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允兩兄弟在書房又密密計議了小半個時辰,耳聽自鳴鍾正打一點,已是未初時牌。允起身笑道:“就是這樣吧,我還要去給‘雍正爺’繳旨。你明個進去給他辭行,後日他就要到河南去了。”允也起身來,伸欠着大聲道:“引娣,給爺侍候袍褂!我和廉王爺一道兒走!”允忙道:“急什麽?我先去回話,看皇上還有什麽旨意,你明個兒進去不遲。再說,一道走也太紮眼。”
“不一道兒走,我就不是‘八爺’黨的了?”允由引娣擺弄着穿戴,嬉笑道,“你今兒不來,我也要去。十七老格格病了,我得見見請安兒。轎走轎路,馬走馬路,有什麽妨礙?”一頭說,一頭出來,一腳着台階大聲道:“錢蘊鬥,叫蔡家的備轎,引娣陪着爺進宮!”
于是兄弟二人前後兩乘大轎,卻不順允來路,徑自神武門繞道西華門,允遞牌子請見,允自帶着引娣穿隆宗門過天街,迤逦沿東永巷向北至齋戒宮偏殿來看十七皇姑,迎頭見允祥帶大起子太監踅日精門進大内,允遠遠便站住腳,隻裝提鞋别轉了臉,直到允祥的人全都過去,“鞋”才提起來。
十七皇姑滿面潮紅,一長一短喘籲籲地半躺在大迎枕上,閉着眼,不時發出“咳咳”的聲音,卻一口痰也吐不出來。她雙手緊緊抓着胸前衣襟,憋得不時翻身,痛苦地抽搐着,時而一陣痙攣仿佛才清醒一點。允帶着引娣進來,見一大群宮女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隻聽十七皇姑風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紗屜子後頭幾個太醫商計湯頭的竊竊私語。一個貼身宮女見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當地,便向十七皇姑耳畔小聲說道:“老格格,十四爺給您請安來了。您隻管閉眼歇着,别動。”
“是允,”十七皇姑吭了兩聲,慢慢翻轉身來,忽然睜開了眼睛,吃力地招手道,“過……過來……”
看着平素明爽簡捷的老皇姑一下子病到這份兒上,允鼻子一酸,淚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幾步一個千兒打下去,哽咽着嗓子道:“弟允……給十七姐請安了!才幾日功夫,您就病到這份兒上,叫人瞧着……”說着便拭淚。十七皇姑盯着允,身子劇烈抽動一下,咳了兩聲,竟吐出兩口痰來,胸中頓時暢快了許多,卻依舊是那副火暴暴的脾性,含笑說道:“佛祖還沒收我,你就給我哭喪來了?還不把眼淚給我收了!你往前些兒,我有話跟你說。”允起身,至榻前躬身道:“皇姑的病我瞧着不相幹的。你有話隻管說,要什麽東西隻管吩咐。”
“我的病自己心裏有數,不成了。”十七皇姑閃動了一下眼睛,隻這一刹那間,允覺得這十七姐當年一定是一位明豔奪目的絕色佳人。正怔間,十七皇姑又喘息一聲,歎道:“算來咱們愛新覺羅家的格格,打太祖爺起,活過五十歲的隻有兩個。我是個壽數最長的,已經六十三歲了,知足了。趁着這口氣,我勸你幾句,你可肯聽?”
“嗯,十四弟聽着呢!”
“我是個女人,”十七皇姑幹咳一聲,聲音變得有些澀滞,“本不該管你們宮外那些烏七八糟的事,隻有一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難道你不懂?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總那麽絞不斷撕不爛的,不但後世人瞧着笑話,就叫那些漢人看看,你們算怎麽回事?罷了吧罷了吧,别跟皇上過不去,他有他的難處,說到就裏是你四哥,他不是壞人……”允沒想到她把話頭點得這麽透,不禁驚得身上一顫,忙道:“十七姐,您安心靜養,沒有的事!我跟皇上一母同胞,有什麽過不去?再說君臣分際,也不敢有什麽過不去的。”“算了吧。”十七皇姑拍拍允後腦勺,撫着他那條又粗又長油光水滑的辮子,似笑不笑地說道,“女人頭發長,你們男人辮子短麽?姐姐跟你說,我起小看你們長大,哪個猢狲上哪棵樹,姐姐都曉得!就這些侄子裏頭,我最疼的是你和老十三,打小跟着姐姐在禦花園裏摘石榴、偷梨!眼瞧着你們生分,姐姐心裏不好過,可一句也不敢說!如今……如今生死大限到了,說不得的也說得了。真話對你講,天下這麽大,能扳着肩頭跟你四哥說幾句硬氣體己話的,除了我沒有第二個!我去了,你們再鬧,誰能像姐姐那樣給你們讨情兒?”說着,豆大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允望着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心裏一陣凄楚,不覺也落下淚來,溫聲說道:“姐姐您放心,别想東想西的了,您壽數長着呢!我……聽您的就是了。”還要往下說,聽見院外一陣腳步聲漸漸近來,回頭看時不禁怔住了,自己專門躲着雍正走,偏偏雍正也來了。偏殿裏外幾十号宮女太監見皇帝進來,“唿”地跪了下去。允兀自淚眼迷離,怅望了雍正一眼,就榻邊跪了下去,說道:“罪臣允叩見皇上。”
“自己兄弟嘛,起來吧!”雍正說着,湊近了十七皇姑,見十七皇姑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一欠身便坐了榻邊,輕聲道:“十七姐……這會兒身上可略覺好些?”十七皇姑在枕上點點頭,“除了老大老二,都來見過了,我心裏安甯不少。唉……姐姐沒幾天好活的了,就是前頭先帝爺,待我也不同别的和碩公主,有時我搗着他額頭數落他,他也隻是笑。姐姐想了,論起國法,我這身份兒,一文不值,可姐姐總是想自己是個女人,是個老寡婦,平素在你們跟前,也沒怎麽想着你是一國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淚笑道:“自古皇帝沒天倫之樂,天下外人瞧着似乎我要什麽有什麽,要怎樣就怎樣,其實那都是戲裏頭看的。就是有話也不得暢快說。你都知道了,哈慶生死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進封阿恩哈喇番,可當初也隻能那樣對姐姐和母後講,我難不難?說到寂寞孤獨,四鄰不靠,六親難認,皇帝也是頭一份。也就是姐姐,咱們姐弟還能拉拉家常,說說體己,所以你病,我心裏這份急,不亞于老佛爺欠安——偏生這些日子七事八事,忙得發昏,竟不能天天過來瞧你——這起子太醫、下人,有侍候不到的沒有?”
十七皇姑猛烈地咳嗽一陣,又吐出一口痰,一手撫着心口,喘息一陣子,轉臉對衆人說道:“你們都退出去!——以我的身份地步兒,下人們怎麽敢怠慢?——這一條你皇上放心。你這弟弟我曉得,面兒上冷,心裏頭經緯分明。先頭蘇嘛喇姑,還有孔四貞在,她們常說起你,我那時候雖說小,也都聽在心裏。你精明強幹,善惡分明,做事不拖泥帶水,爲人修邊幅,阿哥裏頭哪個也比不了你,先帝爺晚年精力不濟,這朝局其實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撐的,天地良心都在這,姐姐不說假話,先帝爺選你來掌這天下,眼力不差。”說着看了看側身垂目不語的允,接着說道:“但姐姐也确實有句心裏話,你太清了,曉得麽?”
“十七姐!”
“你聽我說,”十七皇姑咳嗽一聲,“你用膳花的銀子不及先帝十停裏一停,也沒聽說哪個嫔妃你最寵愛,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還是做事,論起勤政,先帝年輕時也不及你,這原是極好。人有一善,你記在心裏還好;人有一過,你也不肯放過,這就有不足處。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沒威望,要叫下頭辦事人又怕又敬又愛又離不開,這一條,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裏泛上一股熱浪,但覺又甜又苦又帶着酸澀。他望着病骨支離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腦兒把心思傾訴一下,但帝王的尊嚴和驕傲止住了他,心裏隻是歎息:你哪裏知道,樹欲靜風不止!别人不安于臣位,我怎麽敢安于君位不加警惕?心裏想着,辭氣溫和地說道:“姐姐,你說的朕都曉得了。水至清則無魚,能包容的,朕盡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靜養,等你病好,咱們好好拉拉家常!”
“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閉上了眼,喃喃說道,“我心裏安慰的,老天爺有眼,哈慶生犯了軍法,我的小侄不必嫁給那個兔子……咱們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見了,都見了,隻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說話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兒子允,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魇鎮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發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康熙五十一年被廢黜禁,囚在離此不遠的鹹安宮——國法體制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無法答應。思量着,雍正含笑道:“允是個衣冠禽獸,十七姐見他何益?二哥嘛……昨日鹹安宮叫内務府傳過話,他如今也病着。這樣,我和十四弟一道兒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讓理藩院再議一下他的事,瞧罷了,但有一線之明,我再不會難爲二哥的。”因見十七皇姑無話,雍正便朝允示意。允會意出殿,轉臉對引娣說道:“你就在這裏等着,我陪皇上走走,回來一道走。”
雍正正走,聽允說話,回頭看時,正與引娣四目相對,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禮。不料雍正乍見引娣,猶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吓得連退兩步,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細打量,一時木立如癡,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地!允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驚慌失措的面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見皇上這樣盯着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的,頓時臊紅了臉,隻垂頭不語。半晌允才道:“皇上,您這是怎的了?臉白得沒點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過來,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開,款步走開,慢慢地,已是恢複了平靜,一邊走,說道:“沒什麽,今時朕常犯頭暈病兒,一時就好了——這個丫頭是你房裏的?”
允稍後半步跟雍正漫步踱着,出宮徑往鹹安宮,口中回說:“是我的丫頭。”
“買來的?”
“不是。她是山西諾敏案中人,當人證送北京的。我見她無家可歸,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心裏陡起驚覺,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進辭,“當日聖祖賓天,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關我與她有一面之緣,她也割舍不得我……”當下就将山神廟營救引娣的情形一長一短說了,末了又道:“皇上曉得,我施恩并不望報,就取她這份真情,索性就給她開了臉。怎麽,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聽着,回頭看了看尾随的一大群太監侍衛,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說道:“沒什麽,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頭過世了的……鄭宮人,所以吃了一吓。”說罷低垂着頭背着手隻是沉吟。允見他一臉的心事,仿佛不勝凄楚,不知什麽緣故,又不好多問,隻得一笑勸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着呢!尹繼善和楊名時,見過多少面,有時我還叫錯名字——皇上,這裏就是鹹安宮了,二哥就……囚在這裏頭。”
“哦!”
雍正站住了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鹹安宮門口。這是坐落在紫禁城東北角的一座荒涼的偏宮,高高的宮牆上,黃琉璃蓋瓦縫間蓬生着茸茸的竹節草,宮牆上的紅顔色剝落得東一塊西一塊,沿牆根半人高的青蒿也無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廢棄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廟,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守在垂花門前,見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逦過來,慌得一齊下階跪下,扯着幹癟澀滞的公鴨嗓叩頭道:“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了!”雍正沒言聲,隻擡頭看看藍底鑲黃滿漢合壁的“鹹安宮”匾額,也是多年沒有裝修,漆片脫落得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皺了皺眉頭,吩咐道:“把門打開。”
“紮!”幾個太監齊聲答道。
鎖閉得緊緊的宮門“吱呀”一聲呻吟,慢慢地被推開了。這扇門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個年頭,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傳遞菜蔬米面,千篇一律隻開一條縫,從來沒有這樣嘩然洞開的。裏頭幾個白頭老公和陪伴允的廢黜嫔妃,不知出了什麽事,驚惶地面面相觑。廢太子允正在書房臨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見皇帝和十四阿哥厮跟着進來,頓時驚得面色雪白,手中的筆都掉在地下,顫着腿艱難地跨出書房,就門口雙膝跪下,顫聲說道:“罪……罪臣允……恭叩萬歲金安!”他伏下身去叩頭,一時間雙手竟支撐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雙手扶起允,拉着手走進書房。他覺得允渾身都在顫抖,手涼得冰水裏泡過似的,不禁泛起一陣陰森森的冷意,口中卻道:“你坐,坐下說話。”
允也在驚訝錯愕地打量允,見大熱天允還穿着絲綿灰府綢袍子,半新不舊的起明檢鞋子裏露着厚厚的白布襪子,臉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樣難看,不禁心中也是一聲歎息。他和允是幾十年的死對頭,允太子位置一廢再廢,允不知在其中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腳。但眼見一個當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驕子”變得不安,張皇顧盼,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似的,神經質地擺動着枯瘦的身軀,羞縮地望着雍正,允也不禁萬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有今日?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允,”雍正的話打斷了允的思路,“今兒行家禮。你代朕給二哥請個安吧。”允忙應一聲,正要打千兒,慌得允忙雙手扶住,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地說道:“這斷斷……使不得!皇上,您……别折死罪臣……”“往日的話不用再提了。”雍正怅惘地望着門外,慢吞吞斟酌着字句說道,“雖說你囚在這裏,朕着實惦記着。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還是朕的二哥嘛。”
允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論起我的罪過,早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榮養,于願已足。隻求佛天保佑皇上龍體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進來看看你的,”雍正見他這樣,也覺心酸,忙斂了心神,從容說道,“事關國家體制,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東西進來,又吩咐不許說是朕送的,爲的不願讓你給朕行君臣禮,謝朕的‘恩’。朕這點子苦心,二哥還要體諒。”允目光與雍正一碰,立刻躲閃開來,眼前這個皇帝當年在自己手下辦了十幾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禮,如今在記憶中已渺如煙雲,想人間世事颠倒迷離,電光火石如同夢幻,一邊沉思,說道:“這是皇上如天聖德,我是罪餘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賜。這些年來潛心佛學,頗有心得。曉得皇上爲大羅漢金身普救衆生而來。左右閑暇無事,罪臣恭抄了《楞嚴經》、《法華經》、《金剛經》三部這三部均爲佛教禅宗經典。《楞嚴經》又稱《首楞嚴經》,十卷。《法華經》說釋迦要使衆生得到佛的智慧,即人人都能成佛。《金剛經》說,智慧的實際,在于不着事相。禅宗把“心”說成總色世界,勸人行善即可進入天國,要安于現狀等等,都符合封建統治者需要。佛教自東漢傳入我國,隋唐興盛。有天台宗、法相宗、華嚴宗、禅宗。宋代以後,禅宗與儒、道結合,更爲流行,願獻爲皇上壽。”說罷起身,抖抖索索從櫃頂上取下幾大本厚厚一疊經本。
允見允遲鈍僵闆得像個吊線木偶,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忙上前幫着捧過來放在案上。雍正打開看時,一色的鍾王蠅頭小楷,從頭到尾沒一筆苟且随意的,有些驚世名句,旁邊還有刺血圈點的斑痕,抄經他見得多了,不是虔誠到了十二分,斷然不會齊整到這個份上。允見雍正臉上帶着滿意的笑容,遂指着櫃子道:“這幾大櫃都是罪臣抄的佛經典籍,不過都不及這幾本,往後罪臣更用心點,再給皇上抄幾部呈送,爲皇上納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歲了吧?”雍正突然覺得一陣鼻酸,“囚在這裏已經十多年了,總不是個常法兒,朕想給你挪動挪動。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園子,償還給你。這宮裏太陰沉,你也難以活泛身子。放你出去呢,朕也有這個心,隻是怕違了先帝聖意,有駭物聽。還是給你親王名義,隻不要與人來往,你就算體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這個福澤……”允如逢蛇蠍,雙手搖着道,“就……就是這樣,罪臣很安心,什麽都不缺,什麽也不要,這樣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來,說道:“二哥,你安生養息讀書,随後朕就有旨意給你。要什麽東西用,叫内務府報到朕那裏,總不叫你落空的。唉……允,咱們走吧……”說着,拽着灌了鉛似的步履出來,允送出書房,和幾個太監一齊跪下,高聲道:“恭送萬歲爺!”
“萬歲爺?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傳來鬼嚎似的大叫聲,似乎一個瘋子在院中一邊跑一邊大叫,“皇上!你在哪裏?你過來,叫我瞧瞧你什麽模樣?你是一國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來就是一個詞兒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邊叫着,一邊去遠了,耳邊兀自傳來森人的狂叫:“過來呀,過來呀!你能過來,我出不去呀!嗬嗬嗚——”
允知道,那邊就是上驷院,是康熙皇帝養馬的廄院,大阿哥允在裏頭呆了十五個年頭了。猛然間思悟到:自己也将去遵化守靈,爲什麽皇上偏偏叫自己獨個兒跟着到這個鬼地方,見這些人,知道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個寒顫,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卻毫不動情,徐步向前走着,招手叫過上驷院門口的太監問道:“允病了多久了?”那太監忙叩頭道:“一年半了。”
“大呼小叫的,成什麽體統?”雍正厲聲道,“去!先關空房子給他敗敗火,叫個太醫進來瞧瞧,該吃什麽藥,不要委屈了他。”
說罷拔腳便走,允忙跟了過來。二人從禦花園東北角門進園,因見劉鐵成、德楞泰幾個侍衛帶一群布庫少年在練功夫,雍正便命身後太監都退出園子,招手叫過劉鐵成、德楞泰說道:“老德,你去叫上書房臣子還有廉親王允到養心殿等着見朕。順便告訴張五哥,後天他和你随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進來侍候了。鐵成你就這裏守着,朕和十四弟說幾句話,你随朕過去。”
“是,奴才省得。”
草樹花卉茂密蔥茏的禦花園中隻剩下了雍正允兄弟二人,偌大的禦花園中盛開着豔麗的西番蓮,在陽光的照射下寶石一樣晶瑩光彩,濃綠得似乎要流淌下來的薔薇和玫瑰叢中,點綴着血紅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紡織娘無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阒無人聲。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别過了。”允看着怔怔出神的雍正說道,“後日皇上也要動身南下,臣弟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沒有說話,點了點頭算是聽見。
“皇上,您有沒有要吩咐的話?”
雍正臉上毫無表情,漫不經心地浏覽着禦苑中的景緻,良久,說道:“記得五年前給母後祝壽那天嗎?”允搖了搖頭,說道:“記不得了,這幾年在山西帶兵,事情雜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應該忘的。”大約因陽光刺目,雍正眯縫着眼,看不出他眼中隐藏着什麽神氣。口氣卻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見了二哥,也聽到大哥說話,朕心裏很有感觸。那次也是我們兩個,不過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墳前,這次卻是在天家禦園中。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墳、野草、寒風和眼前光景真是天壤之别。”
允想起來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生母)壽誕,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壽承歡。德妃盡了母親一切慈愛心,委婉勸說一對成了政敵的冤家兄弟。當時雍正和允放馬出城,在蒼涼昏暗的野墳前駐馬談心,卻因各自心胸政見分歧太大而分道揚镳。今日一個勝利者在即将懲罰失敗者時,二人卻在禦花園重溫舊話!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過了多久,雍正方咬着細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你有什麽想頭,這裏就我們二人,不妨直說。”
允低着頭跟着雍正在茸茸的“規矩草”上踱着,思量移時,終覺與其與這個心細如發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說。因道:“這是理所當然,勢在必行。打平涼歸來,臣弟就預備着了。如今這樣處置,臣弟很知恩,——真的,臣弟很知恩。”
雍正突然轉臉,眼中閃爍着似驚訝似狐疑的光,卻也并不生氣,似笑非笑道:“你怎麽會這樣想?”允也盯視着雍正,臉上毫無怯色,四目相對移時,允将目光轉向天上的白雲,說道:“皇上一登極,禦筆親書《朋黨論》,既然皇上叫直言,臣弟就直說。臣弟在皇上心裏,是‘八爺黨’黨羽嘛!”雍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允,見他打住了不再言語,便道:“說下去,朕說過,今日言者無罪。”
允淡然一笑,說道:“其實也沒多的話,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勢力猶存,皇上不放心,自然要一個個地清理。所以剝我的兵權,調臣弟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堯處,十哥去張家口。皇上要解散這個‘黨’,臣弟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沒忘了帶臣弟看看幽居宮裏兩個哥哥景況,那是不言而喻的。臣弟在遵化不老實,就得預備着變成二哥那樣的癡子,或者大哥那樣的瘋子。這不能說不是慈悲心,所以臣弟說,臣弟真的覺得‘皇恩浩蕩’——因爲‘臣罪當誅’嘛!”
“痛快!”雍正點頭笑道。他的這種笑容帶着孩子氣的天真率直,隻微微下吊的嘴角,帶着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這裏頭許多話,正是朕想囑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說,不過你隻說對了一小半,《朋黨論》并不針對八弟,是沖着漢人科甲習氣來的,同年、師生恩連情結,一人有事八方呼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朕要刷新吏治就談不上!
“至于你,自認‘八爺黨’,朕看倒也不盡然。就是允,隻要安分,也還是朕的兄弟。但誰要阻擋朕當個好皇帝,兄弟也罷,父子也罷,君臣也罷,朕就難以顧及私情。朕受命于天,自要對得起皇天後土,列祖列宗!”
“剝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讀書,并不爲什麽‘八爺黨’。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們?就殺不掉你們麽?”
“所以不要胡思亂想,去遵化,好生讀書。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這點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還算地道。”
雍正長篇大論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聽着裏頭綿裏藏針肉裏包骨,雖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着,歎道:“您不必說了。臣弟明日就上道。必定閉門思過好生讀書,不辜負皇上一片苦心。”
“就這樣,”雍正也不再多說,陰郁地盯着園門口,說道:“人不負天地,天地必不負人。你好自爲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