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廢黜了半年之久的胤複立爲太子。一如廢黜時的程序,皇帝坐乾清宮,命張廷玉赍诏祭天地告太廟、社稷,回來奉太子衣冠,觐見皇帝。次日,命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皇九子胤、皇十子胤、十二子胤、十三子胤祥、十四子胤等人會齊毓慶宮、拜會太子、行二跪六叩首大禮。至此,禮成。一場掀動清帝國整個朝局的軒然大波暫告平息。毓慶宮賜筵,複辟太子胤深自降抑,挨桌勸酒;胤祉舉止謙恭、坦然奉陪;胤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胤滿口君恩帝德,堂皇儒雅;胤祥胤喜笑顔開,議論風生;其餘阿哥或侃侃言笑,或側耳靜聽,或停杯踟蹰,或矜持不語。看去是雍穆和平、兄弟情親,一堂春色,但其實人人心裏有數,大家都上了擂台,不把對方打得魂靈出竅,自己便難以站腳了。
筵散之後,還是老章法,八阿哥是一群,怒馬如龍卷地而去;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又一群,同去松鶴山房彙文。本來應該最歡喜的胤,不知怎的卻顯得有些沉郁,蹬着上馬石,心不在焉地對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每次總是我去四哥府。今兒破個例,到寒舍一叙如何?”
“罷罷,我不敢沾惹!”胤微笑道,“你府裏不整頓,我永世不去。三哥孟光祖的事,我隻在你那裏提過一回,第二日二哥就知道了——你那裏是貝勒府?是廟會!加上你新收這兩個妖精,如今還不知怎麽長進呢!”胤祥聽了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個阿哥派來的“奸細”都有,虱多不癢,他早已不理會了。因道:“那就雍和宮去——還有笑話兒呢!阿蘭和喬姐兩個人似乎也不是一條線兒上的,神氣裏頭帶着兩相防備似的!我心想,不管你是誰的人,我都來者不拒,老子無事不可對人言,你能拿我怎麽樣?五哥那麽老實的人,還往我府裏塞了個人。前兒我打發他背了一扇磨回五哥府,寫了封信隻說了一句話‘叫這人還把磨背回來’。我就這麽消遣他——明知是餌,昂然吞之,豈不也是一大快事?”說着,目視前方,良久又歎道:“養移體居易氣,真是半點不假。你知道,我原來還想破個例兒,娶了阿蘭做福晉,如今她來,我怎麽瞧都不像江夏那個阿蘭!前兒她遞茶,我就潑她一臉,我瞧着她想哭又賠笑那樣兒,真氣不打一處來——誰叫你這麽賤,給人家當細作?”胤聽着,臉上一絲笑容也沒,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憐可惡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說着,因已過了定安門,雍和宮遙遙在望,兩個人便都不言語,一齊下馬進府,徑直往西花園去見邬思道。
剛踅過西廊,便聽北邊馬廄院裏一聲長嘶,兩個人回頭一看,狗兒坎兒都站在木栅旁,一個眯着眼,一個嬉皮笑臉往裏看。接着便聽高福兒氣喘籲籲說:“尊駕,久不見面了!主子差遣,這會沒工夫,我不下馬了,改日再……”胤胤祥不禁都是一怔,高福兒這奴才搗什麽鬼?正愣着,那馬又是一聲長嘶,仿佛疼不可忍,一陣急蹄奔跑。胤便問:“你們這是做什麽?”兩個童子便忙過來請安,狗兒笑道:“我們在瞧高大管家馴馬——”話未說完,又聽高福兒道:“老王,對不住,事忙,我就不下馬……”那馬又是一聲慘叫,“撲通”一聲,似乎将高福兒颠下馬來的樣子。胤祥便高聲叫:“高福兒,你出來!”
“四爺十三爺……”高福兒一頭一身灰窩裏滾出來似的出來,臉上一道道汗條子,打千兒請了安,笑道:“爺們回來了?”胤皺着眉道:“你照鏡子看看模樣,還像個人不像?”高福兒忙躬身道:“奴才在馴馬……這匹雜毛馬,原先騎着挺穩當的,不知怎麽就生出些異樣的怪毛病!在路上逢熟人,隻要說聲‘事忙,顧不着下馬’它就卧了,真能把人寒碜死!”
胤祥想着,狗兒最愛調治狗馬蟲鳥,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腳,想着高福兒的狼狽像,不禁噴地一笑。胤也不禁莞爾,卻道:“你們各人都有自己的差使,都在這裏頑皮!”坎兒規規矩矩答應一聲“是”,狗兒見胤祥看自己,一吐舌頭,拉着坎兒一溜煙去了……
“四爺。”楓晚亭隻有邬思道一個人,和胤胤祥寒暄過,他靠在東邊的安樂椅上,斜陽照着,似乎有點憂傷,“還叫你管戶部?你如今怎麽打算?”胤撫着剛剃過的頭沒有說話。胤祥笑道:“大事已過,我們正好振作起來。我說,還是原來的辦法,我在前頭,四哥和太子爺後頭坐鎮——我就不信,局面扭不過來!”
邬思道目光流動,輕咳一聲,說道:“那是面兒上的章程,我想聽聽四爺心裏怎麽想?”胤十指緊扣,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我想不出什麽。太子爺廢而複立,把我的心都操碎了。如今戶部情勢也非昔比,沒了施世綸,沒了尤明堂,老十三單槍匹馬濟什麽事?何況,萬歲兩次召見,都沒說重新清理虧空的事,倒說刑部的事要緊,要我多多過問。刑部原來是老八的差使,去熱河前已經場光地淨辦得滴水不漏,我們還能怎麽整治?所以我心裏很煩。”胤祥笑道:“四哥原來爲這個不歡喜?這回我們把乾坤都翻轉了,這點子差使怕什麽?不高興的該是八哥他們!”
“也許是這樣,也許并非如此。”邬思道沉思道,“不高興的恐怕隻有大阿哥。三阿哥一擊不中,退而觀戰,無可無不可。八爺得大于失,有什麽不高興?難道十三爺真的以爲,乾坤傾而複正是四爺和您的力量麽——要這麽想,您齊根兒就想錯了!”他說話聲音很低,幽幽地像從遠處傳來,顯得又清晰又陰森,胤胤祥都打了個寒顫。胤祥說道:“他這次奪嫡,鬧得人仰馬翻灰頭土臉,有什麽好高興的?要是我,說不定就自殺了!”猛地想起高福兒被馬掀翻的樣子,胤祥竟不自禁格兒格兒笑個不住。
胤看一眼胤祥,說道:“這有什麽好笑的?八阿哥超越了三個阿哥,這次進封親王,和我一樣!九阿哥十四阿哥也都升了貝勒,得大于失鑿然不謬。前些日子我看他似乎有點頹唐,阿靈阿甚或服藤黃自盡,這幾日我看又是一番光景。就是此刻,八王府還不知在談些什麽呢!”
“實在這才見得深了一層。”邬思道蒼白的臉泛上一絲血色,“奪嫡不成,打了八爺這一悶棍,他像是懵懂了一陣子,如今早已清醒過來,沒當上太子,隻有心裏更叫勁兒,如今他是親王,開府建牙,更有力量與太子抗衡了!”胤淡然一笑,說道:“先生,也不要過于危言。無論怎樣,太子畢竟重登寶座,難道還重來一次不成?”邬思道陰沉沉地盯着窗格子,說道:“當然是這樣。據我看,太子寶位比從前傾斜得多了!”
剛剛胤複位,邬思道就下這樣的斷語,胤胤祥不禁都抽了一口冷氣,誰也沒吱聲。
“皇上複太子位,乃是出于不得已。”邬思道冷冰冰說道,“廢太子前,他壓根沒想到會起這麽大的波瀾,更沒想到八爺的勢力遍布朝野,呼吸之間可以撼動大局——亘古至今,幾曾有過這麽驚心駭目的事?爲防止宮變,萬歲隻好重新複立二爺,用他來壓八爺、壓三爺、壓四爺,鎮住阿哥們的争雄之心。”
胤吃驚地站了起來:“壓我?爲什麽壓我?我不明白你的話!”邬思道仰起臉,笑道:“四爺自認是太子黨?你若不是太子黨,當然和三爺八爺一個樣,不過比不上八爺顯眼就是了。”胤的臉色緩了下來,他終于從邬思道這句話中,尋到了自己這些天心情郁郁寡歡的原由:原來太子被廢,保太子是爲保自己;壓根說自己根本不願太子重新複位!這個心理埋得這樣深,自問都不敢承認,卻被邬思道一語道破!好半天,胤方頹然落座,說道:“你說的是——爲什麽不呢?——我是皇上的兒子,親王,國家屏藩,社稷幹城。我哪個黨也不是!”
“真正的太子黨已經瓦解。”邬思道歎道,“王掞、陳嘉猷、朱天保這些人其實都是正人,是萬歲安排在太子跟前,規勸太子不要結黨的。所以都沒有受重處。四爺十三爺,您瞧着吧,太子登位,還要結黨。因爲不結黨無法與八爺抗衡,他要結黨,仍要招萬歲疑心——你們打算入他這個‘黨’不入?”胤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入。我就這個性子,他現在是半個君,我盡半臣之禮,他登了極,我盡全臣之忠。”胤祥高興地說:“對了!我就是這麽想,四哥做的這叫孤臣,我就入四哥這個‘孤臣黨’!”
邬思道不禁一笑,他知道胤最厭的就是這個“黨”字,見他滿臉不自在,因道:“十三爺,您錯了。朋黨害國蠹民,既是‘孤’臣,就不該有黨,君子群而不黨,這是四爺的本心。就是你,我從來也沒看你是‘四爺黨’。你若不是任俠仗義,一心爲朝廷辦事,四爺早和你生分了!”說得胤祥紅了臉,一欠身說:“我失言了,先生說的是!”胤喟然說道:“邬先生這話真是知心之言。我若結黨,憑什麽結不來一個‘四爺黨’?八阿哥那點子手段,哪一樣瞞過我了?我辦這麽多年差,位高權重,要籠絡人,比他們方便十倍!”
這話摻着假,卻也是事實,胤不但沒有“黨”,稍稍過心一點的朝臣也是沒有的,他的力量在于他自己的人格和威權上。但胤祥又不同,京師中下品文武官員他結識了一大批,都是在辦差交往中相與的,稍一招呼,臨時就能拉起一個誰也比不了的大黨。這些,胤胤祥自己也意識不到,邬思道卻都算計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不能說破。沉默了一陣,邬思道問道:“十三爺,昨兒八爺府的筆帖式來四爺府找你,我們閑聊了一陣,他說找你要刑部的獄案檔——難道那些案卷底稿還在你手裏不成?”
“不但刑部,就是戶部檔案,我也都封着。”胤祥笑道,“沒有我的手谕,别的阿哥一個櫃子都開不了!”胤驚訝地問道:“戶部是你獨立辦差,這麽着也罷了。刑部是八阿哥爲主,吏員怎麽能聽你的?”胤祥道:“八哥沒辦過差,他知道個屁!我分管着檔案,他要哪一份,我叫人查哪一份給他,用完還退我。四哥知道,我愛和下頭人打交道,吏目們都聽我的,有他媽的那麽個把,背了我去八哥那獻殷勤兒,我拿鞭子抽了他還得攆出去——誰不要飯碗腦袋呢?”說罷抿嘴兒笑。
邬思道一眼不眨地打量着胤祥,問道:“那都是些死檔,你把着不松手,是爲了什麽?”胤祥嬉皮笑臉說道:“先生,你的心計我早就服了。你要問什麽,我這會子就能說。死檔能變活檔,活檔我想叫它死,它也就死了。”
“你們這打的什麽啞謎?”胤笑道,“我聽着如堕五裏霧中。”胤祥跷足而坐,說道:“這有什麽難解的?比如說,隻要我高興,這會子就能興風作浪,叫八哥他們如坐針氈!”
邬思道猛地一傾身子,眼睛貓似的放着綠幽幽的光,低沉沙啞地說道:“十三爺真是個角色!那條大魚是誰?”
“任伯安!”
“何以見得?”
“刑部宰白鴨,任伯安一人經辦,曆年共是三十七條人命。用銀子五十多萬,有的來項不明,有的來自八爺的莊子。隻有一筆是從戶部挪借,四萬一千兩,如今還有一千兩的賬沒有平,刑部檔裏有兩千兩沒有平。我不封檔,條子早就抽了——八哥急着要檔案,不定就是存着這塊心病呢!”
胤心下不禁駭然,他再沒想到,這個嘻天哈地的弟弟有這麽深的心機!正要說話,卻見坎兒帶着十三貝勒府的管家賈平進來,便咽住了。胤祥因問道:“什麽事?”
“紫姑吩咐奴才請十三爺回去。”賈平給衆人行了禮,說道,“廉親王府的新太監頭何公公來了,在府裏等着爺呢!”
“沒說什麽事?”
“小的也不大清楚,像是請爺寫什麽啓封手谕……”
“你先去,給我換一乘暖轎。我今兒身子有點發燒。”
胤祥待賈平出去,起身伸了個懶腰,回頭笑道:“來了吧?他急我不急!啓封條子那麽容易寫的?”胤目光霍地一跳,問道:“你怎麽辦?”邬思道從齒縫裏迸出一句話道:“十三爺,一字真經:拖!”
“十三爺真乃無雙國士!”待胤祥漫步踱出去,邬思道拊掌而笑,說道,“當日他進刑部,我送他一句話,‘學學蕭何入鹹陽’,想不到做得如此漂亮!”
胤心中陡地襲上一陣不安,陰沉着臉在房中緩緩踱着,良久,問道:“這件事不小,要不要密報太子?”
“十三爺費了多少精神啊!”邬思道悶聲說道,“四爺要拱手送人?”
“狗兒呢?”胤突然朝外喊了一聲,“進來!”狗兒正在廊下調鷹,忙進來笑道:“四爺。”
胤又踱了兩步,忽然自失地一笑,說道:“皇上賜我的兩枝鳥铳,你把鑲寶石的那枝從庫裏取出來送十三爺府——他上回還誇這枝鳥铳來着——還有那把倭刀,一并送去。慢着,要是他跟前有人,你就說他忘到我這裏的,明白?”
“喳!明白!”
胤祥回到府中才知道,胤也來了,正坐着看自己案上的字畫。見胤祥進來,何柱兒便忙迎上來請安。胤祥一頭進書房,口中笑罵道:“賈平這狗才,隻說何柱兒來了。早知九哥也屈駕來我這寒舍,就該連四哥也叫來,我們一處吃幾杯!”
“老十三這字寫得越發出神了,”胤笑道,“多咱有工夫給我也寫一張——我來時何柱兒先來了,我們是碰上的。”胤祥心裏打着主意,一笑作答,他原想裝病,諒何柱兒也沒膽量跟自己鬧翻,胤一來,這法子是不中用了,因笑道:“九哥,四哥府裏的邬思道,我原想他一個殘疾人,長留在雍和宮做什麽?後來才知道,他曲兒寫得極妙,專門給四哥寫曲子的。面上瞧四哥,那真是道學,耳不旁聽目不邪視,誰知他的小妾年氏,哎呀呀,唱得真是,啧啧……怎麽說呢?端的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最會享福的,我看竟是四哥!我們竟都是些傻子……”
胤不禁看了何柱兒一眼,今天來要啓封條的手谕,就怕何柱兒弄不過胤祥,他才親自趕來,原想胤祥必定要說句“九哥難得一來”,或“什麽風吹得九哥來了”之類的話,卻不料胤祥絕口不問來意,一進門就眉飛色舞說什麽曲子——又不好掃了他的興緻,隻好耐着性子搭讪,說道:“那是!十三弟十四弟精明外露,四哥是内秀,心裏伶俐着呢!”
“就是!”胤祥越發來了興緻,命何柱兒坐了杌子上,叫紫姑拿來兩個手爐,給胤一個,自己懷裏放一個,索性長篇大論,說道:“我竟是個井底之蛙,今兒在四哥那算爬出井沿看了看!那年氏不但姿容絕世,口齒便捷,就才學二字,也叫咱們這些須眉漢子愧不自勝!因在席間說起詩韻,我說我最頭疼近體詩,該平不能仄,該仄不能平,一個失粘,讀起來拗口不說,如何丢得起這個人?你猜年氏怎麽說?”他看了看皺着眉頭靜聽的胤道:“她說十三爺你錯了,詩中盡有平仄兩用的。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就用的仄聲;‘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卻作的平聲;李山甫‘黃祖不憐鹦鹉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偏是仄聲!韓愈《嶽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字居然讀作‘訪’,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閣閻’,‘扇’字又是他娘的平聲!李商隐《石城詩》‘簟冰将飄枕,簾烘不隐鈎’,自注‘冰,去聲’……”
胤祥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信口捏造着“年氏小妾”淵博的學識,幾乎把邬思道閑談論詩聽來的抖落殆盡。何柱兒是一竅不通,半句話也插不進來,胤心裏發急,一個勁掏表看時辰,好容易胤祥說得兩嘴白沫,要喝茶,便道:“也虧了十三弟好記心——我今兒個……”
“今兒個你可不能走,何柱兒也留下!”胤祥心裏暗笑,一口打斷了胤的話,“昨晚我讀《金縷雜記》,裏頭着實有些絕妙好辭。九哥你知道,我是不養戲班子的,就抄了幾首拿給阿蘭和喬姐,叫她們練習,可可兒今兒你們就來了,這就是緣法,你有這個耳福!”招手兒叫過紫姑,說道:“九爺難得來咱們這裏一回,我真高興!你叫他們弄一桌小菜,清淡些兒,叫阿蘭和喬姐兒過來,給爺們助助興,連着何柱兒也沾個興兒!”
紫姑是跟從胤祥最早的通房大丫頭,因胤祥未娶福晉,十三貝勒府的家政就由她主持,最是寡言罕語、忠誠厚重的一個女子,她一直搓着手帕在一旁侍候,似乎有點什麽心事,聽胤祥吩咐,忙答應一聲去了。胤無聲透了一口氣,笑道:“想不到十三弟還有這份情腸!不過我和何柱兒來,可是有公事呀!”
“不耽誤你們的公事。”胤祥笑嘻嘻的,看着人們擡進席面,一邊拽着胤坐了上首,叫何柱兒打橫相陪,斟着酒說道:“小晌午了,就是八哥有事,也得後晌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呢?唉……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啊!——九哥,滿飲此杯。何柱兒你自斟自飲——宋廣平心如鐵石,曾賦梅花;韓潮州谏迎佛骨,風力铮然,‘銀燭未銷金钗欲醉’何等溫柔?即範文正‘先憂後樂’,而《碧雲天》一阙,也說什麽‘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就煩你和三哥四哥八哥這一條,終日闆着臉,就似你們獨秉了天地正氣,占盡了孔孟之道似的……”
阿蘭和喬姐已經進來,後頭還跟着五六個小丫頭,有的懷筝,有的抱竽,正詫異地審量着胤祥。胤祥平素快人快語,豪爽不羁,卻沒有這麽多的話,今兒怎麽這樣饒舌?正發呆時,胤祥輕輕拍了拍掌,于是絲竹齊鳴、管弦高奏,兩個人都是漢裝,一色蔥綠水瀉長裙,随樂而舞,真個翩若驚鴻。阿蘭唱道:
路幾重?幽澗漣漪愁波湧,荊樹搖曳有驚風!絲蔓藤纏山鬼歌,莫信芳草滿心徑。王孫欲歸須早行,休待炎日下地平……
歌聲甫落,喬姐兒淩波舞步,度曲引吭:
霧迷蒙!遮住雲山第幾重?空山子規枉啼月,書劍孤客倦單行。衣滿花露須忘情,誰撞暮鼓與晨鍾?青梅不解春歸意,奈是王孫酒未醒……
“如何?”胤祥酒酣耳熱,鼓掌大笑,說道,“這詞兒寫得妙極,是吧?”
“實在是好!”胤滿腹心事,恍恍惚惚隻聽了個大概,見胤祥兀自纏着勸酒,給何柱兒使個眼色,起身道:“回頭我也借一本《金縷曲》好好看看。不過今兒實在沒空了,這會子八哥恐怕已經去了禮部,下來就去戶部,我也得趕着去呢。”胤祥嘻嘻笑道:“《金縷曲》已是人間絕版,邬思道那裏有一本,我借給你看——八哥去禮部有什麽事?”胤便看何柱兒,何柱兒忙道:“八爺是籌備萬歲爺巡江南的事。這次廢二爺又複立,萬歲身子骨兒打熬得受不得,要出去松泛松泛。”
胤祥命人止樂,說道:“原來如此!怪道邸報說‘已委阿哥籌辦出巡大禮’,原來是八哥!呃——”他打了個酒呃,已有些醉意,“說到現在,我還沒問你們來意,是八哥的鈞令,叫我去禮部幫辦麽?”
“不是。”胤見胤祥借酒裝迷糊兒,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冥頑不化的“太子黨”,口中卻笑道:“刑部的檔案,還有戶部,都封了二年了,下頭書吏們都說不便,得有你一個手谕,叫他們啓封,查閱起來也便當些。”
胤祥滿不在乎地又斟一杯酒自飲了,說道:“哦……是爲這個?告訴九哥一句話,兄弟給你拍胸子,你們要查什麽,隻管找我,要一件給十件,要十件給……給一件……封檔的事是太子爺的話,要啓封,等閑了我禀一聲呃——萬歲爺——”說着已是玉山傾頹,歪在椅中兀自口中喃喃而言,卻任誰也聽不懂說的什麽了。
“走吧。”胤鐵青着臉,掃視了一下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