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江夏鎮,生擒任伯安,緊接着又一舉查抄了任伯安一手私建的密檔。康熙在瓜州渡接到太子飛遞的六百裏加緊奏章,赫然震怒,立即下诏:
十月二十五日奏悉,不勝駭然。此等蠹國害民巨賊,史所罕聞。着依議由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會同大理寺、刑部、順天府諸有司衙門,嚴鞫首犯任伯安,追索謀主,依律以大逆拟罪,不可稍存姑息。欽此!
接着便命駕沿運河北上回京。
十一月二十日康熙的法駕取道天津,由陸路趕回了北京。此刻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氣,東直門外殘雪連陌,一片白皚皚。迎駕事畢,康熙皇帝便在接官廳前臨時搭起的蘆棚裏召見胤胤祉胤胤祺和胤五個兒子。
雖說是“蘆棚”,但裏邊幕了氈,圍得密不透風,四個碩大的鎏金火盆獸炭熊熊燃燒,融融似春。康熙隻穿着一件醬色江綢天馬皮袍,頭上戴着黑狐腿緞台冠,雖略顯疲乏,卻是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看來這次江南之行,離開北京這個争權奪利的是非窩,他的心景十分恬淡安逸,幾個月工夫,仿佛年輕了許多。含笑看着兒子們行了禮,命太子坐了,說道:“廷玉不消說了,朕還給你們帶了一個人,你們未必認得呢!”張廷玉緊挨康熙站着,忙笑道:“雖不認識,方先生的書各位爺們都是讀過的——這位就是桐城派文壇領袖方苞、方靈臯先生。”方苞忙跨出一步,給太子叩頭,又要給胤祉等人請安,康熙卻笑道:“罷了吧,你是朕的朋友,不同于張廷玉,他是朕的臣子、奴才。這些都是朕的兒子,往後見面執平禮——你們都聽見了?”
胤這才仔細打量方苞,實在長得不出眼、黃病臉,倒掃帚眉,尖嘴猴腮的一臉猥瑣相,穿着件長長的黑狐皮長袍直罩到腳面。真不知康熙怎麽會選這麽個人進上書房當布衣宰相,也不明白這麽醜的人怎就偏生一手好文章。心裏暗笑,口中卻道:“久仰方先生道德文章,無緣相會。現今簡在帝側,往後請教就方便多了。”方苞忙躬身說道:“盛名不符,謬承太子爺金獎。”說着又目視衆人,隻這一霎,人們才看到他目中波光晶瑩神采照人。胤在桐城查抄方府,其實是見過方苞的,後來還同八阿哥在康熙跟前保過方苞,想了想此時不便相認,隻含笑點頭會意。胤祉卻笑道:“我自幼就讀方先生文章,《獄中雜記》詳明切要痛陳時弊,确是洞穿七劄。前番旨意,我猜就是先生手筆。其中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先生呢!”
“您是三爺吧?”方苞略一欠身說道,“不知道三爺想問什麽事?”胤祉笑道:“裏邊說到張釋之沽名釣譽,不見于史籍,請問出自何典?”方苞微笑道:“史籍中自有,留心時就看出來了。張氏爲文帝廷尉,掌一國司法大權,周勃蒙冤幾乎被殺,未見張釋之一言相保,卻在沖犯禦駕小節末事上大作文章。皇上旨意稱他沽名釣譽十分允當的。”
胤祉一見面就捅太子的瘡疤,衆人不禁一怔,胤臉上更挂不住,好好的父子君臣久别重逢,立時弄得人人不自在。胤祉自覺失言,正要委婉幾句,卻聽康熙說道:“若論讀書,你們都差得遠呢!說說吧,任伯安的案子怎麽樣了?”
“回阿瑪話。”胤瞥一眼胤,在椅中一躬身說道,“任伯安劉八女依律問的大逆罪,任伯安爲首犯,淩遲;劉八女以下四十三人,連同刑部兩個司官,腰斬、大辟不等,還有一個知情不舉的,是個五品官兒,賜自盡。已經結案了。”
“結案了?”康熙似乎有點意外,回身取杯子,手插在熱水裏,燙得一縮,已是鐵青了臉,冷冷說道:“太草率了些兒吧?”
聲音雖然不高,語氣卻很重。幾個阿哥對望一眼,誰也沒敢言聲。康熙立起身來,踱着步子道:“想那任伯安,吏部筆帖式出身,芥菜籽大的官,螢火蟲兒的前程。哼,沒有人主使,他敢雇傭幾十個抄手,密建私檔,要挾百官?既然斬草,何以不除根?既然除惡,爲什麽不務盡?”
“是兒臣的主意。”胤見太子不言聲,心裏冷笑,站起身來從容說道,“請父皇責罰,不但任伯安的事不曾株連,就連其所建僞檔,也是兒臣自做主張,當衆焚毀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變得咄咄逼人:“嗯?!是你?這麽大的事不請朕的旨意,也不禀知太子,你專擅得過頭了!”胤“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隻是垂頭不語。康熙怒喝一聲:“爲什麽不回話?”此刻棚裏棚外皇子大臣,侍衛太監足有上百的人,見康熙龍顔大怒,人人色變個個股栗。
“兒臣無話可答,”胤盯視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頭答道,聲音竟自有些哽咽,“唯有此心可對天日。”
“爲什麽?”
胤沉吟片刻,平靜了下來,說道:“萬歲識窮天下,聖明獨照。那任伯安一個卑污在籍小吏,在京慘淡經營數十年,密建私檔,要挾群臣,縱橫六部,營私舞弊。前有名臣如于成龍郭琇,後有賢相如張廷玉、馬齊,康熙四十二年之後,年長阿哥也多有主理政務的,難道無一人察其奸案?誰能保在座諸王貝勒及相臣疆吏沒有卷進去的?當日吳三桂等三藩亂起,父皇也曾在午門當衆焚燒百官書簡,穩定群臣之心。萁豆之火不燃,則兄弟相安,黨争之氛不起,則朝局相安。爲此,兒臣甘冒阿瑪重譴,查辦首惡以震懾奸徒,焚卷滅據以安定上下人心。父皇以爲兒臣錯了,兒臣自應一身相擔。”
“嗯……”康熙看看胤,又看看胤,心裏突然一動。到現在他才明白,這個案子壓根就不是太子主辦的,思量着,口氣已經變得緩了下來,卻道:“這與三藩之亂不同。形勢不同,情節也不同。”胤忙叩頭答道:“勢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兒臣明白父皇心意,要借此案振肅朝綱,查奸懲佞。但國家之弊積重難返,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順的。兒臣左思右思,中夜推枕,要辦得穩妥,既不傷皇家體面,又不攪亂朝局,隻有鎮之以靜,徐圖整頓。如此,惶惶人心自定,黨争之氛不起,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輩也無隙可乘了。”
因早知皇帝必有這一問,胤和邬思道在密室裏反複研讨,真個說得有節、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無誤,把胤生搶去的功勞奪得精光,還顯着自己爲國爲民一片赤誠。胤聽得又氣又怕,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太子黨”,卻半句話茬也接不出來,胤祉胤又是解氣又有點妒忌,都呆怔着,一言不發。正沒做奈何之時,胤又連連叩頭,說道:“兒臣受命于萬歲,主理戶刑二部,原也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請旨,請太子示,後來知道,太子從中多有布置,運籌帷幄,默助兒臣。兒臣請罪之餘,心下萬分感念主子厚德深恩。”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結煞,人人都覺得天衣無縫。胤祉不禁皺了皺眉頭,胤卻吃驚地盯着胤不言語:想不到這人奸詐如此!
“廷玉,”康熙喟然說道,“馬齊病着,你去瞧瞧。若還動彈得,明兒巳時叫他進大内。朕要召集百官訓話。”
“喳!”張廷玉忙答道,又問:“在養心殿會議麽?”
“乾清宮。”康熙咬着嘴唇說道,“養心殿地方兒太小了。”說罷便命啓駕,棚外鼓樂之聲早已大起。
胤送駕到東華門口,随着班退下來,當即打馬獨自一人趕往廉親王府。卻見胤也是剛剛下轎。看見胤,胤不禁微笑道:“就這麽急腳貓似的,我算着你晚間才來呢!有什麽大事麽?”胤一邊跟着胤進府,在西花廳坐了,說道:“大事沒有,隻是心緒不定,想和八哥聊聊。”
“弄點點心來。”胤朝外吩咐了一聲,又轉臉笑道:“心緒不定就不是小事。原想阿瑪接見你們,幾句話的事,就奏對了那麽長時辰,我們在外頭都凍得夠嗆——是什麽事呢?”
胤沉着臉,接過丫頭遞上來的閩姜茶,喝了一口,緩緩将接見奏對的情形說了,又道:“原來我們以爲他不過是太子跟前一條狗,我看是小觑了他。你聽聽他說的這些,曹操有這麽奸詐麽?我看太子也是一臉的不自在,老四這算當衆把他賣了,還要落個四面玲珑!”胤半閉着眼沉思着聽完,瞿然開目笑道:“令人一快心胸。四哥原是伶俐人,大約已經瞧出來皇上又有點不待見太子,投靠我這個弟弟,臉上又下不來,所以用這法子讨好皇上,又告訴了我們他不是‘太子黨’。這點子小伎倆,算不得大手筆。”胤聽着不以爲然,搖頭道:“原來我也這麽想,瞧着不像。這個心術智謀不可小看,這一次把我們和太子都整得三葷五素,其志難以估量!”
“是嗎?”胤其實早已對胤驚覺百倍,隻是有些話即便對胤也隻能說三分,因笑道:“做大事無非奪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謀都不弱,這我都知道。他的緻命之處是德薄量淺,施之一方可爲良輔良臣,照他心術刻薄眦睚必報的德行,以萬歲爺仁厚心地,怎麽會看得中?他在親王位上,已經沒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頭人人自危,要真的代二哥登極坐朝,三月之内天下不亂,你老九抉了我這雙眸子!所以你看,萬歲今日給他一個差使,明日又一個差使,卻不肯把兵權給他,全局的事也不叫他插手——就是瞧準了他那點刻薄才力。要爲這個心緒不定,我勸你枕頭墊得高高的。”正說着,見家人帶着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迤逦過來,便住了口,問道:“來了?”那家人忙回道:“來了,這就是柳倩娘。”
胤正詫異間,柳倩娘已經進來。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頭上戴着昭君套,白天鳥風毛小坎肩兒下一溜水瀉百褶長裙,瓜子臉兒笑暈雙靥,微有幾顆雀斑,一雙水杏眼忽靈靈頗有生氣,倒也楚楚動人……款款進來蹲了兩個萬福,嬌聲說道:“八爺,您叫奴婢?”
“我們整日價說四哥府是鐵門栓,針插不入,水潑不進。”胤笑道,“你看,這是我家戲班子的倩娘,偏偏兒就和他的管家高福兒相好上了!”胤上下打量着倩娘,問道:“真的?”
柳倩娘雖不認得胤,料知也是個阿哥,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道:“他出錢在魏家胡同買了一處宅子,我就住在那裏。”胤點點頭,笑道:“大将難過美人關,何況一個小小的高福兒?你長得這麽可人意兒,定必能辦好八爺的差使!”倩娘雙手搓着手帕,越發羞得滿面通紅,低聲說道:“八爺待我恩重如山,父親哥哥如今都過得了,拼着身子報了八爺,就是叫倩娘這會子死,也沒得說的。”
“做什麽叫你死?”胤撲哧一笑,“你後福正長呢!你哥哥我已經安排了,廣東高要縣令,慢慢自然還要擡舉。高福兒也不是什麽壞人,我要你拉住他,正是防着四哥對我有什麽惡意,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錯會了意。”柳倩娘嫣然一笑,說道:“他是個‘不夠數兒’,能耐不大。四爺府是個分寸極嚴的,不受四爺大恩的,隻能在外院打磨旋兒,就是福兒也不能進書房。其實福兒還是有恩于四爺的,前兒晚間還和我發四爺的私意兒,說年羹堯去四爺府比他晚,仗着妹妹是姨奶奶,出去就做了大官。我聽着直笑,說你也不是做官的料,想做官還不容易?八千兩銀子就能買個四品道台。四爺高興,一賞你,不就會有了?”
胤還是頭一回聽到雍王府這些極重要的瑣事,又新鮮又好奇,因笑道:“高福兒怎麽說?”倩娘臉一紅,忸怩地說道:“他說……‘有你我就知足了,你的贖身銀子還沒湊齊呢!四爺也沒那麽大方……’”
“八千兩……”胤托着下巴沉思道,“從我賬房支一萬。你拿着,看他心真,你就送他,不過他不能買官。要做官,日後着落在我身上——還有什麽話,要緊不要緊,我們聽聽。”
柳倩娘仰着臉想想,說道:“别的沒什麽了。隻聽說四爺也找人在順義遵化堪輿,尋風水寶地要修墓。又在密雲置了一座莊園,還有說什麽一個叫狗兒的,和福晉的小丫頭叫什麽來着勾搭上了……”
“求田問舍,庸人一個。”胤說道,“老九,你聽聽他做的這些大事!”當下二人又說了許多閑話,胤自辭出去。
第二日,啓駕乾清宮之前,康熙在養心殿先召見了太子胤、胤祉、胤、胤和張廷玉、馬齊、方苞等人。康熙顯得有點憂郁,戴着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台冠,穿着青氈面貂皮褂,裏頭套一件江綢面青白肷袍,在香煙缭繞的百合銅鼎旁踱着,說道:“一會兒就去乾清宮,有件事先議一下。朕想頒發明诏,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輪流蠲免全年賦稅,想聽聽你們怎麽說。”
“阿瑪,”胤一躬身賠笑道,“這是善舉,兒臣原無意見。但您最聖明的,知道戶部庫銀情形,本來就是可着頭做帽子,一點富餘也沒,這樣一下子就減去三分之一,沒事還好,一旦有個災荒饑馑,或者外疆有事興軍,糧饷就沒着落。兒臣想,好事慢慢來,是否遲幾年再辦好些?”胤忙道:“太子爺說的是。兒臣也這麽想,怕就怕平空出事,應付不來,兒臣辦戶部的差有幾年,那裏的底子兒臣心裏有數的。”康熙俯首想了想,又問馬齊:“你看呢?”
馬齊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臉色蒼白,越顯得又高又瘦,輕咳一聲道:“奴才想着,輪番免賦是件極大的好事,前朝從沒有過的。然而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免賦容易加賦難,老百姓吃了這甜頭,一旦朝廷有事,銀子沒銀子饷沒饷,善後萬分不易。”張廷玉皺着眉一直在想,他也覺得馬齊說的有道理,但太子說的,他也不全同意,思量許久才道:“三年一輪似乎太促了些。奴才以爲,五年一輪也就行了。皇上自康熙二十九年以來,蠲免徭賦銀兩總計下來一千三百四十三兆。已經很輕的了,如果再免,明發诏谕變成制度,往後有事用銀子,臨時聚斂又要招怨。所以即便要免,也要醜話說明,國家以民生爲念,百姓也要以國家爲念,體諒朝廷拳拳愛民之心,樂輸義糧,存糧備荒。這樣有事征糧,就不至于捉襟見肘。”
這确是老成謀國之言,連康熙也不自禁點頭。方苞一直沉默着站在一邊,因見康熙注目自己,便道:“臣也以爲張衡臣說的是。國家手中無錢無糧,不能應急是不得了的。可否各府設一義倉,推舉當地有德有望的缙紳公管,國家有事,籌措借來用于國事;國家無事,用義糧調劑赈荒,周恤貧孤無靠之民。這樣,官員不得随意敲剝,流民也不至于因饑寒淪爲盜賊。于綏靖地方也頗有益處。”
“很好,就是這樣。廷玉草拟诏告,等見完臣下即行頒布。”康熙說罷擡頭看看自鳴鍾,又道:“咱們也好去了。”
乾清宮是紫禁城内除了三大殿外最爲宏偉壯麗的宮殿,曆代爲皇後居處,是皇帝正寝之地。唯因其大,時常引見一兩個官員,或與上書房幾個官員議事,顯得空蕩蕩的,也太莊重。因此,自赫舍裏皇後去世之後,這裏便改了規矩,名義上仍是皇帝寝宮,除了大批引見外官、接見外國使臣,每逢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陽、冬至、除夕、萬壽等節日,在這裏舉行内朝禮或賜宴,平素并不啓用,隻在養心殿或暢春園辦事見人。康熙皇帝率幾個上書房大臣入月華門,幾個阿哥便歸班侍候,但見宮前丹陛之下黑鴉鴉的六部官員及進京述職外官依次跪滿了一地。李德全将靜鞭連甩三聲,幾百名官員免冠俯伏,高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一擺手拾級升階,徑上了“正大光明”匾額下金紫交翠的龍鳳須彌座。馬齊和方苞二人卻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康熙從容不迫地端起茶碗,用碗蓋撥着浮茶呷了一口,眼風一掃,偌大乾清宮立時岑寂下來,一聲咳痰不聞。
“張廷玉現在正在養心殿草拟一份明發诏谕,待會散朝即行頒布。”康熙的聲音并不大,在殿中卻顯得十分蒼勁雄渾,“朕決意自今年而始,三年一周,輪流免除天下賦稅。”
“萬歲!”
康熙雙手一擺,說道:“所謂‘萬歲’,不過是你們做臣子應該有的心意。自古無百歲天子,朕何敢朝之萬年?‘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活七十歲,朕已經心滿意足。”說至此,他緩緩起身,在油亮晶瑩的金磚地下漫步,時而踱至群臣中間,時而繞座徘徊,“爲什麽要發這個诏谕?并不因國庫太充盈,錢糧多得沒處放。朕這次南巡,時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過得太苦了……以蘇杭之地,說是‘天堂’,賣兒鬻女者有之,棄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觀音土者有之。民爲國之本,防民之變甚于防川,朕焉得無動于衷?”
“所以要免賦!”康熙的血湧到臉上,漲得通紅,“朕征一兩銀子,下頭一群卑微吏曹就敢索二兩火耗,征到庫裏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無路,朝廷仍是個虧空、虧空、虧空!那麽朕免了賦,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剝了他們巧取豪奪的名目?”
此刻大殿裏死寂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隻有康熙的青緞涼裏皇靴橐橐作響,許久,才聽康熙歎息一聲道:“當然,也因爲國家鼎盛,沒有動刀動槍的事,這件事能做得起。到做不起時,想做已經晚了!”
“這次朕離京南巡,留守北京的太子辦事很經心,諸多政務處置得都好,朕心裏很受用。”康熙徐徐将任伯安的案子扼要說了,又道:“四阿哥十三阿哥輔佐太子除掉了這一民賊,理所當然要賞,着即傳旨光祿寺,胤食雙親王俸,胤祥食雙貝勒俸!”
跪在近前的胤萬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在滿朝文武跟前這樣表彰自己,臉一下子漲得血紅,跪前一步叩頭道:“謝皇阿瑪恩!兒臣等做的乃是分内的事,并不出奇。做分内事受此重賞,兒臣心裏難安,求父皇……”
“如今難得的就是切實做分内事,所以本不出奇的也就成了奇。”康熙仰着臉怅望殿外,“四阿哥幼年時朕看有點喜怒不定,近十幾年來讀書有成,養性修德,做事穩健幹練,知體循禮。可見天下事,事在人爲。”胤因連連叩頭,說道:“這全是父皇訓誨之功!兒臣幼年确有喜怒不定之病,今已知過而改。父皇既然說到這裏,求父皇從起居檔中撤出這一考語,免去兒臣雙親王俸,兒臣受賜已深!”康熙微微一笑,點頭道:“好吧,就依着你。”
胤胤胤三個人并肩跪着,聽了這話,胤隻淡淡一笑。胤見太子掏手絹擦鼻子,便搡胤,胤卻微睨着眼看十四阿哥胤。胤面無表情,頭豎得老高直挺挺跪着,想着自己在兵部辦差,“分内”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谕獎慰,如今卻獨獨表揚老四,心裏老大不服氣,隻不敢吱聲。幾個人正自意馬心猿胡想,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
“任伯安一個未入流小吏,買官賣官,買命賣命,代人填還虧空,做盡了喪天理滅人倫的勾當,運營六部如布棋子,指揮官員似役牛馬,這是爲什麽?你們誰能回答?”
“他建了私檔,大家都怕他揭短,壞了前程,是不是?”
“諸臣工!”康熙看着這一大片啞口無言的臣子,覺得人人頑鈍無恥,個個面目可憎,眼中閃着憤怒的火光,惡狠狠道:“請爾等午夜扪心,真的以公心對朝廷對天下,真的忠心事主事業,絕無隐私情弊,那姓任的有什麽東西可記?又何能要挾于你?”
衆人早被康熙這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吓得心裏打鼓,背若芒刺地卧着不動,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許久,擡起頭來時,康熙已經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