張廷玉聽着心中暗自掂掇:馬齊一番牢獄之災,果然長進不少,話說得密不透風,又顯得替皇帝着想,又體驗到昔日舊情,玲珑得無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馬相說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請皇上聖裁,臣等依古例參贊。”
“朕總歸難棄手足情分啊!”雍正蹙額太息一聲,“給他個親王,在通州劃一塊藩地榮養,你們覺得如何?”說着便看允。允一時還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的事——這皇帝打的什麽算盤?不及細想,說道:“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親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覺得這個名字好。能時時提醒二爺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張廷玉擰着眉頭隻是沉思,待衆人七嘴八舌說完,方徐徐說道:“廉親王想的這名字不差。不過據奴才思量,二爺畢竟是犯過的人,不然,先帝不會廢掉他。犯過而後補,謂之曰‘密’,這一條必須昭示出來,才能順理成章不緻使天下臣民有所誤會。所以,竟是‘理密親王’爲佳!”
“好!”雍正不禁擊節稱賞,“衡臣就照這意思拟個诏書明發天下。”說罷,轉過臉問張廷玉:“方才進來,見範時捷他們幾個在垂花門外,那個戴雙眼孔雀翎的是誰,朕怎麽沒見過?”
張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廣東總督——”話未說完,雍正已想起來:“朕知道了,前日朱批奪情起複的,朕說呢,怪不得穿着四團龍褂,原來是聖人家人——叫他們都進來吧!”李德全答應了一聲忙退了出去。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說不定繞道山東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來。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體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陽過後,大約年羹堯回京前,朕就趕回來爲他慶功。”說着因見孔毓徇等四個人魚貫而入,看着他們行罷禮,隻點了點頭接着說道:“寶親王代朕去勞軍,京裏自然是弘時坐纛兒,弘時那邊,朕自然還要叮囑幾句。京裏八弟和十三弟,你們照舊辦自己的差,瞧着弘時有不是處,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隻帶廷玉去,馬齊留在上書房主持六部雜務。小事你們自己做主,大事快快遞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帖了。”衆人聽了忙躬身稱是。允說道:“整頓旗務的差使太繁。臣弟還要籌辦迎接大軍凱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随年羹堯回來的,如今十弟在張家口左右無事,可否命他回京幫辦?”
“再說吧。”雍正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他轉臉問孔毓徇:“你是從廣東回來的?”孔毓徇和範時捷、劉墨林、孫嘉淦幾個人正呆呆地聽,不防突然問到自己,忙磕頭答道:“臣是從廣東回來。家母仙逝後,臣即就地丁憂守制,接萬歲旨意,即扶柩北上,将家母靈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紡織直到五更,供臣習學才緻有今日。萬歲以孝治天下,奪情之旨臣實不願奉诏,又不敢不奉诏,特晉谒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實在不忍背親忘恩怡然務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滿,臣自當勉盡臣道,爲皇上盡力辦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說着,已是潸然淚下。
“忠孝本爲一體,講的隻是個‘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親不也……唉,不必說了。你在職守制也一樣嘛!當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馬齊!”
“臣在!”
“告訴禮部,去曲阜吊祭毓徇母親,追封一品诰命,谥号‘誠節’,立坊表彰!毓徇,心滿意足否?”
孔毓徇激動得渾身顫抖,伏地連連頓首,已是泣不成聲:“臣勉從聖命……以忠爲孝,報皇上高厚無極之恩!”衆人見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禮,也都不覺悚然動容。雍正卻已平靜下來,用碗蓋撥了撥茶上浮沫卻又放下,皺眉說道:“廣東離京太遠,所謂‘天高皇帝遠’,吏治昏亂天下第一。就如新會一門九命,這樣的大案拖了一年有餘,自朕即位至今下過三次朱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兇!據你看,到底是什麽緣故?”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廣東新會惡霸淩普,爲争一塊風水寶地,夜半舉火燒殺胡家一門九口,淩家不知花了多少銀子,上下買通縣府道直至臬司衙門,連撤了兩任按察使,至今仍說“無證據”而不能緝拿淩普。這是震驚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書房才所以拟票将現任廣東總督蘇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奪情複任,聽見雍正詢問,都睜大了眼盯着孔毓徇。
“萬歲,”孔毓徇頓首答道,“臣是守制丁憂的人,閉門不出,也聽到了不少話。但這案子不是憑‘風聞’就敢冒奏的,臣向萬歲借一個人觀審,三月之内如不結案,請取臣的首級!”
“誰?”
孔毓徇将手一指,說道:“他!”
人們目光都轉向孫嘉淦。孫嘉淦并不認得孔毓徇,他是爲廣西藩司鑄錢局不肯照“銅四鉛六”鑄雍正錢,專門來上本參劾廣西布政使曲森的,見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臉立時漲得血紅。因将自己晉見皇帝本意說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過,皇上隻要恩準,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悅的火花一閃,說道,“既如此,朕給你個名義,欽差兩廣巡風使,審結這案,也不必急于回京,福建雲貴川也都看看,回來細細奏朕。”
“紮!”
雍正立起身來,看了看範時捷,說道:“劉墨林是朕叫進來的,你遞牌子請見,有什麽事呀?”範時捷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說道:“臣有造膝密陳的事。”雍正掃視一眼衆人,笑道:“這裏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麽你說就是。”範時捷也看了看衆人,說道:“萬歲今個乏了,臣請先告退,甯可改日再遞牌子請見。”
他的話雖然說的淡,卻是斬釘截鐵,人人聽着心裏不是滋味。雍正鐵青了臉,看着滿不在乎的範時捷,突然想起那年在暢春園範時捷學驢叫和允祥嬉鬧的事,又不禁破顔一笑,說道:“既然如此,廷玉你們散去吧。墨林留下和朕說話兒。範時捷,劉墨林不礙你的事吧?”範時捷磕頭道:“劉墨林不礙。”說得衆人各各無趣,隻得請安告退,心裏沒有一個不膩味這個範時捷的。
“擺一盤棋!”雍正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朕和劉墨林下棋,你有事隻管說。”
于是邢年高無庸抱了雲子兒圍棋盒子,布了棋盤,劉墨林執了黑子,小心翼翼應對雍正。劉墨林是出了名的“黑國手”,号稱棋王的允祥也不是他的對手。雍正盡自最愛下圍棋,卻是一手屎棋。雍正見他架勢,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劉墨林,下棋是玩兒嘛,爲讨朕的歡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費心!隻管放膽攻,赢了朕,朕有賞!”一邊着子兒,又對範時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陳?有什麽說的?”
“臣要告年羹堯?”
劉墨林是已奉聖旨,跟随四貝勒弘曆前往西甯勞軍的,聽見這話也吓得一哆嗦。看雍正時,卻是面無表情,盯着棋盤一邊想着應對着子兒,口中說道:“年羹堯是有功社稷的人,你應差不力,不肯聽年羹堯節度,有參本參劾你,已登在邸報上。朕處分的旨意還沒下,你倒先來告狀?”
“臣知道年羹堯有功。”範時捷面無懼色,從容說道,“臣告的是他的‘過’。況且臣先奉命調任,年某立功是後來的事。若論私交,臣是年羹堯舉薦升任甘肅巡撫的,但臣以爲年羹堯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于年羹堯,隻能忠于皇上。皇上要覺得這個巡撫是年羹堯給的,事事都得聽年羹堯的,臣甯可不要這個紅頂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夾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盤,略一頓,說道:“你說實的,要盡是這話,朕就當是你離間君臣的讒言!”雍正這些話刀子似的尖刻,劉墨林頭上已經浸出汗來,範時捷卻并不在乎,叩頭說道:“是!年羹堯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帥旗憑什麽用明黃色?”雍正笑着指指棋盤一角,說道:“墨林,這個角朕要點方——旗上用明黃,是禦賜的,你大驚小怪幹什麽!”
範時捷抗聲道:“他束的明黃帶子,也是禦賜的?他吃飯,叫進‘膳’;他賞人東西,叫‘賜’,這是人臣應該做的?”這裏的“進膳”,見《永憲錄》卷3,203頁。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厲聲問道:“你是有密折專奏權的,這些事爲什麽不告訴朕?你早做什麽去了?”“回皇上話!”範時捷揚着臉道,“臣早就奏了,黃匣子都由年羹堯軍郵直遞。這在巡撫衙門簽押房裏都存了檔的,有記錄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随手下了一子,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說過,也曾專門派人到蘭州查過檔,但并沒有查到密折寄檔存根票和記錄,他的心突然變得有些煩躁,惡狠狠說道:“朕查過了!你的話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點子心思,年羹堯受朕寵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熱竈窩兒要和他生分,爲自己将來留地步兒——因爲你畢竟是他薦的,羽毛豐滿翅膀硬,怕落過攀附權臣的名兒,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範時捷硬碰硬地頂了回來,“嶽鍾麒離松潘近在咫尺,我在蘭州遠在千裏之外,爲什麽要調我的兵駐守松潘?這不是調度無方,也不是年羹堯不懂軍事,他是怕嶽鍾麒争功!萬歲,這是明擺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爲什麽袒護年某的短處?”
雍正心裏越發煩躁,看看劉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氣得将手中棋子“啪”地扔進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盤,下和棋,朕殺了你——範時捷,你是和朕說話?你這叫守臣道?年羹堯在西邊大捷,舉朝共慶、薄海同歡,你要向隅而泣,讨朕的不高興?——仗打赢了,這件事就是說,年羹堯是對的,你不高興,足證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範時捷立即頂了回來,“難道打了勝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堯的奴才到臣衙門,就叫臣開中門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氣得手直哆嗦,說道:“你不聽年羹堯的,就是不聽朕的!”
“臣聽萬歲的,不聽年羹堯的!”
“那你的巡撫就當不成!”
“臣就不是那塊料,也不想當什麽巡撫。”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來,朝外喊道:“張五哥!”張五哥早就聽見範時捷與雍正一遞一句拌嘴鬥口,捏着兩手冷汗進來。雍正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手顫頭搖,指着範時捷口吃地說道:“把這個殺才發,發發——”劉墨林也驚得站起身來,忙又跪下,生恐将範時捷發往刑部,正要開口勸說,雍正已改了口,“發往怡親王府,叫允祥管教這畜牲!”一群太監宮女原來吓得人人手腳發軟,聽見處置如此之輕,都覺意外,不禁面面相觑。
“沽名釣譽,小心眼兒!”雍正餘怒未息,重新坐下,對劉墨林道:“朕就見不得假惺惺。帶一點假,朕就容不得,——這盤棋你赢不下朕,君無戲言,朕必誅你!”
劉墨林看看棋盤,要赢雍正隻消搶占幾個大官子就成,不費吹灰之力。但雍正這樣喜怒無常,誰曉得輸了棋又會怎樣;一邊打着主意沉着落子,一盤棋下來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叉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滿盤棋子飛起老高:“盡是假的,虛糊弄!真沒有意思!”幾個太監立時過來,架起劉墨林便走。劉墨林掙紮着,一手舉着,大叫道:“萬歲,我赢了你一子!這個黑子攥在我手裏!”
“皇上怎麽了,生這麽大氣?”衆人正沒做理會處,外頭傳來允祥的聲氣,接着便見允祥樂呵呵進來。因見幾個太監架着舉着一枚墨子的劉墨林發愣,雍正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開這狗才!”因将方才的事說了,歎道:“朕在藩邸榮華富貴不減如今,多少還有幾個朋友,能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如今你看看這些人,有的成心要氣死朕,有的懷着異樣的心思,面兒上奉承,背後不知做些什麽勾當,說是垂拱九重,其實是坐在針氈上裝神弄鬼,說吉利假話,看吉利假戲,連下棋也是假赢,思量起來真沒意思透了!”
允祥聽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裏寂寞,發了無名火,因笑着勸慰道:“皇上嘛,就是稱孤道寡的人。先帝爺在時,也說過這些話。他老人家會寬慰自己,會自己尋樂子。今兒東巡,明兒上五台山,後日又登泰山觀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觀了景緻也不誤了政務。先是拜了伍次友爲師,後來又請方苞爲友,不給官做,隻叫伴君——皇上秉性嚴肅,無晝無夜除了做事還是做事,怎麽會不寂寞?這怪不得别人,隻怨皇上您不會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擺手命太監:“放開劉墨林吧!莫不成真爲一盤棋就宰了你,朕連殷纣王也不如了——再這麽拍馬,你就不要進來侍候了!”
劉墨林忙叩頭道:“臣不過見皇上不歡喜,讨過吉利,曉得皇上斷不爲這小事就弄掉吃飯家夥的。”一句話說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才原也要進議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個兒就上道,我們談了一會子。問我能帶家眷不能,王府護衛要不要一同去,我說這些事要請旨。進來在永巷口又碰上範時捷……”
雍正心裏像針刺了一下,猛地想起——這才意識到今兒性氣不好,全爲見到這個女子,思量着打斷了允祥的話,說道:“你是審過諾敏一案的,田文鏡從山西帶來的那個人證叫什麽名字?”
“人證?”允祥不禁愕然,他怎麽也想不到雍正會一下子離題萬裏說起這個,一邊沉吟,說道:“人證從布政使、按察使,還有藩司庫吏大幾十号人吧,萬歲問的是哪個?”
“那個女的呢?”
“是代州人,萬歲——”
“叫什麽名字?”
“喬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問話又似乎喃喃自語:“姓喬?噢……那是個漢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道:“是個漢人,如今在十四弟府。萬歲怎麽問起這個來了?”雍正收住了神,說道:“沒什麽,随便問問,你告訴允,不用帶護衛,家人都可随他去——且說範時捷,他都說了些什麽?”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劉墨林,說道:“這話劉墨林不可外傳,範時捷說年羹堯這人不可不防。”
“這話方才範時捷在這裏已經說過了。劉墨林不是個笨人,不會拿自己腦袋開玩笑。”雍正冷冷說道,“大将軍有八面威風,年羹堯節制陝甘山川青五省大軍,專阃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專斷殺伐,自然要招閑話。人無完人,朕隻取他的大節大功。不然,外頭辦事的封疆大吏都變成謹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麽屁用?劉墨林,你去見見寶親王,傳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們出午門,七十歲以下老親王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員二品以上,送你們潞河驿設酒辭京。朕随後還有手诏,你們帶給年羹堯!”劉墨林聽一句答應一聲,卻步退出殿外,徑自傳旨去了。
殿中隻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緒似乎有些紛亂,脫掉青緞涼裏皂靴,趿了一雙千層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萬歲,您好像有心事?”
“是啊,……”雍正撫着有些發燙的腦門,仿佛不勝慨歎,“面兒上朝局無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總覺心裏不踏實。似乎朕離開北京,心裏就落空似的。三貝勒弘時,他坐得住這個纛兒麽?”允祥低頭想了想,說:“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務,政務是八哥和我幫着處置,有料理不開的,方先生就住在暢春園,我們也可去請教。再說,皇上去河南,離這裏不遠,八百裏加緊文書隔日就一個來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時才歎道:“老十三,朕什麽也不想多說,隻交待你一句,豐台大營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細品味着雍正的話,半晌才低頭答道:“是!畢力塔是我使了幾十年的人,大營上下将弁,一多半是皇上當年親自簡拔的。萬歲,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又灰又暗,仿佛要穿透宮牆似的望着遠方,“——叫馬齊移居暢春園,有事你和方苞馬齊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經到皇史取走了朕三個兒子的玉牒《雍正朝起居注冊》五年六月八日條載:輔國公阿布蘭私鈔玉牒,隆科多要去收藏在家。玉牒是皇家家譜,“除宗人府衙門,外人不得私看,雖有公事應看者,應具奏前往,敬捧閱看”。隆科多犯了大不敬罪。?再說,正當太後薨逝,他到軍機處取調兵勘合做什麽?對了,軍事已了,軍機處調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會兒退出去你就辦這事!”
允祥頭嗡地一聲,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機密檔案,說起來沒甚要緊,但上頭記載着各人出生準确的年月日時生辰八字。隆科多取這個東西——除了魇鎮害人——有什麽用場?聯想到太後崩逝朝廷種種布防,想想雍正的話,也真令人發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遺诏的人呐……難道……?”
“朕隻是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亂疑。”雍正的目光逼視着允祥,爍然生光:“你須明白,逼勒官員歸還虧空;改動制錢銅鉛比例;清理冤案;還有朕的幾個寵信大臣,李衛在丈量土地,取消人頭稅;田文鏡還準備在河南叫官紳一體納糧——朕一攬子開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員,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内裏外裏隐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堯打個大敗仗,他們好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逼宮!所以年羹堯就是十惡不赦的混帳王八,咱們也得先買他的賬!——方先生,了不起!”允祥一笑,說道:“臣弟也不曉得皇上這麽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說——”
他突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張大了口,竟一時接不下去。雍正逼視着他,見他滿臉通紅,便道:“想說假話你就退出去!”允祥隻好噓了一口氣,咽了一口唾沫道:“說皇上是打富濟貧的……強盜皇帝——不過不單是說皇上,接着還有一句‘允祥是爲虎作伥’。”
“說得好!朕就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朕是天地間第一鐵铮铮的漢子!不過說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朕受命于天,乃真龍天子,所以你是爲‘龍’作伥!”雍正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輕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幾步,忽然仰首長歎一聲,又道:“朕何嘗不知道維持好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讓謙和些兒,朕自己的日子就好過些兒?但你須明白,孟子講‘民爲貴’,其實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這積弊堆如山積,說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幹老百姓什麽事。不壓一壓這些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魚肉鄉裏的豪紳——這些個封豕長蛇,城狐社鼠在下頭,‘替朝廷’激民變,民變起來,朝廷又無力鎮壓敉平——防民之變,甚于防川呐……”他的心情似乎處于極度的矛盾狀态,唏噓一聲又道:“想想看吧!秦始皇一統六合,橫掃天下,何等英雄?陳勝吳廣兩個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攪得局面稀爛!”
允祥聽着,揣摩着這番話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個激淩,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給我畫的這幅畫兒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不過據臣弟看來,吏治雖昏,也還不是文恬武嬉,我朝無苛政,深仁厚澤,不會是奉承套話,與秦二世時大不相同。何至于到那一步兒呢!”
“這些朕豈不知?”雍正冷冰冰說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這麽想!所以你說的是有理的混賬話!不講這些了,台灣墾荒做得好,今年沒有從福建藩庫提糧食,那個知府叫黃立本;還有楊名時,貴州今年自給自足,還多少有點富餘。明兒叫上書房拟旨,獎升兩級,廷寄出去!”
“紮!”
“你給朕看好家!”
“紮!”
“立刻到粘竿處,點四十名有本事的侍衛護衛,随朕出行!”
“紮!”
“告訴他們立刻準備行裝,”雍正微笑道,“這隻有你一人知道,回頭告訴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離京了!”
允祥吃了一驚,擡起頭來盯着雍正,說道:“皇上,不是定的後日麽?再說,大駕儀仗也來不及預備呀!”
“坐在銮駕裏除了谀笑,還能看見什麽?”雍正哼了一聲,“朕微服走。大駕是空的,先去五台,再去泰山,然後去河南,朕坐大駕回京——聽見了?”
“紮——臣,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