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事做完,胤覺得疲累已極,剛想和胤祥邬思道文覺聊聊,松乏一下,卻見高福兒進來禀道:“四爺,十三爺,毓慶宮魏公公方才傳話,太子爺請你們進去呢!”
“好長耳朵,”胤祥伸着懶腰起身笑道,“這麽快就知道了?”胤搖了搖頭,苦笑着也站起來,卻沒說什麽。邬思道見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胤祥道:“性音呢?叫他陪着你們一道去!”胤祥笑道:“他在粘竿處練功夫。他一個武僧,有事沒事叫他跟着幹什麽?再說他也進不了大内。”
邬思道用火筷子撥弄着炭,說道:“文事已畢,自然武備緊随。二位爺,你們已經和權勢最大的人結了生死冤家,難道自己還不知道?”胤正扣着腰間的帶紐,住了手,沉思片刻說道:“性音暫且不宜出頭,叫狗兒坎兒帶幾個貼身武士換便裝跟着就是了。”邬思道隻一笑,沒再言語,二人徑自出來同乘一轎而行。
“邬思道這人要算厲害。”胤祥坐在轎中望着緩緩後退的街道房屋,說道,“隻是有點怪,太不合群了。尋常士人風流自命,他連這點嗜好也沒有。四哥也該給他成個家嘛!”胤歎道:“十三弟,你還是不知道他。我若不用他,或許他要削發爲僧呢!”
胤說着,見胤祥像是想起了什麽,已經斂了笑容,便笑道:“你這拼命十三郎,這會子又怎麽了?早年皇上說我喜怒不定,我看你才是三伏天氣性情呢!”胤祥歎息一聲,說道:“四哥是個有福的。像三哥,八哥,家裏養着幾十号清客相公,我瞧着都是些無賴文人,一些用也不頂!我府裏若有半個邬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胤點頭微笑,道:“人家以多取勝,我隻好以精取勝。甯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半筐,這是我的章程。”
“雖說如此,我還勸四哥一句話。”胤祥随轎上下閃動,幽幽地說道,“高福兒年羹堯兩個人,我就瞧着不是很地道。”胤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兩個都是欠我大恩的,高福兒是不學無術,也不夠精幹,所以我沒放出去做官。年羹堯雖說驕縱,對主子交辦差使,還是盡心盡力的。”胤祥冷冷說道:“人說四哥刻薄,我看你還是厚道了些——”從袖子裏摸出幾個金瓜子遞了過去。
胤接過看了看,信手丢在橫枋上,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在江夏,我送給老王頭的。”胤祥說道。他的眼像隔着轎看着遠方,“老王頭叫年羹堯殺了,這是他的二小子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帶進京的。老王頭臨終隻說了句‘進京,找四爺十三爺……告禦狀!’就咽了氣。”胤聽了默然,良久才道:“辦這麽大的事,不免要死幾個人。世間事原本如此,哪個廟裏都有屈死鬼呐……”胤祥苦澀地一笑,說道:“不是他兒子親眼見,我死都不敢信,年羹堯在你我跟前那麽随和,生性竟如此殘忍,一個江夏鎮男女良賤六七百都活活燒死在梨香院……有跑出來的就補一刀再扔進去!”
胤渾身一顫,睜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搖頭道:“不至于吧?年羹堯說隻殺了二十幾個人!再說他又何苦如此,于他又有什麽好處?”胤祥冷冷一笑,說道:“四哥,所以我說你厚道!王二嘎子現在我府,再說嶽鍾麒,我也問過,他雖有點支吾,也說死了大約三四百。二十幾個人?真是活見鬼!姓年的可真能蒙!你不是問他何苦如此?我看是莊裏銀子錢太多,他既辦差又發财,怕人知道,所以殺人滅口!”胤閉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許久才瞿然開目,伸出兩個指頭道:“一、年羹堯這事功大于過,如今情勢,決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記;二、把那個王什麽嘎,密送到我的黑山莊園養起來,任誰問不要提這事。這樣辦好麽?”
“西華門到了,落轎!”
随着一聲高呼,大轎四角落地。胤祥隻說了句“省得了”,便随胤哈腰出了轎。
“兩位弟弟在家做得好大事。”胤在毓慶宮後工字書房召見了胤胤祥,一見面就呵呵笑道,“請你們來聊聊,我也高興高興。”
胤行禮,欠着身子坐在繡墩上,擡頭看了看胤。胤穿着玫瑰紫黃緞猞猁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巴圖魯背心,腰間系一條湖色絲綢腰帶,綴着兩個明黃緞的繡龍荷包,青緞帽上頂着一塊攢花寶石結子,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直拖到腰間,外面的雪光映照進來,顯得十分精神。胤因賠笑道:“今兒是我的生日,頭場雪下得這麽大,心裏歡喜,請三哥和弟弟們進一杯水酒消寒賞雪。原本沒什麽大事,不防這件案子出來,就鬧得驚動了太子爺……”因将萬永當鋪的情形備細說了。
“兵法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痛快!”胤聽罷放聲大笑道,“你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安徽阜司衙門有個折子,奏聞了年羹堯剿滅江夏鎮匪人的事,任伯安活着我也知道。特意吩咐陳嘉猷朱天保,雍親王要在北京揭一件大案,不進來禀知,自有他的道理,任伯安活着的消息萬萬不可走洩……如今果不其然!嗯……立這個功,又是狗長尾巴尖的好日子,賞你點什麽呢?……來!”
“在!”
“把雕着碧玉百桃的那副八寶琉璃屏着人送雍親王府!”
“喳!”
胤祥眨巴着眼,心下詫異:這人怎麽了?裝腔作勢故作豪爽?太子素來不是這樣的呀!胤卻撫膝一歎,說道:“難得主子如此體恤!這事沒有先禀,爲防的事機不密,逮不住黃鼠狼惹一身臊,又擔心主子見怪。想不到太子爺成竹在胸,早已暗中庇護。有您這幾句話,我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聽太子爺安排!”
“你已經辦得很好了。”胤手剔指甲,看去平靜了許多,一笑說道:“我原想由老八來審,你既安排了胤,也是一樣的。依我說,加上個老五,胤祺膽小,謹慎老成,和胤一起來辦,隻怕更周全些,你說呢!”胤想了想,老五無門無派,外頭人看着确實少些嫌疑,因道:“太子爺思慮周詳,這樣确實更好。既這麽着,我就不具折子了,由太子發六百裏加緊遞送萬歲爺那裏,由阿瑪批辦就是。”胤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甚好,一會兒我就叫他們辦。有功人員你列個名單,一并保舉。”
胤心下也是十分愉悅:自己把紅炭從爐子裏扒出來,别人願意兜起來,有什麽不好?因見胤祥一臉不高興,隻掃了一眼,擺了擺袍襟問道:“萬歲爺幾時啓駕回京?”
“已經是第六次南巡了。”胤舒了一口氣,“臨去之時,阿瑪告訴我,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出巡,要多耽些日子。昨兒收到張廷玉劄子,說元旦前趕回來。”他神情變得有點陰郁,許久才又道:“老人家這次出京,我自覺我是盡力做事的,沒有出什麽大的差錯。回想起來,我這回複位,不知怎的就時時犯躁性,也辦了幾件不出色的事,還得你兩個體諒。”胤聽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說道:“太子爺,休怪我性子粗魯。你既說到這裏,我也就不忌諱,你那次在水亭給四哥沒臉,就是有些過分!”胤忙擺手道:“老十三,你又沒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頂得太子爺下不了台。”
胤站起身來,背着手看了看外頭,說道:“雪下得小了……豈止是水亭?赈濟山東的事我也駁了老四。還有攤丁入畝,我當面駁了,其實還是批下去照老四的主意辦了……我心情不好,不拿你們出氣,難道能把老八叫來訓一頓?”他臉上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你們心裏有數,就不怪我了。”
這話說得動情,不知哪一句觸了心,胤漲紅了臉,眼睛裏竟汪滿了淚水,胤胤祥都低下了頭。許久,胤祥長歎一聲,說道:“太子拿我們當心腹,我們哪裏敢有自外的心?這朝廷、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你來坐——聽十三弟一句心腹話:我真的不明白,你改那個貪賄名單是怎麽想的,寒了百官的心不是耍的!”
“我這個太子當得窩囊啊!”胤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讀過楚辭《招隐士》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鬥兮熊罴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歸來兮!山中不可以久留!’淮南小山寫這些驚心駭目險惡慘酷的情形,豈止深山幽谷裏有?我看這北京城,這紫禁城也是一般兒光景!王孫歸來,還有個安樂窩,太子歸來何處?你們都曾見過了的,連狗窩也不如!所以你們做别的事,我或有高興的或不高興,但鏟除朝中雜穢,排揎那個八爺黨,我覺得就是爲王前軀!”
兩個人這才明白胤的心思。胤祥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懊悔,覺得出力費勁,竟是爲此人作了嫁衣裳,強打精神正要說話。胤正容說道:“太子爺,君無戲言,臣吏不應有戲言。我做這些事不是本太子這個宗旨。但于宗廟社稷有利,國計民生有益的,我勉力去做。不然,我是不敢奉命。據我的愚見,太子朝廷原爲一體,自當一德一心,萬不可存了私意,反給小人可乘之機。”
“好好!我聽你的還不成麽?”胤說道,“老王師傅也這麽說,我知道你們的心。就這樣吧,名單我再看看,斟酌一下再辦。江蘇昨日送進奏折,又運來糙米一百萬石,今冬明春京畿直隸已有四百多萬石糧,老百姓不至于吃樹皮了——這不是國計民生?老四催催戶部,把糧庫趕着整修好,黴爛了我要追究!”
胤胤祥相跟退出,直到西華門外才站住腳。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空氣,胤祥覺得清爽了不少,一邊下台階,說道:“這倒好,折騰來折騰去,他一伸手把功勞搶得精光!我們呢?空空如也!一幅琉璃屏換走我多少心血!”胤踏着滿地碎瓊亂玉,一邊走一邊說道:“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原來是太子坐山觀虎鬥,如今是我們壁上觀!這件事不久就傳遍朝野,誰能埋沒掉你十三爺?”
“哦!”胤祥如夢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胤,說道:“我明白了!——你坐轎回去吧,我改日再去。這離我府不遠,在内務府借匹馬,我騎馬回去!”
“唔。”胤點點頭,不再說什麽,哈腰上轎迤逦而去。胤祥目送他去遠了,才慢慢向内務府走去。
回到十三貝勒府儀門前,胤祥看看表,正指申末時牌,見賈平正帶着合府男丁,拿着簸箕掃帚雪推闆出來要掃雪,胤祥一邊下馬,叫過賈平道:“誰叫你掃雪的?都回去!”
一句話說得衆人面面相觑:下雪掃雪,這麽丁點兒事,還用着“誰叫”?賈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興,呵着手賠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才一個丫頭給阿蘭姑娘送茶,盤兒盞兒滑丢出去老遠,雪這陣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掃帚擁不動……”
“都回去,都回去!爺賞你們酒,烤火吃酒是正經!”胤祥笑嘻嘻往裏走着,說道,“好好的雪,你們掃了我看什麽?”因見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說過,你不用來應差嘛,怎麽也來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幾聲,說道:“老奴才是個賤性兒,能動彈就想着給府裏做點什麽……”賈平笑道:“要是下白糖還有點看頭,這白乎乎的連着白乎乎,有什麽看頭?”
胤祥笑着往裏走,說道:“你懂個屁!爺就喜歡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裏去。從賬房支二十兩銀子弄幾個菜,你們吃酒去!”說着已進了三門,因見阿蘭喬姐都站在廊下,便逗着架上的鹦鹉問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湯端一碗,給我祛祛寒氣!”
“爺怎麽忘了,那湯都澆了蘭花,還是爺自己說的呢!”喬姐笑道,“紫姑姐姐娘家捎信,她娘氣喘犯了,頭午回去,說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時回來——爺既然冷,再加個炭盆子,熏籠燒得熱熱的,燙點黃酒喝了,一樣暖和。”胤祥因見茶幾上尚有殘局,笑道:“紅巾翠袖,擁爐圍棋觀賞雪景,這份雅興不淺——叫他們小丫頭子侍候,我獨酌觀戰!”
一時便見王二嘎子進來,笨手拙腳地行了禮站在一旁。這是十分忠厚樸讷的莊稼院小夥,穿一身胤祥賞的皮褂子,十分不慣這種場合,熱得頭上冒汗,結結巴巴說道:“十三爺……您叫我?”胤祥接過一杯黃酒一仰而盡,伸着手讓人再斟,笑道:“是這麽回事。你說的事情四爺和我都知道了。剿匪嘛,誤傷好人的事常免不了。有些備細情形四爺還想問問,叫賈平找兩個小厮這會子就帶你去。人命案子關天,四爺自然要還你個公道。”說罷命人:“拿十兩銀子賞王二嘎子——找兩個妥當人送他雍和宮!”
“他是什麽事,值得四爺過問?”喬姐看着棋子兒,手握絹帕子輕咳一聲問道,“不是說您收留了他麽?”胤祥卻不答話,指着棋盤一個角落笑謂阿蘭:“你這裏須補一着,喬姐要在裏頭做劫了——你們不知道,今兒四爺府裏好熱鬧,除了太子爺,阿哥們差不多都去了,從沒這麽快活!我還唱了一首歌呢!”阿蘭抿嘴兒笑道:“必是好的!幾時爺也唱給我們聽聽,譜個曲兒,比幹唱總好些兒!”胤祥連喝幾碗黃酒,加上在雍和宮喝的,已是酲然欲醉,雙手抱膝搖頭道:“歌是好歌,小時候聽精奇嬷嬷韓劉氏教的。隻是譜不成曲兒,難爲死行家,不信你們聽——”因扯開嗓門唱道:
下大雪,凍死老鼈!
頭一句唱出來,喬姐阿蘭已是怔了:這是什麽村歌?兩個人一愣,旋又笑得前仰後合,阿蘭手裏棋子撒了一地,噎着氣道:“這是搖籃曲兒,十三爺也不怕人笑死了!”“搖籃曲兒有什麽不好?”胤祥道:“你們聽着了——”
老鼈告狀,告給和尚。
和尚念經,念給先生。
先生打卦,打給蛤蟆。
蛤蟆浮水,浮給老鬼。
老鬼磨豆腐,磨他媽的一屁股!
歌沒唱完,屋裏屋外已是笑倒了一片。胤祥乜着眼道:“你們笑什麽?世道上的事不就是這樣兒!老鼈的官司打不赢!”
正說笑熱鬧,卻聽架上那隻紅頭鹦哥學舌:“磨他媽的一屁股,磨他媽的一屁股!”衆人一發前仰後合。胤祥一回頭,見紫姑穿着件小羊皮風毛昭君套,捧着手爐子進來,便笑道:“你來遲了,沒聽我的歌!”因見紫姑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起身觑着紫姑道:“怎麽了,不高興?我竟忘了,你娘病了,這種天兒氣喘病最難過的……要什麽藥叫賈平他們去抓,别替我心疼銀子——要不要請個太醫?”
“我是哪個牌名上的,敢勞動太醫?”紫姑的臉色異常蒼白,勉強笑道,“她六七十的人了,隻是早晚的事了。人生本是同林鳥,劫難來時各自飛……我也早預備着這一日了。”胤祥聽了默然,看了看陰沉沉尚自落雪的天,歎了口氣,說道:“想開了,就不要窩在心裏。今兒天晚了,明兒我親自去太醫院請賀孟,他看痰症還是有一手絕活的。”說着酒一陣陣湧上來,覺得頭暈,打着酒嗝對阿蘭喬姐道:“安置着,早點歇了。今晚你兩個侍候,叫紫姑歇歇。”紫姑忙道:“還是我來。左右反正是難睡,我在這紗屜子外頭做針線,這屋裏暖和,累了歪一會子就是了。”胤祥聽了無話。阿蘭喬姐也難争,對望一眼,忙着掌燈下帷,爲胤祥脫靴掖被。頃刻間,胤祥已酣聲如雷,二人蹑腳兒退出,天已黑定了。
紫姑守在搖曳不定的孤燈前,聽着外頭凄厲的風聲,心像浸在冰水裏一樣,渾身都在瑟縮。她其實是胤和任伯安精心安置在胤祥身邊的密探,今晚奉了主人和母親雙重命令,下手殺掉胤祥,她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對于滿人,她原本懷着一種刻毒的仇恨,無所謂太子黨八爺黨,清兵入關,在嘉定屠城三日,做過前明副将的祖父楊伯君一門良賤三百餘口,被殺得幹幹淨淨。奶娘抱着年僅七歲的母親逃出屍橫遍野的嘉定,投奔南京做生意的叔叔楊仲君。叔叔和任伯安是結義兄弟,康熙二十六年,皇帝第一次南巡金陵,他們跟着朱三太子,在莫愁湖畔的昆盧寺院禅山上架起紅衣大炮,要炸康熙皇帝的行宮。事發之後,叔叔一家幾十口又遭劫難,年邁的楊仲君被零割一萬餘刀,慘死在南京柴市……這些事當然她都沒有親曆目睹,但母親、哥哥,還有任伯安從她記事時就講,一直聽到長大成人,已是烙到心上、融在心裏。胤利用她,她自然知道,但眼見是一心要學趙高“毀秦報仇”的任伯安又落入滿人手中,而且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胤祥!
望着煌煌閃爍的燭光,紫姑又想到方才病得奄奄一息的母親。也是一枝燭,不過細些,忽悠忽悠的光影裏,母親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拉着紫姑的胳膊,聲氣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孩兒呀……國仇是報不了了,家仇不能不報!你任叔爲報這仇,連家也沒成……如今也要去了……當年你父親入獄,正下大雨,天上的雷震得房子打顫,他臨去仰着臉吼:‘呸!老天瞎了!一命換一命……爲什麽我楊家幾百條命換不了一個滿人?’……從那日,我在觀音菩薩跟前許下宏誓大願:我是個女人,做不來大事,我必叫兒女遂你的願!你哥哥死了,你……你……你得叫我下去能見你爹!”
……燭花一爆,紫姑又仿佛見到胤那張清秀的團臉。胤的命令再簡單不過:“胤祥不除,國無甯日。你讀過不少書,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保不住,你母親你弟弟怎麽辦?他能殺你任叔,你殺他還不是天理人情?你或許覺得我心狠,但你想想胤祥做事,有半點手足情分?他已經瞄着白雲觀,再毀了這處地方,接着一個就是我!所以你不過是按天意辦事而已!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三貝勒府,我外頭晝夜都安置着接應你的人……”
“紫姑……紫姑……”
躺在床上的胤祥翻了個身,喃喃道:“口渴……弄點水來……”紫姑慌亂地起身,顫聲答應道:“就來……”就銀瓶裏倒了半杯水,又兌了點壺中的開水,倚在胤祥身邊喂了兩口,胤祥咂了咂嘴又酣然入夢。紫姑從袖中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呆看着胤祥:此時下手,一百個十三阿哥也頓時了賬!她遲疑着湊近了胤祥,腦海裏一時是虛幻中血肉狼藉的嘉定将軍府,一會兒是胤面帶憂慮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任伯安,一會兒是母親欲哭無淚的眼睛……忽然間,她看到胤祥腰帶上的平金荷包——那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原想往上加一條淺黃繡龍,胤祥苦笑着告訴她:這顔色不能用,叫大哥他們看見,又要罰我跪日頭……當時自己怎麽回答來着?記不清了,但記得胤祥說完就哭了,扯着自己的袖子揩淚說:“阿哥裏頭,我是由人作踐的,明黃荷包别人都有,我不敢用……”
這一瞬間又是萬緒湧來:這個胤祥使性任氣,有時也踢自己幾腳,但更多時是溫存……從十五歲就和自己耳鬓厮磨,從來沒有拿自己當下人,高興時有時還把自己緊緊抱着滿地打旋兒……她陡地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愛上了這位英氣勃勃的青年阿哥,隻是心被什麽東西禁锢着、壓抑着,自己不敢承認罷了。紫姑手持匕首踟蹰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時時掠過他颀修的倩影。突然拱辰台傳過三聲沉悶的午炮,正是鍾漏将盡之時,窗縫裏襲進一股陰森森的涼風,紫姑不禁渾身一顫。
“這是命,這是天意……”紫姑眼中閃着鬼火一樣的光,慢慢踱至案前,提起筆,在胤祥未畫完的一幅白梅傲寒圖的空角,抖着手寫了幾句什麽。掣起匕首,慘笑着看了看,對準自己心窩紮了進去。肋間骨骼輕微地響了一聲,像一株剛剛砍倒的小樹,胸前流着殷紅的汁液,顫顫地抖動了幾下,整個世界都消失在渺冥中……
沉沉酣夢一夜,胤祥醒來時已是滿屋大亮,以爲睡過了,一翻身起來,又想到外頭下雪,雪光映得屋裏亮,不禁自失地一笑,喊道:“紫姑,倒口茶來漱漱!”連喊幾聲沒人應聲,睡在東配房裏的阿蘭聽見了,忙披衣起來,笑道:“紫姑姐姐也有睡沉的時候兒?”因挑簾推門進來,但見碧血一汪中紫姑側身僵卧,手中兀自握着那把匕首,阿蘭唬得渾身一顫,立住了腳,隻是動不得,驚叫:“老天爺!這是怎的了?”
“失驚打怪的叫什麽!”胤祥掀開帷幕,掩着扣子出來,話沒說完,臉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死死盯着地下的紫姑。猶恐是夢,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紫姑脈息,方知連身子都僵了,忽地擡起頭來,盯着阿蘭不言語。阿蘭被他的神态吓得後退一步,問道:“十三爺,您……”胤祥獰惡地一笑,下意識地向腰間摸了摸,一回頭看見那張梅花,疾走幾步拿起來一看,又丢在地下,頹然落座,雙手掩面,許久才發出一聲似嚎似泣的深長歎息,連連搖頭道:“這不是……這不是真的……不是的……”阿蘭小心地撿起那張圖,還有一枝尚未畫好。蟠螭虬枝胭脂淡染,一叢茂梅開在冰天雪地的江岸,上頭幾行細字十分娟秀,寫道:
詠梅:
不堪蕭瑟對野渡,寂寞孤傲寒江渚。
搖手休問玲珑枝,爾是漢陵第幾樹?
紫姑于甲申後六十六年絕筆
“這事情你和喬姐不能向外說。”胤祥擡起了頭,深沉地望着遠方,籲了一口氣,“……好好發送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