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冬日,圍獵的林子要比平常更加清靜些,幾乎沒有半分飛鳥走獸的痕迹,隻餘下樹邊垂吊下來的冰棱。
尖尖的,有種晶瑩剔透的感覺。
偶爾會碰見開始融化的冰淩,冰水便順着風流進了她的衣領中,激得她渾身一震,也愈加神色清明起來。
她與衛隅便騎在最前方,身後分别跟着兩人的護衛,不過比起衛隅的排場來,這次沈梨也不知是何緣故,隻帶了庭凜一人同行。
兩人慢吞吞的騎着馬,不像來圍獵,倒像是在遊山玩水一般。
等着兩人一同進了密林的深處,頭頂樹梢交織着,遮蔽了大半的天日。
沉默了大半日的衛隅終是極緩的開了口:“宜姜。”
“嗯。”沈梨半側了臉,看向欲言又止的衛隅。
衛隅垂下來的眼睫微顫,風一吹,似有碎碎的冰渣子擱在了他的眼睫上,第一次沈梨覺得自己的眼神還真好,這麽微小的東西也都瞧得清。
握着缰繩的手緊了松,松了又緊,如此往來幾次之後,他倏然輕歎一聲,那些沉積在心頭的事,終究是問出了口:“你同阿硯……是不是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和誰?
沈梨在那一瞬,覺得自個好像耳朵出了問題。
不過思來想去半日,她又覺得衛隅誤會她和衛硯,總比讓他覺得自己和大燕的那群人有一腿要好上很多,而且最主要的是,她也不知該如何委婉的告訴衛隅——
其實你平日最看重的皇弟,心悅的是懷了你骨肉的沈良娣。
就在沈梨琢磨着說辭的時候,前方草叢微微晃動着,接着一頭白虎從樹後走了出來,帶着金色的瞳孔正警惕的瞪着他們一群人。
“小心。”衛隅見着,立馬伸出手護在了沈梨的身前,壓着她準備往後退去。
畢竟他有幾斤幾兩的本事,他還是明白的,他絕不會爲了這個看上去不怎麽好惹的家夥,将他們兩人的性命都給搭進去。
可相反,沈梨握着腰間的鞭子卻有些躍躍欲試。
原因無他,隻要她想着那張白虎皮鋪在那男人的身下,将是何等的風流絕色,便有些按耐不住的心癢。
若非有所顧忌,她是真的很想将自己認爲的所有的好東西,全都一股腦的捧到那人的眼前去,好好地讨他歡心。
攔在他們面前的白虎,此刻已經低聲咆哮出來,整個顯得十分不耐煩。
“先走。”衛隅瞧着白虎那模樣,整個人瞬間就緊繃起來,身後的護衛也紛紛的讓開了一條道,供他們率先離開。
庭凜也瞧出了沈梨不太願意離開,他策馬上前幾步,緊緊地跟在沈梨的身後,小聲提醒:“主子。”
沈梨就算在不舍得,可瞥見衛隅也不得不跟着他一同離開,就算要獵殺,此刻不是恰當的時候,若是那白虎被他們激怒,轉而攻擊衛隅怎麽辦?
一國太子跟在自己身邊出了事,别說她,就連沈家也要因她的任性而受到牽連。
沈梨勒住缰繩,随着衛隅往後退了幾步,見着白虎并沒有追上來的打算後,一群人這才大搖大擺的離開了這裏。
沒走多遠,一個宮人打扮的模樣倏然策馬前來:“太子,陛下請您過去一趟。”
衛隅爲難的瞧着沈梨,那個問題的答案他還沒問出來,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甘心。
“殿下,莫要讓陛下等久了。”沈梨身手利索的翻身下馬,行了一禮。
衛隅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半響之後,才緩聲說道:“那個問題,你可能回答我?”
那個問題?
沈梨思索了片刻之後,才道:“婚姻之事,全憑父母之命。”
這個答案,讓衛隅很是不喜,他勒着缰繩又往前走了幾步,駿馬與她相抵:“那你了?宜姜,你的心意了?”
沈梨神色不改:“父母之命,便是宜姜的心意。”
衛隅望着她,眸中神色悲恸。
卻原來,你我相守的這春秋十幾載,擱在你這兒,也不過是君王之恩,父母之命。
“罷了。”衛隅将目光一寸寸的從她的身上收回,他望向别處,“孤明白了。”
沈梨再次行禮:“恭送殿下。”
衛隅策馬離去,沒走幾步,他又再次回首:“天涼,林中又有猛禽出沒,你别亂跑,好生将養着吧。”
“是。”沈梨俯首,隻是這一聲終是消散在了凜凜大風之中。
“主子。”庭凜興奮地聲音從身後傳來,沈梨半回轉了頭,神色淡漠,也無言語。
他原先還有些興奮地神色一下子就寡淡下去,他張了張嘴,最後也隻道,“剛才屬下瞧您對那頭白虎興緻頗濃,不知您可想要?”
“罷了。”沈梨搖頭,見着庭凜面露不解又接着說道,“剛才那頭白虎不曾攻擊我們,也不曾追出來,想必那處有它想要守護的東西吧。”
庭凜聽後,心中頗爲别扭的皺了皺眉:“主子,您以前可沒這麽好心。”
沈梨噗嗤一笑,翻身上馬,眉眼間揚起了一抹睥睨張揚的笑來:“走吧,我們回去瞧瞧。”
庭凜伸手按在馬鞍上,欲要翻身上去的時候,就聽沈梨的聲音又從前方再次傳來,“你說,我養一隻白虎好不好?就叫小白?”
“主子,您認真的嗎?”庭凜愕然,不等沈梨說話,他又接着說道,“您不能因爲臨淵世子養了一頭叫大白的白狼,您就準備養一隻叫小白的白虎吧!”
“您這樣,真的很讓屬下懷疑,您對那人,還是念念不忘。”
聞言,沈梨也沒反駁,隻低頭朝着他瞧了一眼,可也就是這一眼,庭凜卻從裏面感覺到了他無法言說的一種很是沉重的感情。
她說:“從未忘過。”
既然從未忘過,又如何會不念着。
兩人原路返回了密林中。
剛走進那林子中,還未站穩,一道巨大的身影,夾帶着淩厲的北風便蓦然而至。
“主子!”庭凜心驚膽戰的大喝一聲,還來不及有所動作,沈梨已經将腰間的鞭子解下,準确無誤的套住了白虎的脖子,硬生生的将白虎從半空中拉下,壓在了地面上。
庭凜目瞪口呆的看着沈梨這一系列宛若行雲流水的動作,沉默半響之後,幹巴巴的說道:“主子,你什麽時候變得這般威猛了?”
沈梨壓着它,心想這其實應該感謝廣陵王的還有姬以羨養的那頭白狼。
“别這麽多的廢話。”沈梨道,“你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什麽東西。”
庭凜收了劍,立馬就往大白最先站着瞧他們的地方找去。
見着庭凜有所動作,白虎立馬就要掙紮的起身,卻被沈梨套在脖子的鞭子死死地壓住,緊接着它就發出了絕望的悲鳴,一聲賽過一聲。
沈梨不輕不重的伸腳踢了它一下,冷冷的對它對視着。
不一會兒,庭凜便抱着兩隻小白虎從林中走了出來,不過他好像被折騰的甚至狼狽,早沒了最先的幹淨俊朗。
“都說女子爲母則強。”沈梨道,“沒想到放在它們這些畜生身上,既然也是同一個道理。”
庭凜走近,抱着兩隻小白虎的手不停地在顫抖。
小白虎是真的小,小小的一隻,雖不說隻有什麽巴掌大小,可抱在懷中也同那些貓兒沒什麽兩樣。
沈梨單手接過一隻,然後在白虎的面前蹲下去:“你的幼崽?”
白虎現在整個顯得極爲煩躁,低吼聲不斷。
“主子,你就别去逗它們了。”庭凜頗爲無奈,可還是将另一隻小白虎放在了白虎的身邊。
果然見着一隻回來,那隻白虎較之剛才安靜了些,它低頭舔舐着身邊的小白虎,然後又擡頭繼續盯着沈梨。
“不給。”沈梨單手抱着,一雙眼睛明亮的厲害,“除非你跟我走。”
“主子。”庭凜無奈,“你若是真将它們帶回去,公主可能連府門都不會讓你進。”
“那就不進呗,我正好在外面單獨辟個郡主府。”沈梨道,“再言,我若是現在将它們放歸山林,指不定晚上就成了誰得盤中餐,那一身皮毛,還不知會墊在誰得身下了。”
庭凜面無表情:“這麽說來,主子您還是爲了它們好?”
沈梨昂着頭:“不可以嗎?”
庭凜一陣沉默之後,才道:“您高興就好。”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沈梨哼哼唧唧的。
庭凜作揖,忍笑道:“這還不是覺得主子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
被自個屬下點破了最初的心思,沈梨除了有瞬間的不太自然外,立馬就恢複了一貫小霸王的姿态,她伸手将白虎拉了起來,帶着幼時少見的蠻橫:“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
這句莫名熟識的話,倒叫庭凜的思緒一下子就飄遠了些。
他倒是模模糊糊的記起,原先唐子玉和自家主子的關系還算可以,雖不說什麽親如姐妹,也不像如今這般一見着便非要論個你死我活的來,那次的起因好像是因爲沈闌。
沈闌與沈梨生得有幾分相似,幼時更是像個玉雕似的,是以一見着沈闌這般乖巧的模樣,唐子玉便來了興趣,想要将沈闌給帶回去做什麽童養媳,沈梨自是不願的,沈闌可是她唯一的弟弟,雖說平日她也愛欺負他,可哪裏能讓旁人欺負,兩人糾纏不清的時候,沈梨沒了耐心,便直接對着唐子玉說道:“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
許是沈梨的口氣太過蠻橫霸道,一下子就讓唐子玉無法接受,然後就哭着跑回了府中。
至此之後,兩人的梁子便算是結下了。
後來再大一些,沈梨瞧着沈闌,偶爾便會取笑一句:“藍顔禍水。”
後來長大,庭凜便很難在瞧見主子再對什麽東西産生這般濃厚的興趣。
除了姬以羨外,也就隻有面前的這三隻白虎了。
他認命的從沈梨的手中将鞭子接了過來,又俯身将小白虎抱起來:“主子,那我們先帶回去?”
“嗯。”沈梨手上沒了牽制,抱着那隻小白虎便好好地順了一番毛,許是因爲有大白在前的緣故,如今她順毛順得十分得心應手。
沒一會兒,懷中的那隻小白虎便溫和的蹭着沈梨的手臂,表現得十分親昵。
“走吧。”沈梨抱着那隻小白虎正要走的時候,身後滴滴哒哒的馬蹄聲,聲音雜亂無章,許是一大隊人馬。
她正要翻身上馬離開的時候,身旁便有一陣疾風刮來,對準了庭凜牽着大白虎。
那是一支箭簇。
沈梨面不改色的抽過庭凜腰間的佩劍,正好将箭簇擋下。
那箭镞便插在了她跟前的土地上,緊接着一人一騎從林中拂風而來。
沈梨俯身将箭簇拾起,對準來人便直接扔了過去:“搶人獵物,這便是大燕的風氣嗎?”
容陵從身後一躍而起,長劍抽去,整個動作恍若行雲流水般,将箭镞擋下。
聽着箭簇落地的聲音後,容陵這才收劍,無聲地落在了姬以墨的身旁。
姬以墨臉色煞白,脫口而出的話帶着一股子的痛恨:“姜嬛,這就是的待客之道?”
“若殿下認爲您是客人,那便請您先拿出客人的禮儀風範來,别成天追着我咬。”沈梨将庭凜和白虎護在身後,意有所指的說道。
姬以墨下了馬,将手中的弓箭扔給了随後趕到的半阙,他一步一步的走近:“那日的事,南王給你說了?”
沈梨不言不語,兀自站在原地。
風聲凜凜,曳起了她的幕離,露出一截精緻的下颌來。
“那他還真是看重你,竟然連這般重要的事都給你說。”姬以墨冷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面容這般醜陋,滿是傷疤,衛硯那厮到底是瞧上你哪裏?竟然要讓楚楚同你換?”
“何德何能啊!”
“那就是我的本事了。”沈梨冷聲道,“這事便與太子無關,此處是圍獵場,若是太子空手而歸想必臉面無光,你與其在這兒與我閑扯,不若去獵幾隻獵物,方是正道。”
“到底是有人護着,就連說話的口氣也不一樣了。”江行本來被護衛按在後面的,誰知這人竟然趁着他們不注意,掙脫着跑了上來,指着沈梨便是一通說教。
姬以墨攔住快要炸毛的江行,對着沈梨一拱手,笑道:“說來,我們相識這般久,還不曾見過姜姑娘的真容了,就是不知,今兒可有幸一見。”
“先前太子也說了,我也不過是無顔之貌罷了,實在是不敢污了殿下的眼。”沈梨說得冷淡。
姬以墨眉眼間也帶了笑:“姜姑娘這話教人聽着可就有些不知滋味了,先前在長安,你怎麽就沒覺得你的這張臉會污了孤的這雙眼?”
沈梨道:“境況不同罷了。”
“不過倒是殿下,還挺有閑情雅緻。”沈梨看向姬以墨和江行身後的陶嘉月姬以楚,“出來圍獵,竟然還有美人相伴,隻是陶姑娘可是廣陵王的未婚妻,你這般挖人牆角,不太厚道吧。”
聽着沈梨帶了些拈酸吃醋的話,姬以墨雙眼一眯,大笑:“姜姑娘消息可真是靈通呀,等着開春嘉月與臨淵成婚,孤必定相邀姑娘過去觀禮的。”
“屆時,還望姑娘一定要賞個臉。”
“那是自然的。”沈梨道,“廣陵王成親,何等大事。”
聽着沈梨這般不冷不熱的話,别說姬以墨心頭惱火,就連容陵也不太舒服的擰了眉。
王爺待她是何等的情深義重,可到頭來卻依舊對他沒有分毫的信任可言,甚至是還跟着别的男子遠走高飛。
“姜姑娘。”聽見這話,陶嘉月面色在刹那極爲差勁,她幾步上前,身旁跟着月家的兩位兄弟,“你這般說話,可有想過臨淵哥哥的感受。”
“陶姑娘這話可真是好生奇怪,我與廣陵王清清白白,互不相識,他有什麽感受,與我何關。”沈梨冷聲斥道,“這話陶姑娘日後還是莫要再說了。”
姬以墨被沈梨氣的發笑,正要辯駁兩句時,衛硯和唐子末卻突然出現。
他一下子就噤了聲,背着手看着兩人策馬跑進。
衛硯動作比之唐子末要急切些,但唐子末緊張的神色也沒有改變一分一毫。
他雖是衛隅心腹,唐子玉的兄長,可也明白沈梨在重量如何,若真讓這群人将沈梨給拐帶回了大燕去,保不準整個沈家都要因她而遷移。
“王爺。”姬以墨嘲諷的彎着嘴角,“你來得可真是及時。”
衛硯拱手:“殿下也是好興緻。”
唐子末沖着姬以墨一抱拳後,便移到了沈梨的身旁,他詫異的往她的懷中看了眼,然後才問道:“你怎麽會同他們在一起?”
“殿下迷路了。”沈梨聲音繃的有些緊,聽起來倒還真像那麽一回事,“我再給殿下指路了。”
衛硯雖然知道她這是在胡編亂造,可還是順着她的話答了下去:“獵場有些大,殿下不識得路也正常,若下次殿下還想圍獵,不妨同本王說一聲,本王也好讓人跟着殿下。”
“畢竟殿下沒有這麽好的運氣,每次都能遇見暖暖的。”他故意将她的名字喚的親昵,引起幾人的誤會來。
江行一向都是不喜歡她的,一聽衛硯這話更沒個好臉色。
衛硯隻當瞧不見,轉頭對着唐子末道:“暖暖身子不好,你先替本王送她回去。”
唐子末也不願讓幾人再有過多地接觸,是以在聽見衛硯這話時,一作揖便帶着沈梨先走了。
姬以墨目光沉寂的盯着兩人的身影,沒有開口,畢竟他太了解姬以羨那家夥,若是姜嬛不曾回去,隻怕這一輩子都要死要活的。
倒是跟在他身側的姬以楚冷笑道:“姑娘還真是好手段。”
沈梨聽見這話,就跟撓癢癢似的,于她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想當初,她被賜聖旨許給衛隅的時候,比這個更加難聽的話她都聽過。
“還請琳琅公主慎言。”衛硯拱手道,“此處是金陵城。”
唐子末送沈梨一直出了樹林後,才看向了她懷中抱着的小東西,問道:“你要養?”
“或許吧。”沈梨摸着小白虎的頭,漫不經心的回道。
唐子末不太贊同:“這等猛禽,唯有山林才是歸處。”
“如今圍獵,你覺得山林真的會是他們的歸處嗎?”沈梨反問。
唐子末也隻淡淡一笑:“各人有命罷了。”
終究,沈梨還是沒有将白虎帶回景陽候府去,而是聽了唐子末的話,将他們帶到山林深處給放了。
他說得對,各人有命,這些猛禽也是如此。
就好比她,明知不可爲,卻偏要爲,到頭來難受的也是自己和他。
沈梨将身邊的窗扇推開,廊下燈籠的光暈在刹那映亮了她的臉龐。
天邊,是點點星辰璀璨。
從獵場回金陵,他們幾人先是入宮同嘉甯帝和各朝臣用膳之後,這才出宮回了驿館。
因爲沈梨之事,這些日子姬以墨一直都沉着一張臉,别說江行不敢在此刻招惹他半分,就連姬以楚都不敢與姬以墨挨得太近。
生怕自己被無端波及。
可在幾人下馬車準備進入驿館時,另一輛馬車從街道的另一頭徐徐而來。
月下,坐在馬背上的那人是分外熟悉的模樣。
一瞧見,姬以墨心中那團火氣更是壓不住,他甚至是等不及那馬車過來,便先行幾步上前,壓着聲音咆哮:“你是不是忘了孤是太子!孤給你說的話,你都不聽了是吧!”
馬車緩緩停下,一雙節骨分明的手将車簾撩開,姬以羨那張清隽冷冽的臉露了出來:“你該知道我爲何而來。”
“孤若答不知了?”姬以墨反問。
“那臣便讓殿下知道。”姬以羨看了片刻之後,低了頭。
姬以墨見着他這般模樣,頓時更加氣得牙癢癢的。
他這個向來驕傲的堂弟,何時竟然學會給人低頭了。
姬以墨捏緊了手,拂袖,憤然轉身而去。
姬以羨目不斜視的從馬車上下來,先同熾夜吩咐,将身後跟着的南償和朱砂安頓好之後,才施施然的随着姬以墨進去。
陶嘉月的眸中迸發出一陣亮閃閃的光來,可直到姬以羨面無表情的從她身邊走過,她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寡淡下來,她失落的垂下眸子,發現自己竟然連笑都笑不出來。
江行在她的身後悄悄地勾住了她的手指,安慰道:“沒事,臨淵也就是一時想歪罷了。”
陶嘉月靜默的看了江行一眼之後,便安靜地随着兩人進了驿館。
可她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兩人進了屋内後,便将門給掩上,又讓容陵和她不太認識的幾人在庭院中守着,别說她進不去,就連韓雍他們也被拒之門外。
江行試了幾次後,耷拉着腦袋朝着陶嘉月走來,故作輕松的聳了聳肩:“太子和王爺許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議,咱們還是先避開吧。”
“能有什麽重要的事,左右也不過那人罷了。”陶嘉月冷笑着将江行拂開,她正往前一兩步的時候,倏然停下,胸口起伏不定,她在原地站了半響之後,終是認命的低了頭,“罷了,我過去又如何,也不過是惹人嫌。”
地龍已經燒了起來。
許是還燒得有些熱了,她的小臉熱烘烘的,被熱出了幾片紅霞來。
她懶洋洋的倚在大迎枕上,面前的小幾是闌珊才剛做好的糕點,還冒着熱氣,可沈梨瞧了一眼,便覺得膩得厲害,一口都吃不下。
見着沈梨不肯吃,闌珊頗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那,因爲能勸的她都勸了,都快将舌頭說幹了,可那人還是眉頭都不帶皺一下。
就在闌珊覺得自己要被急哭時,沽酒帶着一身冷氣推開了掩着的房門。
聽見聲音,正在神遊的沈梨終究是有了些表情,她擡眼看過去,沽酒已經進了屋,他正将披風脫下來,放在了闌珊的手中,大步闊斧的走了過來。
等着快要靠近沈梨的時候,她卻倏然伸手,擺了擺:“你現在那邊暖暖身子再過來,我經不得冷。”
沽酒依言停下,伸手在袖子中掏了掏,便摸出了一封信函遞到了闌珊的手邊:“這是雲家少主讓屬下帶給您的。”
沈梨懶洋洋的扭着頭:“什麽事?”
“屬下還未看。”沽酒又道。
沈梨挑眉,從闌珊的手中将信函接過,然後拆開,一目十行的掃了一遍後,便笑着将信函往沽酒的面前一遞:“雲衡同我說,趁着陛下過壽辰,我們幾族都有人在金陵,不若趁機叙叙舊,聯絡聯絡感情。”
“可是傅燕然又不在,就連傅燕亭也回去了,南家也不曾有人來,那隻餘下五家,其中還有個溫家,有什麽好聯絡的。”沈梨抽噎了下,“你将信給小叔他們,讓他們去吧。”
沽酒道:“傅家這次是二公子來的,這位二公子姑娘還未見過,可以去見一見,還有這封信函便是沈五爺讓屬下給您的。”
“我去?”沈梨詫異的用手指了指自己,皺眉,“他們還真是放心。”
“六家之中,有三家都同姑娘關系匪淺,姑娘有什麽好怕的,再言紙包不住火,就算大燕太子知道了姑娘的身份,他們也隻會忌憚罷了。”沽酒說道,“除非姑娘是在顧及廣陵王。”
沈梨眨眨眼,沒有反駁沽酒的話。
沽酒見此歎了一口氣,又接着說道:“姑娘,廣陵王今兒已經到金陵了。”
“什麽?”沈梨一下子就蹦了起來,臉色極差,“我不是讓你們攔住他們嗎!”
沽酒道:“這次廣陵王是帶着大燕鐵騎來的,屬下們并不是對手,就連南償和朱砂,屬下們也隻能遠遠地瞧上一眼罷了,不過他們并無性命之憂,還有姑娘安心。”
“今兒到的?”沈梨喃喃道。
沽酒耳尖聽見,抱拳道:“對,今兒到的。”
沈梨深吸了一口氣:“他來金陵這事,還有誰知道?”
沽酒沉默了片刻,在沈梨冷冰冰的目光中,才不情不願的說了句:“二公子。”
沈梨面無表情的站在原地,沉默許久後,也隻能輕聲一歎:“罷了,就這樣吧。”
燭火尚暖。
姬以墨忍着怒氣坐在姬以羨的對面,氣氛一度緊張。
時九蹲在屋檐上,将上面的瓦片移開,偷偷地往下瞧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烏雲已經将那一輪彎月給遮住,屋内才略微有了動靜。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姬以墨厲聲問道,“姬臨淵,你這是拿着自己的臉面往地下踩,将自己身上的骨頭,一寸寸的打碎,丢在了那人的面前!”
“可是你這般做,她了?她有領過情嗎?”
“嗯?”姬以墨說話的聲音越發的冷厲,“在你爲她要死要活的時候,她正跟别的男子,溫聲軟語,紅袖添香,隻有你像個傻子一樣。”
姬以羨默然而坐,并不答話。
姬以墨又深吸了一口氣:“陶嘉月哪裏不好?家世,才情,面貌,禮儀風度,哪不比她好?她除了會武,有些手段外,還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念念不忘。”
姬以羨垂下眸子,輕聲道:“暖暖很好。”
“暖暖,你還叫她暖暖?”姬以墨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他低頭惡狠狠地等着姬以羨,“你知不知道,在獵場的時候,衛硯便如你一般,也喚她暖暖。”
“你知道兩人有多親昵嗎?”
姬以羨聽着,眼中頓時就充斥着戾氣。
姬以墨瞧着她的眼睛已經開始有些泛紅,他心疼的歎了一口氣,又說道:“就算不是陶嘉月,那這世間女子千萬,你又何必非要在姜嬛一人的身上吊死?”
“她們再好,可暖暖隻有一個。”說完,姬以羨便在刹那起了身,飛快的朝着屋内走去。
姬以墨見此,大喊:“你要去哪?”
姬以羨身子稍頓,回身:“有事,臣先告退。”
“傻子!”姬以墨急得跳腳,“他不會是想去找姜嬛吧。”
姬以墨說得還真不錯。
姬以羨的的确确是去找沈梨了。
景陽候府他是第一次來,可這個并不妨礙他知道這座府邸到底有多森嚴,當初雲州小小的一座府邸,便能将他圍困住,何況還是人家的老巢。
姬以羨擡頭尋着地兒,他沒帶人來,夜色中也隻有他一人的影子。
多少顯得,有些形隻影單。
在後院尋好地方後,他便一躍上了牆頭。
他并不知道沈梨住在哪,是以也隻能一間院子一間院子的找,他很有耐心,就連最偏僻的北院都沒有放過,就怕自己錯過了什麽。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有意放水,他來時,竟然連一對護衛都沒有碰見。
他心下有些明白,可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他尋到了一處院子,上書:長樂。
院子中燈火通明,卻也清淨,他在牆頭蹲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瞧見窗扇邊,映出了一道娉婷的剪影。
他沉寂已久的眸子蓦然一亮,他縱身一躍,他本以爲他會很順暢的過去時,一柄長劍蓦然穿透虛空而來,他毫無防備,頓時就被刺了一劍。
他眼神淩厲的看着站在角落中的男子。
他身形與他相差無幾,整個人隐在陰影中,知道他捂着傷口轉身的時候,那人才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人,他識得。
他被關在雲州地牢的時候,就是這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守着他。
他還記得,這人喚沈梨,姑娘。
姬以羨警惕的瞧着他,心下也更加确定了這是沈梨的寝居。
兩人無聲對峙的時候,一道腳步聲又在身後慢吞吞的響起,姬以羨往旁邊一退,抵着牆面,就見着沈澈微微笑着,正站在身後瞧他:“王爺,可真是好興緻,就連夜探香閨這等龌蹉事,也做得面不改色。”
姬以羨又朝着窗扇那看了眼,如今那已經沒有人了。
他隻覺得自己口幹舌燥的,多日的想念如烈火般燎原。
他開口:“暖暖是我的妻。”
“你的妻?”沈澈嘲諷一笑,“你們是交換過庚帖?還是有父母之命?亦或是,已經三禮六聘?若是都沒有,你憑什麽說暖暖是你的妻?”
“姬臨淵,我瞧着你是腦子壞了吧。”
姬以羨依舊是冷冷淡淡:“我與她拜過天地。”
“哦,那可曾拜過高堂?”沈澈反問。
姬以羨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可目光卻一刻都不願從那間屋子中移開,他抿了抿嘴角,瞬間就将姿态極低,他低着頭,腦袋有些像耷拉着,眼角也往下垂着,語氣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可憐,“二哥,我想見見暖暖。”
沈澈一愣,心中竟然升起了幾分愧疚感,但很快他就恢複了清明,他冷聲道:“王爺還是别亂攀親戚的好。”
姬以羨聽着沈澈冷漠的聲音,他握在長劍上的手不由得又收緊了些,他此刻甚至是有些渴求的看向了遠處還亮着燭火的屋,他希望她能聽見,然後出來見自己一面。
沈澈尋着他的目光看去,冷笑道:“暖暖已經同人訂了親,最遲年底便會與人成親,還請王爺回去吧。”
“不可能。”姬以羨堅定地搖頭,“暖暖,不會不要我的。”
這話姬以羨說的是堅定不移,聲音雖輕,可還是讓躲在屋内的沈梨聽了一個正着。
她幾乎是在刹那便濕了眼眶,她本想要出去,卻被庭凜按住了肩:“主子,别去。”
“他在外面等我。”沈梨眼睛濕濕的仰頭看着他。
庭凜幾乎都要忍不住便将手給放開,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若是自己此刻将人放出去,指不定日後更難收場。
如今沈家在大秦舉步維艱,若是再出這檔子事,他都不敢想日後會如何。
世人薄幸。
隻怕他們記不住沈家百年來守衛大秦河山的艱辛,記不得爲了這一方疆土,沈家有多少兒郎埋骨青山,可卻會記得,沈家的姑娘,大秦的宜姜郡主,與敵國的王爺有了私情。
到時候,通敵叛國的罪名一旦坐實,隻怕是要株連九族。
“主子,慎重。”
沈梨捏緊了桌角,聲音也日漸低了下去:“庭凜,我就是想見見他。”
“主子。”庭凜歎氣,“并非是屬下不願,而是屬下太明白您的性子,若是真放您去了,隻怕您再也不會回來。”
“我知您同王爺兩情相悅,可主子,你先是沈家的姑娘,再是大秦的宜姜郡主,最後才是您自己。”庭凜勸道,“您既然冠了沈姓,就莫要辜負了這個姓氏的所有榮耀。”
沈梨聽着,倏然間渾身便沒力氣。
她閉着眼,頹然的坐在了床榻上。
事到如今,原來連見他都變成一種奢望。
有那麽一瞬間,她倒是真甯願自己是姜嬛,也隻是姜嬛。
這樣,她就可以不懼世人的流言蜚語,安安靜靜的做他的妻。
“王爺,有些話可說不得。”沈澈道,“我家小妹,與王爺您可是清清白白的,哪由得您一句戲言,便這般憑空誣蔑。”
姬以羨瞧着攔着他去路的沈澈,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這人是暖暖的兄長,他萬不可傷了,若是傷了,他的暖暖肯定不會再理會他了。
可雖是知道,但姬以羨心中的殺意還是不停地蹿騰起來。
他又想告訴自己,隻要他死了,沈家人不在了,那暖暖便是他一人的,誰也搶不走。
見着姬以羨半響沒有動靜,沈澈凝神看去,隻見他眼底已經是一片猩紅。
沈澈心中倒也是有了幾分爲難,站在兄長的角度考慮,他覺得自個所見的這些男子中,倒也沒有比姬以羨更合襯沈梨的,可若站在大局上看,他隻恨自己當年沒有好好地将人看住,竟然沈輕那人有了可趁之機。
若非她,沈梨又怎麽會與姬以羨這等人攪和在一起。
若非她,他的妹妹如今已經大秦的太子妃,同太子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沈澈收了劍,擺擺手:“姬臨淵,你走吧,我不想同你動手。”
“爲什麽?”姬以羨輕飄飄的問道。
“暖暖會不高興的。”沈澈倒也沒有隐瞞他,“你與暖暖身份懸殊太大,這輩子是斷然沒有可能的。”
“我爲大燕的親王,爲何配不上?”姬以羨厲聲發問。
沈澈看他:“若有朝一日,大燕與大秦再燃烽火,我沈家兒郎,必定會披挂上陣,屆時你讓暖暖該怎麽辦?幫你,還是幫着我大秦?”
“你别說什麽,大燕與大秦議和,百年之内邊界便不會有烽火燃起。”沈澈道,“這話,你就是說給三歲的孩童聽,他們也不會信的。”
姬以羨道:“那沈家可願将祖宅遷至長安?”
聽着他的話,沈澈冷笑:“我怕我沈家祖先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暖暖。”姬以羨又道,“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不可以。”沈澈一口回絕。
姬以羨依舊不肯放棄的盯着掩着的那門:“二哥,我與暖暖多時未見了,當年她走,連句話都不肯給我說,我好不容易得空來了此,你覺得我會這般輕易地放棄嗎?”
“二哥,你能攔我一日,難道還能攔我一輩子嗎?”
沈澈一聽這話,頓時那怒火就蹭蹭蹭的往上冒着:“我都說了,王爺還是不要亂攀親戚的好。”
姬以羨又往沈梨那瞧了眼:“我與暖暖是夫妻,我同她一起喚您二哥,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二哥不必如此慌張。”
“今夜的确晚了,想必暖暖也已經睡下了,那臨淵改日再來拜訪。”姬以羨禮數周到行了一禮後,便轉身跳上了牆壁,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沈澈眯着眼,凝視着他的身影,暴跳如雷:“日後,他倒了門口就給我攔住,不準他踏進來半步!”
“是。”沽酒抱拳。
沈澈怒氣沖沖的又看了眼沈梨的屋,見着那道娉婷的清影時,怒氣又一點點的壓了回去,半響之後,他才歎道:“暖暖,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怎麽會同他給糾纏上。”
“真是——”沈澈甩袖,“孽緣。”
書房。
沈安将書卷合上,漫不經心的擡頭看了眼沈澈:“姬臨淵那小子來了?”
“是。”
他沉思半響,也知冷冷淡淡的歎了句:“到底是少年意氣。”
“那日後……”沈澈試探道。
沈安看了他一眼,冷笑:“怎麽?你還想暖暖同他回長安嗎?”
沈澈急忙搖頭。
“攔着吧。”
“是,孩兒領命。”語畢,沈澈正要告辭,便又聽見沈安又道:“你覺得蘇燼那孩子如何?”
沈澈不解的看向沈安,見着他的一臉正經的看着自己時,沈澈心頓時就咯噔一聲,可還是硬着頭皮答了一句:“蘇燼少年英才,自是不錯,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閨秀,想嫁他爲妻。”
“不過父親怎麽突然會問這個?”
沈安道:“妹妹來找過我,說是想與暖暖結親。”
“那父親……”沈澈擔憂的看着沈安,生怕這人直接松口答應。
沈安道:“我很中意蘇燼這個女婿,就是不知暖暖是否願意。”
那肯定是不願啊!沈澈幾乎是在瞬間就想道。
父子兩相對無言,沉默良久之後,沈安有氣無力的揮揮手:“罷了,你下去吧。”
次日,闌珊推門而入時,就發現沈梨一臉蒼白的坐在窗扇邊,屋内的地龍也不知何時竟然燒盡,整個室内一片冰冷。
“郡主。”闌珊擔憂的走近,将大氅搭在了她的身上,“這天這般冷,你可得好生照顧自己。”
沈梨溫聲側目,她雙眼帶着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漠然,她點點頭:“嗯,我知道,替我梳洗更衣吧。”
“郡主。”闌珊将沈梨扶了起來,“公主說,她想吃城東一家鋪子的糕點,讓您一會兒出府去給她買回來。”
“府中……”話到一般,沈梨突然沒了聲,她有些疲倦的閉了眼,揉了揉眉骨,“一會兒你遣人回去告訴她,我用完早膳便出府去幫她賣吃食。”
闌珊猶疑了半響,勸道:“郡主,您昨兒好像一夜不曾歇息,要不要給公主回一聲。”
“不過小事,就别驚動她了,讓她與父親好生說說話吧。”
出府的時候,已經快到午時。
日光明晃晃的從天邊傾斜,許是如今街上的雪水都有些消融府的迹象,倒是比前幾些日子熱鬧了些。
她照例隻帶了庭凜一人。
庭凜跟在她的身邊,小心翼翼的同她抱怨:“若是主子不想讓人認出,又何必帶着屬下在這兒大張旗鼓的晃悠。”
沈梨沉默的将幕離帶上,又搖了搖頭。
其實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她好像很願意讓姬以墨那一群人将人認出來。
若是不想讓人将她認出,她隻需讓庭凜藏在府中,她在将幕離去了,就算她與姜嬛的眉眼有多像,那群人也絕不可能将她認成姜嬛的。
畢竟這兩者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别。
她們來得不算早,可賣糕點的那鋪子此刻也沒什麽人,庭凜很是容易就提着熱騰騰的糕點回來。
沈梨在一處拐角的牆壁後等他。
他提着糕點過去的時候,就見大燕那位新晉的正炙手可熱的将軍,正一動不動的将沈梨的路給堵着了。
庭凜捂臉,他就知隻要主子帶他出來,必定會同大燕這群人給遇見的。
可事到如今,他也算是看的明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就算是插嘴,也落不了什麽好。
庭凜想着,便默不作聲的一躍過去,守在了沈梨的身後。
剛到她的身旁,便聽沈梨同他道:“尋個地方吧,這兒不太方便。”
陌鎖離颔首:“好。”
他們定下的地方是一處酒樓,席位用屏風隔着。
他們選定的地兒是在一處角落中,也不怕有什麽人來打擾,庭凜将糕點一放,便抱着劍去守門了。
陌鎖離看了她半響,伸手替她倒了一杯熱茶:“外面天冷,你先喝些暖暖身子。”
“多謝。”沈梨也沒同他客氣。
茶盞有些燙,捂在手中,沒一會兒沈梨便覺得自己的手指都被燙紅了些。
她皮膚嬌嫩,最是受不住燙。
陌鎖離低頭瞧了眼後,便伸手将她的手和茶盞分開:“就算見了我,也不用這般激動吧,你的手還要不要了?”
“自然是要的。”沈梨道。
“我們這般久沒見,你就沒什麽想同我說的嗎?”陌鎖離又問。
沈梨想了想:“還未恭賀你,如今已經成了一位能獨擋一面的将軍。”
陌鎖離皺眉,不太愉悅的看着沈梨:“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知道什麽?”沈梨平靜的開口,“想知道我當年爲什麽不辭而别?還是放棄了姬臨淵,跟着衛硯遠走高飛?又或是兩者皆有。”
陌鎖離細細的摩挲着手中的茶盞:“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過,也算有些默契,我想問什麽,你該明白的。”
“很簡單。”沈梨說道,“衛硯能給我想要的,我自然就随着他走了。”
“你也說過我們同生共死也算是有些默契,那你也該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沈梨說道,“當初我爲了活命,能委身姬臨淵,也能在林氏面前當一隻乖巧聽話的狗,更能在老王爺的跟前伏低做小。如今我也不過是跟着衛硯走了罷了,你至于這般震怒嗎?”
陌鎖離聽着她一句一句恨不得将自己貶低到塵埃中的話,他心中就分外不是滋味,他滿眼複雜的看着她:“那你爲什麽就不能擦亮眼睛找其他人了?姜嬛,我同你說的,衛家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沈梨說道,“所以才會臭味相投。”
陌鎖離聽着這些話,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可又不能如何。
沈梨平靜的瞧着陌鎖離手背幾乎要暴起來的青筋,又道:“我見着瑤華了。”
倏聞這個陌生到從不曾聽見過的名字,陌鎖離一雙眉眼更是要擰巴到一起:“我同你再說你的事,你做什麽給我扯這些有的沒的?”
“瑤華,你不識得嗎?”沈梨看着他。
陌鎖離憋着氣:“老子怎麽會認識這種一聽就是從什麽秦樓楚館出來的姑娘。”
“瑤華可不是什麽委身風月的姑娘。”沈梨說道,“她是太子的侍妾,如今是東宮的一名宮婢。”
陌鎖離聽着,頓時心神激蕩,有什麽東西像是要在瞬間破土而出似的。
“以前,她還有個更好的閨名。”沈梨抿着唇笑,“她的夫君,姓莫,名許初。”
“夠了!”陌鎖離一下子就站起了身,他眼中似被怒火所染,“你說這些做什麽?”
“她過得很不好,太子根本沒有将她當一回事,她在東宮中整日被人欺淩。”沈梨說道,“陌鎖離,不,或許我該叫你莫許初。”
沈梨從容起身,與他相對,“你想見見她嗎?”
陌鎖離呼吸幾乎在刹那便靜止了。
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往事,如今被眼前這人毫不留情的扒開,隻餘下一片血淋淋的景色。
他雙目幾乎變得猩紅起來,整個人正處在暴怒的邊緣上。
耳邊,更是面前這位姑娘的輕聲細語。
她說:“陌鎖離,你想見見她嗎?”
“見見,你曾經的——妻。”
他想嗎?
陌鎖離反複的問着自己,最後他不得不承認。
他想的。
很想。
不管這份念想,到底是出于何種目的。
他都很想在見見故人。
見見他曾經——深愛過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