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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能吏潦倒誤用“忌諱” 官場隐士拯難

第60章 能吏潦倒誤用“忌諱” 官場隐士拯難約法

雍正皇帝表彰山西巡撫諾敏,申斥田文鏡的朱批谕旨剛剛發出,諾敏便接到了京函。當時各省督撫大吏都在京設有公館,名義上是安排子弟族人在京讀書待選,其實真正的用處是向“家”裏及時報送信息。因此諾敏早已心中有數,見田文鏡昏頭昏腦地還在查看各個藩庫,一絲不苟地核對賬目,心裏冷笑,面上卻不理會。是時國喪除服,新君禦極,既是改元大慶又逢元宵佳節,諾敏按捺不住心頭歡喜,因傳出憲命:太原城自正月十三至十七金吾不禁軍民觀燈五日!被國喪大禮拘得發急的人們頓時如囚鳥出籠,開鎖猴兒般不知怎麽興頭才好了。自總督衙門告示貼出,晉祠至介子推廟連綿數十裏彩燈高照,畫坊高結,蘆棚通衢連巷,燈市星羅棋布,入夜時城廂内擎燈出售的密如繁星,勾心鬥角镂金錯彩各呈花樣。周圍上百裏的鄉居小民哪個不要看這富貴風流景象?紛紛湧進城來,把個太原七十二條街擠得萬頭攢動,什麽壁燈、寫生、書畫、燈謎棚、走馬燈、盤龍舞鳳、走百戲、打莽式、踩高跷、打社火、女紅男綠走百病的,扮作各式各樣故事街頭演戲的、賣藝的賣小吃的,渾渾噩噩、茫茫雜雜把太原城裝點得一片火樹銀花,成了不夜之城。

田文鏡卻沒有觀燈這份好心緒。他有差使原本隻是向駐節陝西的大将軍年羹堯宣讀诏谕,命年羹堯進京述職,沒來由途經山西回京,在陽泉遇到那位被允救了的女子喬引娣。因爲喬引娣孤身一人,被幾個守橋兵士纏住,又搜出了幾十枚金瓜子,要沒收抵充陽泉縣虧空。當時田文鏡的官轎剛好路過,便喝令拿下這群兵士,至陽泉縣庫中查實,果然虧空三萬。田文鏡心想,山西省虧空全數補完,是早已申奏朝廷,明令嘉獎了的,怎麽小小一個陽泉縣居然還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因此便以傳旨欽差身份帶着引娣和陽泉縣令踅返太原,和諾敏鬧起這場軒然大波。

如今查實了,山西藩庫銀兩盈箱積櫃,确實一兩不少,連陽泉縣的虧空,諾敏都出具債卷,說由曲沃縣代償,銀子早已交到了通政使藩庫,山西省貨真價實的無虧空省!

……但自己又該怎麽辦呢?且不說朝廷新立,正讨厭京官在外惹事生非,也不說諾敏的靠山撫遠大将軍年羹堯,單就自己一個小小的四品官,硬碰硬地跟一位封疆大吏過不去,日後就禍不可測!從藩庫查完最後一筆賬,田文鏡面如紙白,在衙役們不三不四的譏諷和哄笑中踉跄跄出來,連驿館也不想回,獨自在茫茫人海燦燦燈流中聽天由命地晃着、擠着……好半日才回過神來,捱到一家刀削面的小鋪裏,要了一盤牛肉、一盤花生米獨酌獨飲。外頭震天聒耳的鑼鼓樂器聲,令人目亂神迷的龍燈獅舞,田文鏡竟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來啦!”

随着一聲吆呼,一個堂倌條盤上托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面,輕輕放在田文鏡面前。田文鏡看那面時,果然削得好,一色兒形似柳葉,薄如蟬翼白中透亮。筷子一挑,每片都在八寸左右,配着滿碗黃澄澄的牛肉丁,紅殷殷的椒油炸醬,蔥姜蒜末撲鼻的香,引人饞涎欲滴。田文鏡歎一口氣,正要舉箸,聽隔座有人大叫“來點忌諱”。他雖不知“忌諱”爲何物,卻正觸了此刻心事,見夥計連連答應着去取,便點着碗大聲道:“我也要忌諱!多多的來些?”

“唉——!”夥計高應一聲,執一把大磁壺,滿頭熱汗過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咕嘟嘟傾進田文鏡碗裏,頓時一股酸味沖鼻而入,嗆得田文鏡嘴角鼻子都聳到一處——這才知道,“忌諱”原來是山西老陳醋“忌諱”即醋,商家開店忌諱酸,因改稱忌諱。——原注,好端端一碗牛肉刀削面,頓時酸澀不可下咽。

田文鏡想想好笑,端起碗來看了看,一橫心閉住氣,竟把半碗酸湯先喝了下去,才慢慢挑着吃削面,酸辣二味入心,額前鼻夾已浸出汗來,心裏頓覺清爽。正胡天胡地吃酒,聽隔壁雅座中傳來鼓掌大笑聲,一陣低弦回挑,便聽一個女子曼聲唱道:

因恨成癡,轉思作想,日日爲情颠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鏟盡還生,猶似原上青草。自别離,隻在奈何天裏,度将昏夜拂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拼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侬視一年比更還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妙!”田文鏡已有七成酒意,“啪”地一擊案高聲贊道:“不過忒頹唐些,我有幾句續上!”說罷臉一仰,高聲誦道:

隻此寸心,無端憂天,雲遮白日不照。攜琴佩劍,登樓憑軒,卻是煙水渺渺。不如歸去,品盡壺中三味,任他衣裳颠倒!醋是“忌諱”,“忌諱”是醋,誰識此中奧妙……上一首較好地表達了相思之情。下一首查《全清詞》中普無田文鏡。兩首出處不詳,或是作者代作。吟罷放聲大笑,眼淚卻無聲迸出。外頭坐客見他醉了,眼饧口滞喃喃而言,也都不來理會。正亂間,雅座門簾一響,一個半大不大丫頭含笑出來,徑至田文鏡面前蹲身福了一福,說道:“先生,家主靜聆清言,不勝仰慕,敬請先生移趾,裏頭坐地攀話。”

“家主?”田文鏡眯着眼閃了一下,問道:“你家家主是誰?他……他怎麽不自己來?”

丫頭抿嘴兒一笑說道:“我家主姓邬,諱思道,也是北京來的,腿腳有些不便,所以不能親來。”

田文鏡站起身來,一陣冷風從店外撲進,頓時酒醒了許多,因蹒跚着步子跟那丫頭進了雅座。打量那家主時,隻見邬思道有四十五六歲年紀,穿一件天青哆呢珍珠毛長袍,外頭套一件小山羊風毛坎肩,盤膝穩坐在中間,略嫌清癯的臉上泛着紅光,兩道彎月眉壓在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上,顯得十分深沉,手裏把玩着一把折扇正在沉吟。旁邊兩個女的,也都體格風騷容貌嬌好,滿頭珠玉,遍身羅绮,晃一晃,翠搖玉響。田文鏡因舉手一揖,笑道:“邬先生,有擾了!”

“請坐。”邬思道聲音不高,聽去卻十分清晰。他也在打量田文鏡,兩道直橫而出的掃帚眉,三角眼中精光閃爍,略爲鼓出的上唇留着八字髭須,下唇卻微微翹起,嘴角微微上傾,顯着要強、刻薄又多才多智——相書所謂“鷹鸷容”這是百試不爽的證據。良久,邬思道淡然一笑,指着兩個女的道:“沒有外人,這兩個都是在下山荊——鳳姑、蘭草。這位先生是雅人,爲他上壽!請問先生尊姓、台甫?”

田文鏡将辮子向椅後一撩,穩穩地坐了下來,接過兩個夫人的酒,一手一杯地飲了,抹了一把嘴,笑道:“不才田文鏡。先生好豔福啊!兩位妻子,豈不是一乾二坤?以先生富豪,總該有十幾個小妾了?”

“我不娶妾。”邬思道歎息一聲道,“娥皇女英,也沒聽說誰妻誰妾,何必分那個上下名分?哦……田文鏡……好像是去西路年大将軍處傳旨的信使罷?”

田文鏡不禁一陣不快,自己和此地巡撫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通天下皆知,怎麽這人竟似毫無所聞?而且邬思道的口氣也使他甚不舒服,因笑道:“适才在外間靜聽大雅之音,想必是先生手筆?不知在哪裏恭禧呀?”

“我乃此地巡撫衙門幕客。”

“我乃戶部郎官!”田文鏡翻翻眼皮傲然說道。

見田文鏡動了意氣,邬思道一怔,“噴”地一笑,說道:“你忘了說——還是欽差天使!”

“本來就是!”

“唔……”邬思道揶揄地一笑,“怪不得今晚外間白光紫霧流閃不定,這間雅室輝煌明亮,失敬得很,原來是天使到了。”滿屋的人都被他逗得格格兒笑。

聽他如此輕慢無禮,田文鏡頓時氣得渾身亂顫,扶着椅背站起身來,惡狠狠盯着邬思道,咬着牙獰笑道:“我再不濟,也是士大夫,似乎比寄人籬下乞食幕客要略強些兒。足下不聞‘地角天涯峰回路轉’?也許冰山倒了,你帶着你的‘娥皇女英’學齊人乞食于墓道中呢!”

“田大人安坐,”邬思道用扇柄遙遙點了點椅子,改容笑道,“美我疾,惡我藥石,連這幾句調侃的話都受不了麽?倒是你說的‘冰山’二字,切中邬某下懷。仆少懷不羁之才,遊于江淮,學于終南,以屠龍之術寄食于公衙廨宇數十年,帶着這身殘疾,早已斷了出将入相的想頭。願意伏處你大人門下,佐你爲淩煙閣名臣,你可肯接納?”田文鏡愕然注目邬思道,見邬思道一臉莊重肅穆之容,不像是譏諷挖苦,這一身雍容華貴氣度,确實又有别于一般清客幕賓寒儉阿谀的奴相,不禁緩緩坐下,說道:“我如今處境你可知道?你在諾敏中丞那裏,不比跟着我這個小小部院堂官強得多?”邬思道笑道:“你如今處境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山西虧空你奏而不實,查而不明,正是進退維谷捉襟見肘之時,我不趁此離了這座冰山,來栖你這棵梧桐樹,一定要等這裏樹倒猢狲散時才就食于你麽?”

田文鏡聽他這番話,怔了半日,深歎一聲道:“無論是真是假我都感你這份情。隻我眼前就過不去這座‘火焰山’,談得上什麽‘梧桐樹’!諾敏——”他低下了頭,“是一堵硬牆,恐怕碰破頭也過不去了……”

“諾敏此人好大喜功,務虛邀寵,其實讀書無作文膽,磨劍無破敵膽,你是被他的虛張聲勢吓住了——告訴你,山西虧空天下第一。隻是你田文鏡查的不得其法而已!”邬思道斟了兩杯酒,一左一右遞給兩個夫人讓她們飲了,莞爾一笑道:“其實他玩弄權術,欺得了一時,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得士紳;當今天子聰察乾斷,以諾敏之智,豈能終邀恩寵?”田文鏡愈聽愈驚,這些話都是埋在自己心裏的話,顯而易見的弄虛作假,偏自己就查不出來!這個邬思道既在諾敏衙門當清客,或者知道其中情弊?他又爲什麽要棄大就小,棄榮就辱,投靠自己這個倒黴的小吏呢?尋思着,又怕今晚遇邬思道,也是諾敏設下的圈套,因道:“先生的話很中聽,隻是有幾分可信呢?諾敏大人天子信臣,你何以斷言他是‘冰山’呢?”

邬思道冷冷說道:“你瞧得見,我是個癱子。其實你還不曉得,是李衛薦我投諾敏門下的,年羹堯和我也不陌生!實言相告,我這個人既做不了官,又好酒喜色,又有點才,不肯輕易自棄,自然想找個紮實一點的靠山。天地間‘禮義廉恥、酒色财氣’八個字,恰如武鄉侯八陣圖。廉爲生門,财爲死門,諾敏從死門入,焉能從生門出?”

如此心地識見,田文鏡不能不買賬了,他舉杯一飲,起身一揖說道:“但庫中存銀賬目核對三遍,确無差錯。情弊手腳怎麽做的,願先生教我,沒齒不忘你的大恩!”

“不要說‘沒齒’的話嘛。”邬思道笑道,“隻我前半生曆盡坎坷,後半世想酒色自娛。我和你約定一下,你外放知府,每年供我三千兩杖頭之資;升遷道司,每年五千;開府封疆,每年八千。答應這個數兒,我替你打赢眼前這場官司!”

田文鏡死死盯着邬思道,足有移時,說道:

“成!”

“君子一言?”

“驷馬難追!”

“好!”邬思道顧盼鳳姑和蘭草兒,笑道,“咱們似乎還有點後福——田大人,你查看過藩庫沒有?”

田文鏡一怔,說道:“這還用問?我頭一件事就是清點庫銀!共存現銀三百零五萬四千二百一十一兩,與賬目一毫不差。”

“都用桑皮紙包裹?”

“我都拆開看過。”

“是京錠還是台州錠?”

“都不是,是雜銀。約有三十萬兩是五十兩一錠的台州足紋。”

邬思道狡黠地眨了眨眼,把手中扇子展開了又合住,半晌才格格笑道:“明白了麽?”田文鏡尚在懵懂,邬思道又道:“既然火耗銀子已向戶部申報,藩庫裏就不該有雜銀!這就是說——”他話沒說完,田文鏡已悚然而悟,興奮得站起身來;“說得極是!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這就是說庫中實存銀兩僅三十萬,其餘都是臨時湊出來對付朝廷的!”“阿彌陀佛!”邬思道雙手合十,說道:“足下此刻總算酒醒了!”

就在田文鏡與邬思道在燈市小飯館計較山西虧空清查辦法時,新任乾清門二等侍衛圖裏琛赍诏來到坐落小東關内的巡撫衙門。圖裏琛是原撫遠大将軍圖海的孫子,以祖父功勳恩蔭車騎校尉。在黑龍江将軍張玉祥麾下當差,當時羅刹國哥薩克騎兵時有擾邊事件,圖裏琛曾乘夜帶十八騎士攻襲盤據木城的賊營,擒斬羅刹國瑪哈羅夫将軍,被雍正稱譽爲“鐵膽英雄”,剛二十出頭,已是身經十餘戰,幾次死裏逃生的人了。雖說這些晉封二等侍衛,職務僅是平調,但一見皇上,立賜黃馬褂,賞雙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門聽政處關防。誰都明白,此人晉升一等侍衛,隻是早晚間的事了。圖裏琛在巡撫照壁前蹬着下馬石下來,随行的二十幾個少年護衛也一齊滾鞍下馬,巡撫衙門前的戈什哈見這陣仗,知道來頭不小,早有一個司阍堂官疾趨而出,直到圖裏琛面前,打千兒賠笑道:“大人萬福金安!敢問大人尊姓、台甫、在哪個衙門恭禧?”

圖裏琛傲然擡起頭沒有答話,巡撫衙門口一溜八盞燈,十六盆煙火盒子、地老鼠、起火煙花放出五顔六色的光,照在他清秀冷峻的面孔上,像一尊石像一樣漠然不動聲色。一個随行護衛閃過來代答道:“這是我們圖軍門。剛從北京來,要見諾敏傳旨。”

“紮!”那門官膽怯地看了看圖裏琛,叩頭說道:“沒有接到滾單,不知欽差大人駕到,請圖軍門暫候,卑職這就去禀報諾中丞。”

“不用了。”圖裏琛點點頭說道:“我不愛那個虛禮,所以一路都不用滾單勘合。你也不用禀報,我自己進去就是。”說罷轉臉将馬鞭子扔給一個随從。那門官這才看到,圖裏琛從左耳到颏下,有一道四寸多長的刀痕,在焰火光下閃着可怕的殷紅的光。他還想請示什麽,看了看圖裏琛倨傲得目中無人的神情,嗫嚅了一下往後退去。

圖裏琛不再說什麽,雪亮的馬刺在石闆道上發出叽叮叽叮的金屬撞擊聲,迤逦來到儀門前,就着燈看時,楹聯上寫着:

簡命駐并州,感頻年扞患禦災,創者立、廢者興、教者深、養者厚,寝食弗遑,純以濟民盡臣職;

使君統晉省,聽百姓歌功頌德,良己安、頑己化、劫己轉、豈己登,賢勞備至,力能造福契天心。楹聯工整,表現爲君爲民、盡忠盡職。不知怎的,圖裏琛嘴角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回顧左右說道:“諾敏大人當得起這兩副聯語,這志向不俗!”說罷便旁若無人地進來。

巡撫衙門内衙正在元宵消夜,西花廳前一片空場上,幾十個清客相公,一大群師爺,衆星捧月般将諾敏簇擁在中間席上,觥籌交錯人聲嘈雜,一個個吃酒吃得紅光滿面。兩廂笙簧齊奏,十二女伶一色羅襦繡裙,舒廣袖,移蓮步翩翩起舞,歌喉裂石穿雲:

淡妝多态,更滴滴,頻回盼睐。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绾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相迎,輕颦淺笑嬌無奈。待翡翠屏開,芙蓉帳掩,羞把香羅暗解。自過了燒燈後,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丁甯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閑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詞意流露出閑适自在的心态和百無聊賴的情緒。圖裏琛混在家人裏看時,諾敏斜坐中間,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甩在椅後,冠玉一樣白皙的面孔上一雙不大的三角眼,唇上漆黑的髭須恰似隸書的一個“一”字,穿着玫瑰紫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巴圖魯背心,翹足而坐,雙手随樂打着節拍。圖裏琛不禁皺了皺眉頭,他是奉旨先私下看看諾敏這個人,然後再傳旨的。見眼前這個諾敏,他實在想不出平日坐衙辦差是個什麽風範,居然在半年之内就把積欠了幾十年的山西藩庫處置得瓜清水白!正想着,見一個師爺湊到諾敏耳旁低語幾句。諾敏坐直了身子,格格一笑說道:“這個邬思道,我不過瞧着年大将軍和李衛的面子收留了他,月俸是頭一份,又是個殘疾,一點差使也不辦,怎麽倒吃裏扒外?——田文鏡私通的那個婊子拿到沒有?”

“拿到了!”那師爺一臉谀笑,湊趣兒道:“真真是個人間尤物——撫台要不要叫她……”

“不要。”諾敏搖頭道,“先囚到簽押房後耳房,等處分田文鏡的旨意到了,一并連人證解往北京!”

圖裏琛覺得已經完成了雍正的“先看人後傳旨”的差使,嘴一努,一個戈什哈立刻闖到席前,大聲說道:“禦前帶刀侍衛圖裏琛前來宣谕!閑雜人員一概回避,着諾敏跪接!”幾個女伶冷不丁的被他這一嗓子吓了一跳,慌忙閃了開去。諾敏一驚之下站起身來,卻見圖裏琛雙手捧着黃绫袱蓋着的诏谕莊重地走到席前,忙笑道:“天使到了,我竟一點也不知道,有罪有罪。請大人稍候,我更衣就來——設香案!”圖裏琛微微點了點頭,将敕書交随從捧着,也套上了皇帝賜的黃馬褂,彈了彈前擺,走到香案上首南面而立,早見諾敏朝珠袍服疾趨而出,伏地叩頭說道:“臣諾敏恭請聖安!”

“聖躬安!”圖裏琛朗聲答道:“諾敏聽旨!”說罷展讀聖旨:

奉朱批:諾敏前奏甚明晰,甚爲可嘉。山西之清理虧空可爲天下一鑒。着發各省,會同督撫商酌效法。山西通省虧空二百餘萬,諸務廢弛,今諾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錢糧分厘皆有着落,且将前任之愆,累及現任無辜爾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諾敏之實心辦事,天下事何有不辦之理?諾敏實可爲天下撫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撫當愧而效之。今着諾敏加尚書銜,賞單眼花翎以資獎勵,欽此!諾敏聽了忙連連叩頭,說道:“請圖大人代奏,臣諾敏何德何能,受主上不次深恩,惟當以國爲家,忠于厥職,定将三晉治理得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方副主上托付之重!”

這是早已和幕客們商量好的答詞,雍正是個求實的人,拍馬說不定拍到蹄子上,“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的套話也未必願意聽,不如實打實從自己差使上說,反而更惬聖意。

果然圖裏琛臉上泛起一絲笑容,雙手扶起諾敏,說道:“聖上宵旰焦勞,一心求治。諾大人體貼聖心,果然是位能臣。主上誇你,不枉了聖祖栽培之恩,也難爲年大将軍舉薦!”說着又問:“田文鏡呢?”

“回欽差的話,”諾敏一臉莊敬之容,“田大人近日一直在藩庫清點銀賬。今日已經清理完畢,聽說上街看燈去了。”

“你看來并不介意田文鏡挑剔山西省務?”

“同爲一朝臣子,同事一朝天子。”諾敏恬然答道,“本來嘛,半年清完數十年積欠,難免有人疑惑。田大人辦事認真,肯實地考察,爲我辨清真假,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哪裏會介意?不過……”

諾敏說着目視左右,歎息一聲道:“文鏡不該在清查虧空時,弄一個歌妓養在驿館。弄得省城議論紛紛,這實在有辱官緘。我雖不計較,下頭人卻咽不下這口氣,已經将那個女子拿到府中。這件事也要請圖大人示下,怎麽樣周全了各方體面,又不至于使田大人有所誤會。”圖裏琛繃得緊緊的面孔突然松弛地一笑,隻有這一霎,才看得出他剛毅凜寒性格的另一面,竟帶着一絲天真無邪的孩子氣。在諾敏的導引下,圖裏琛也慢步向上席走,一邊回答:“這是你巡撫職份裏頭的事嘛!我管你這些事做什麽?你和田文鏡爲了虧空一事打欽命官司,已經朝野皆知。這點子風流罪過也隻算錦上添花罷了。”諾敏一邊陪着坐了,尋思着這個少年新貴這番似實若虛閃爍不定的話,說道:“我和文鏡兄并無私怨,是文鏡硬要挑剔,不肯放過。幸虧聖聰高遠明查秋毫,不然,這‘冒功邀寵’四個字,諾敏如何當得起呢?”說着便笑,一邊吩咐繼續開筵。便見門上司阍的戈什哈進來報說:

“田文鏡大人特地前來拜會欽差大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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