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人,”田文鏡一進花廳,便在隔扇前站住了腳,“我今番闖禍不小,是麽?”圖裏琛也站住了,凝視着田文鏡古銅色的面孔上刀刻似的皺紋,良久,方歎道:“你何必如此?諾敏政績先帝在時就首肯過的,今上又頒旨,稱他‘天下第一撫臣’,你深知萬歲爺的脾氣的。”田文鏡無聲一笑,說道:“正爲如此,我才敢闖這個禍。”他擡頭瞟了一眼圖裏琛,我請你單獨談,是想請你幫我一把。因爲去歲李绂從奉天進京述職,曾言及将軍,說你雖年輕,卻是無雙國士。”
李绂,圖裏琛是認識的,康熙四十二年進士,分發黑龍江省七台河縣令,轉授嫩江知府,不但爲政清廉,且極善聚财。當年圖裏琛進駐木城,軍饷供應不上,李绂指囤贈糧一萬石,救了圖裏琛燃眉之急。二人成了忘年莫逆之交,隻想不到和眼前這個納捐出身的戶部司曹田文鏡還有淵源。田文鏡見圖裏琛詫異,淡淡一笑道:“我和李绂是同科舉人,換帖兄弟……我請你來,不爲說私情,說的是公義。這一番我田文鏡和山西一省貪官污吏作了對頭,請将軍助我一臂之力。”
“田大人,”圖裏琛皺眉道,“諾敏曆來官聲很好,而且剛剛蒙恩表彰。你也承認,藩庫銀賬相符,爲什麽要封庫呢?”田文鏡冷笑道:“諾敏冒功邀寵,先帝爺春秋已高,不能覺察,今上則是急于收回各省虧欠銀兩,要立個榜樣,所以來不及細察。圖将軍,虧空案是熙朝一大弊政,當年太子二阿哥會同當今皇上雍親王、十三阿哥怡親王爺,坐鎮戶部嚴旨清理,折騰了近二十年,結果太子被廢,十三爺高牆圈禁,虧空仍舊虧空!諾敏有何本領,半年之内就清理妥當?而且不冤枉前任官,不牽累現任官,假報功勞,太過分了!”圖裏琛咬着嘴唇沉吟道:“你說這話,我來山西一路也仔細想來着。但現在證據确鑿,也無奈其何。”
田文鏡陰沉沉一笑,說道:“諾敏若無過人之處,也不至于十年進士就打熬出封疆大吏的地步。我封藩庫,貼告示,移藩銀,爲的就是打草驚蛇,把證據取到手!”
“我不大明白……”
“這有什麽不明白的?”田文鏡獰笑着說道,“庫中實存銀兩僅三十餘萬,其餘的都是借的!”
圖裏琛身上一顫:“借來的!這麽大數目,從哪裏出?”田文鏡道:“别忘了這是山西。沒聽說‘山西老摳能聚财’這個俗語?山西商賈财雄天下,這些主兒有的是錢!巡撫張口借,又有藩庫抵押,坐抽利息銀子,還怕籌不到二百多萬銀子?我封了藩庫、告示清理賬目,逾期銀子全部運江南——你瞧着這一手!今兒打懵了諾敏,明兒一早拿借據去藩庫提銀子的準擠破頭!借據到手之日,就是這個‘天下第一撫臣’的死期!”圖裏琛這才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着田文鏡道:“你真是個角色!這個計謀釜底抽薪,也算狠到家了。這已經算無遺策,我能幫點什麽忙呢?”
“要知道這是太原。”田文鏡目光在燈下爍灼生光,緊緊咬着牙道,“我這一舉,得罪的絕非諾敏一人。我斷言,山西境内無好官!明日巡撫衙門一道密谕傳出去,臬司衙門、太原城門領衙門、太原府縣一齊出空,堵截讨債商人。三天之内我抓不到證據,諾敏就敢請王命旗牌斬我于轅門之外,田文鏡焉得不驚?”
圖裏琛點頭道:“我省得了。餘下的事我幫忙。不過,我隻給你一天時間,你取不到證據,諾敏殺你我不救。”說罷,也不等田文鏡答話便轉身出了花廳。見諾敏兀自在席面上坐等,便踱過來,一撩袍擺坐下,卻不言聲,隻是出神。
“圖大人,田文鏡……”
諾敏探過身來剛問一句,圖裏琛将手一擺輕聲道:“夜深了,請各位大人先生安置,然後本欽差有話和諾中丞相商。”諾敏會意,起身團團一揖,朗聲說道:“今夕何夕,良宵不再。但千裏長棚,無不散的筵席——請各位安置,道乏罷!嗯,元宵佳節,省城觀光民衆不下五十餘萬,萬一鬧出事端,我諾敏豈不又增一罪?所以少不得勞煩按察使衙門和太原府縣諸位老兄,這個節就不要過了,晝夜在衙中坐鎮。有差使,兄弟會及時知會諸位的。”說罷又一揖,衆人遂紛紛起身告退。田文鏡也自出來長揖而去。
“諾大人請!”圖裏琛将諾敏讓進花廳,兩個人分賓主坐在炭火爐旁暖烘烘的地龍上。圖裏琛年輕英俊的面孔凝視着火盆烘旺的火焰,良久才道:“我實言相告,今夜的事我到現在沒有弄明白。聖上從奉天調我回京。當日就召見我,問我願意放外任,還是想留在京做官。我說,論起忠字,皇上叫做什麽,我隻能不會也學着做。若論起‘心’字,我是獨臂将軍張玉祥帶出的兵,甯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當個厮殺漢,對手明明白白,功勳也明明白白,我不想往文官堆裏鑽,那是是非窩!因此,皇上點了我侍衛。沒想到辦了個傳旨的差使,就弄得糊裏糊塗!”說罷,拍着前額深深歎息一聲,又道:“還是黑龍江好啊……樹高林密,熊虎獐兔狍子黃羊,想怎樣玩就怎樣玩……這算什麽事呢?”
諾敏原想三言兩語,問明田文鏡和圖裏琛說些什麽,早早打發這個毛頭小子安歇,然後布置堵截商人讨債的事,見圖裏琛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不由得心裏發急,隻得按耐着性子安慰道:“這正是皇上愛你!像你這麽年輕就當到二等侍衛,隻有先帝爺在時魏東亭魏軍門和蘇州織造李煦、江甯織造曹寅曹寅,先世爲漢人,後爲滿州正白旗包衣。曾任康熙伴讀和禦前侍衛。他的父子三代人,曾任江甯織造長達60年。康熙六次南巡四次由他接駕普下榻在他家。他有向康熙密奏的權利,是皇帝的耳目。因他與允集團來往,又有虧空等罪名,被雍正革職抄家下獄。他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三位,将來前途決非我諾敏能望項背的。田文鏡今晚如此放肆,不但不把我放在眼裏,連将軍也不放在心上……”“不說他了,我一見他就膩味!”圖裏琛心裏暗笑,一擺手截斷了諾敏的話,“方才我以爲他有什麽大不了的要緊事呢,要私自見,見了又吞吞吐吐,好似怕我搶了他什麽功勞!我沒好話給他,我說,‘你要想說,痛痛快快的,要不想說,我本就不耐煩聽。你這點子“功勞”原本我也瞧不上!’他見我發怒,才說,怕諾中丞阻攔拿借據讨債的商人。我聽了好笑,‘諾中丞是天上的月亮,明明白白堂堂正正一個人,怎麽會做這種事?你忒煞地刁鑽刻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說是不是?”說罷便盯視諾敏。諾敏被這個青年将軍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得心裏發虛,隻好連連點頭,說道:“這是當然,他就是小人兒心性嘛!”耳聽院外“托托托托——當”地一陣亂響,已知是四更天,諾敏心裏又是一沉,一邊聽圖裏琛滔滔不絕吹噓戰功,暗自拿着主意要單獨出去一遭。正無奈間,簽押房一個書辦進來,看了看圖裏琛,嗫嚅着說道:“中丞,臬司胡大人還有沙大人來拜!”
“好,我這就來。”諾敏起身笑道,“将軍英武神威,令人欽佩!這樣,你先坐着,我去去就來。”
圖裏琛呷了一口茶,笑着問書辦:“這早晚天氣,他們來有什麽事?”書辦忙一躬身回道:“小人沒敢問。聽兩位大人說,因爲人擠,城西觀音廟燈棚失火,燒了幾家店鋪,店鋪的人惱了,打死了兩個買燈的,圍着看的有幾千人,怕出事,來請中丞憲令。”
“這還了得?”諾敏故作驚慌地說道,“去年燈節四川成都擠死兩個人,蔡铤蔡逛,四川巡撫,原爲年羹堯舉薦,後不和,被年參劾幾乎處斬。因年案發生受重用,任兵部尚書、直隸總督、議政大臣,成爲年案主要執行人,并獲得年的家産财物。後在雍正打擊“科甲朋黨”中失寵。又因程如絲重賄案處斬監候。乾隆繼位獲釋。差點摘掉了頂子——不爲死了兩個人,要有奸民乘機作亂,如何處置?——你先叫門上戈什哈去簽押房取了我的令箭,去觀音廟驅散圍觀民衆。我這就去見胡沙二位!”說着一跺腳便走。圖裏琛眼風一掃,兩個親随立時仗劍跟了過去。諾敏走了兩步,回身笑問:“圖大人,這——?”
圖裏琛身子一仰,蹙額說道:“我已答應田某人,今晚明日寸步不離諾敏,不能言而無信。”
“你要拘押我嗎?”
“豈敢!大人願到何處,願意處置什麽公務,都聽便。隻是須得有我的人随從左右!”
“你那麽相信田文鏡?”
圖裏琛籲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擺頭笑道:“不——我怎會相信那王八蛋?但我也不敢全信大人。季布一諾千金不易,我答應了田文鏡的。”“你要知道,這不是你家!”諾敏強耐着性子格格一笑,“這是山西府!我乃開府大吏,你可以擅自監督?我要是不肯呢?”圖裏琛滿不在乎地說道:“知道,你還是‘天下第一撫臣’!不過我也有個綽号叫‘玉面無常’。任你是銅牆鐵壁,任你王子公孫,都擋不住的。”
“來!”諾敏暴跳如雷沖外大喝一聲,幾十名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叭”地扣下馬蹄袖,雷轟般應一聲:
“在!”
“封了這座花廳!”
“紮!”
“慢!”
圖裏琛手一擺站起身來,他的十幾名護衛一擁而入,叉手站在靠南窗棂靜聽号令。刹那間花廳内外對峙雙方叩劍怒目相向,空氣緊張得一觸即發。圖裏琛用手點着自己的護衛道:“把上衣統統剝掉!”護衛們聽令,一聲不發,各自拽着衣襟“嗤啦——”一聲将上衣撕開,打着赤膊挺身而立。
“諾大人,你來看他們身上。”圖裏琛指點着護衛們黑發油光的前胸,隻見上頭斑駁陸離,有刀劃疤、箭疤、槍疤、火燒疤……每人前胸都有二十幾處,在搖搖的燭火下閃着暗紅的光,像在訴說着主人不尋常的經曆。諾敏正發怔,圖裏琛悠閑地說道:“這裏一共十三個人,每一個人身上的傷痕就是一部書。你來讀讀看!”
一陣冷風襲進來,諾敏身上機伶地打了個寒顫。
“這都是些百戰之餘,”圖裏琛臉上毫無表情,款款說道,“皇上命我從萬馬軍中挑出來,充實宮掖宿衛,又稱‘粘竿處’衛士。統歸皇上領侍衛内大臣管帶。我這個欽差若不秉公辦差,不是在你面前如何如何的事,在他們面前也是交待不了的!”
這些内情,諾敏都是不知道的。但他早就聽說過當今皇帝在藩邸曾設過“粘竿處”作自己的護衛。聽着圖裏琛充滿威壓的聲音,他偷偷看了看院裏,隻見微曦中薄霧漸起,再不行動,真的要來不及了。因乍着膽子抗聲道:“你在這裏胡言亂語,我要彈劾你!聖祖爺即位之初,曾三次下诏,痛陳明末廠衛禍國,下令撤裁暗地監察百官的十三衙門,你這個‘粘竿處’難道不是十三衙門的變種?敲山震虎,虛聲恫吓,别人怕你,來我山西訛詐,怕是此路不通!你鋼刀雖快,難殺我無罪之人!”
“我原也以爲你是清白的。”圖裏琛鐵青着臉道,“但現在看來,未必如此。我也有句話告你,既怕人知,當初莫爲,我刀快不怕脖子粗!至于‘粘竿處’是否和東廠西廠爲一類機關,我不知道,你和皇上說去。我并不是以粘竿處身份幹預晉省公務。我是以山西宣旨欽差的身份,要查明山西到底有沒有虧空。如果有虧空,爲何不據實申奏朝廷,如果沒有虧空,也要查清你的政績,請旨表彰,爲其餘各省辦差作模範。”說着,将手一揖又道:“聖明天子乃不可欺之主,你諾敏大人可要想明白了!”
圖裏琛揚着臉,長篇大論地講述雍正建密折制度以廣耳目、申明“粘竿處”組織如何不同于前明廠衛特務,皇帝登極以來怎樣勤政,宵旰勞頓種種德政……足足講了半個時辰。臬司胡道蘊和沙本紀,在外頭等得心裏焦躁,趕來看時,圖裏琛兀自滔滔不絕唾星四濺地說話,也隻好立在檐下擰眉攢目地聽。
衆人正沒做理會處,忽聞遠處雄雞一聲聲報曉,天色已經蒼亮,田文鏡一手攥着一大把借據,雙手舞動着沖進花廳,狂聲叫道:“證據有了!證據有了!這一回我可掏出了你山西貪官污吏的牛黃狗寶!”看諾敏時,早已面如死灰,一聲不言語跌坐在椅中。
圖裏琛參劾山西巡撫諾敏的奏章三天之後便遞進了上書房。這時元宵剛過,各地督撫藩臬封疆方面大吏的請安折子尚在源源送來。因雍正吩咐,各處送的請安的折子屬不急之務,待過節後有暇餘時才看,盡着外任官的條陳、奏論、彈劾本章先看。本來,康熙朝已有明旨規定,除請安折子可用黃绫封面,其餘奏章一概用素紙呈遞。然而外省官員守定了“禮多人不怪”的宗旨,無論向皇帝報告何事,一色都是黃绫包面。張廷玉、馬齊和隆科多隻好一本一本拆看甄别。三個上書房大臣年資不同,性格各異。張廷玉寡言罕語,時常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隆科多是個武将出身,雖然抱定了主意要學宰相氣度,無奈“氣質”二字絕非朝夕可改,他沒有坐功,一會一趟出去,有時說要見部裏人說事情,一會兒有屎尿要入廁,一會兒索性在闊朗的上書房客廳散步。馬齊資曆最深,剛從獄神廟天牢裏放出來,乍入國家最高機樞之地,多少還有點不習慣,顯得有點無所适從,但是他頭一個見到圖裏琛的參本,已經半蒼的掃帚眉立刻擰到了一處。
“衡臣,圖裏琛這人原來在哪裏辦差?這個人我不認識啊!”
正在埋頭寫節略的張廷玉放下筆,操着酸困的手腕,轉過臉說道:“我也不熟。原在奉天将軍張玉祥手下當參将,剛調進京不久。”說罷低頭吃茶不語。正在踱步的隆科多湊過來看了看馬齊手中的折子,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氣,說道:“這個圖裏琛真是個二百五的班頭,惹事生非的領袖!你去山西宣旨,宣旨就是了,幹預地方政務做什麽?”
“老弟沒看清楚。”馬齊瞥一眼隆科多,不知怎的,他心裏有些瞧不起這位掌握着九城内外宿衛大權的皇舅,“他是代田文鏡轉奏的本章!”
張廷玉聽見“田文鏡”三個字,目中波光不易覺察地閃了一下,起身過來要過馬齊手中的折子,口裏說着,“這一份要緊,不謄繕節略了,原折呈進。”“原折呈進沒說的。”隆科多笑道,“我們自己也要有個主張。諾敏是剛剛恩蒙表彰的模範巡撫,這一棍子掃來,變成‘冒功取媚,貪賄不法’的墨吏,皇上臉上下來下不來?還有,折子裏告山西通省官員‘上下其手,表裏爲奸’,竟是洪洞縣中無好人。邸報發出去,其餘各省官場會不會引起震動?這些事不想好,皇上問起來,我們沒個主見還成?”
“多承關照了。”馬齊翹足而坐,呷了一口茶,“隆大人這話确是老成謀國之見。不過,上書房不同各部,曆來名爲皇上顧問咨詢,并沒有我們議決了共同奏本的例啊!”
這兩個人,一個以首席大臣自居,要領袖上書房。一個不買賬,要各自對皇帝負責。張廷玉何等精明深沉的人?自然一聽就明白了,卻不肯插話。隻拿着稿本俯首皺眉沉思。隆科多還要說話,見廉親王允帶着太監何柱兒進來,便改口道:“八爺,剛從養心殿下來?”
“嗯”,允含笑點頭,立在廳中間說道,“三位,萬歲有旨叫你們過去。年羹堯從陝西進京述職,萬歲想議一下西邊軍事。”說罷,走至張廷玉跟前,拍拍張廷玉肩頭道:“衡臣,當心身子骨兒,幾百個密折奏事匣子已經夠你累了。皇上方才還說,廷玉這三天沒睡足五個時辰,今兒未必能來當值,不想你還是照樣進來了。”說罷,喟歎一聲,極潇灑地将手一讓,四個人先後離座出了上書房,迤逦趕往養心殿。
雍正皇帝盤膝端坐在養心殿東暖閣的大炕上,正在接見撫遠大将軍年羹堯。禦爐裏香煙袅袅,碩大的熏籠和鎏金琺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四個人一進來,立時覺得身上寒氣一驅盡淨。見他們進來行禮,雍正隻略一點頭,說道:“年羹堯正奏西邊軍事。你們幾個當家人也一處聽聽——你接着講。”
“是”。年羹堯坐在雕花瓷墩上微一躬身,侃侃說道:“羅布藏丹增之所以敢于蔑視朝廷,自号親王,占據西藏并吞青海,并不指着當年聖祖爺時平定藏亂的功勞情分。今日他所倚仗的,恰是他當年的宿敵阿拉布坦。僅就去年,阿拉布坦就贈送羅布藏丹增五萬兩沙金,四百支火槍。近來他又密函阿拉布坦,要在察罕托羅海會見,預備恢複大汗稱号,丢棄天朝賜爵。阿拉布坦由西而東,羅布藏丹增自南而北,合擊察罕丹津親王、額爾德尼郡王部落,大有不得青海誓不甘休的情勢。所以皇上決策對羅布藏丹增用兵實實是上應天意,下合民心……”
剛進來的四個人中,隆科多還是頭一次見年羹堯。以前雍正皇帝龍潛藩邸,隻曉得雍親王有個門人年羹堯在外做提督,生性最是殘暴兇狠,而且驕橫跋扈,康熙四十七年進京谒見,路過江夏,說是奉令剿匪,其實将江夏鎮無分男女老幼殺得雞犬不留。當時,隆科多在都察院是監察禦史,還曾經和鄂爾泰聯章彈劾過年羹堯一本,因爲年身後有雍親王這座靠山,一根汗毛也沒有動了他,想不到十五年後各自變換身份,竟在這裏見了面。隆科多暗自慨歎着,由不得仔細打量這個渾身英拔之氣的年大将軍。
年羹堯穿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鶴補服,黑紅的國字臉上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兩道濃黑的卧蠶眉梢微微上挑,帶着一股粗豪的野氣。已經望五十的人了,梳得油光水滑的發辮一根雜色不見,從腦後幾乎垂到地面,雪白的馬蹄袖翻起,塔一樣的身軀穩穩坐在雍正面前口說手比,十分幹淨利落。隆科多不禁暗想,這樣一個人會像人傳說的,是個“兇神”?他還記不記得當年那點芥蒂呢?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雍正說道:“亮工,你手頭實有多少兵?朕有些信不及兵部說的數目。如今哪個大營都吃空額,天下老鸹一般黑,朕顧不上理會這事。但朕用兵決心已定,打仗的事來不得半點虛假,朕要知道實情。”
“回主子話,”年羹堯微一躬身,朗聲答道,“奴才節制的兵馬實有九萬四千七十三名,與兵部實報數額相符。奴才是主子親手調理出來的人,從不敢在外胡爲,更不吃空額,請主子放心!”
雍正漆黑的瞳仁盯了年羹堯足有移時,點頭道:“朕信得及你。但羅布藏丹增号稱十萬鐵騎,在西北縱橫征戰多年無人能敵,這些蒙古漢子騎術劈刺都很精,剽悍難制,所以你不可輕敵!”
“是,主子聖訓,奴才當悉心凜遵!”
“要給你增兵。”雍正大約盤膝坐得太久,挪動了一下身子,蹬了青緞涼裏皂靴下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良久,才轉臉對隆科多道,“你發文,山西陝西四川雲南四省駐營兵馬一律歸年羹堯節制。”隆科多忙躬身答道:“是!”“還有,”雍正低頭想了想,慢吞吞又道,“駐節榆林的平逆将軍延信,手下有五萬人馬,叫他自帶軍饷移防甘肅,聽年羹堯調遣使用。這樣,年羹堯實有兵力有二十三四萬,差不多夠用的了。”
雍正說一句,隆科多躬身答應一聲,又道:“各省兵馬節制曆來要用兵部勘合。國家用兵之時,外将應該有專阃之權,是否降旨兵部,暫停對四省兵員調動,以免軍令不一,相互掣肘?”
“唔”,雍正點了點頭,“就依着你意見。年羹堯,這裏沒有你的事了,千叮咛萬囑咐,隻有一句話,康熙五十七年西部用兵,我們吃了大虧,六萬山東弟子無一生還。朝廷實在是赢得起輸不起了,你好歹給主子争回這個臉來!”
“紮!”
年羹堯離座起身長跪在地,仰着臉聽完,幹淨利索地叩了三個響頭,大聲答應道:“奴才必在西方立功給主子瞧!”
“你跪安吧。你十三爺在府裏設了水酒給你餞行。他也深谙兵法,你們談談,去吧!”雍正說着,擺了擺手。待年羹堯躬身退出,雍正方轉臉笑道:“累你們白站了半日,這些事不是你們料理得清的,但你們聽聽有好處——怎麽樣?這樣處置還算妥當吧?”
允聽了默然不語。他一腔心思,想讓允回去帶這支兵,至此打消妄想,但又于心不甘,沉思良久,方笑道:“萬歲聖心默運,已經千妥萬當。不過據臣弟看來,年某雖然是能員,到底資望不足。大軍興起,糧饷要從東南各省出,年羹堯恐怕難以指揮如意。是否請萬歲下旨,在京由十四弟坐鎮籌饷,源源輸往大營,就不至于隔斷糧道了。先帝爺在時,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糧是錢,這是最要緊的,求萬歲明鑒!”雍正心裏雪亮,知道允的用意,但聽聽又覺十分有理,便笑道:“這一層朕早就想過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辦這個差吧。你說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錢糧,要都像山西巡撫諾敏,藩庫充實,朕還有什麽憂愁?”
張廷玉三個人聽了不禁對望一眼。允卻不知道圖裏琛的奏折,賠笑回道:“就是主子這話,依着臣弟的想頭,先從山西藩庫提一百萬兩銀子送年羹堯大營勞軍,朝廷通令嘉獎,借這個勢,壓着各地從速填補國庫虧空!”
“好!”雍正眼睛一亮,轉臉對張廷玉道,“你這就拟旨!”
三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說話,好半日張廷玉才跪下,低聲道:“萬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