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然再次見到路曼曼,是在下午的片場。
彼時她剛走出劇組的化妝室,駱姐一邊化妝,一邊欲言又止地從鏡子裏看了許知然好幾回。
想來是斟酌了半天,最後駱姐終于借着掃定妝粉的機會壓着嗓子安慰了許知然一句:“沒事知然,過幾天他們就不罵了!我看小沈和你都挺好!我兒子班的同學照樣搶着買《雙俠記》的貼紙呢!”
許知然“撲哧”一聲笑了,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謝謝駱姐關心!”
帶着這樣的好心情告别駱姐,正在想被臨時安排去和副導演商量服裝的沈幼清有沒有回來,然後就和路曼曼迎面撞上了。
從前總是跟在路曼曼身邊忙前忙後的歐陽景已經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眼生的助理,照樣都剪着一頭短發,穿着寬大的牛仔褲。
路曼曼在傘下款款走來,看得出妝造用心,方方面面都透着女主角的精細。她照舊是一襲文藝範兒的白裙,披着一頭漂亮的黑發,卻在劇務們調整布景的時候避過鏡頭,瞥了許知然一眼。
這一眼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假裝溫和客氣,卻依然不肯流露出露骨的鋒芒,透着一股子始終不肯放置于台前的敵意。
許知然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人民币,不可能人人都喜歡。但從前讨厭她的人要麽像安桃那樣陰陽怪氣、冷嘲熱諷,要麽頂多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兩句閑話,從來沒有人一邊裝作親和有禮,一邊在暗地裏對她大放冷箭。
這一刻許知然簡直都有點想念她的老對家安桃了——對她來講,直白的讨厭果然比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算計痛快多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難道還裝得下去麽?
不管你裝不裝得下去,反正我是裝不下去了。許知然心想。
她并不躲閃,回望了路曼曼一眼,滿心憎惡,毫不遮掩。随後許知然沒再搭理她,去監視器那頭和顔導打了個招呼:“顔導,對不起,我……”
“回來了?”顔安青擡頭看了她一眼,神色裏辨不清喜怒,“别的往後放放,先拍戲。”
許知然一凜,立刻明白了顔導的意思——現在說别的都不是時候。她深吸口氣,努力摒棄雜念,讓自己沉入妹妹的角色。
劇情過半,這時候路曼曼飾演的女主角已經和男主角結婚,一向看不慣妹妹沒文化、性格叛逆,自己做廚子也就算了,還不肯和她的廚子男朋友分手。
這一天背景是哥哥外出工作,妹妹來給哥哥送飯館剛買到的新鮮黃花魚,剛好碰到嫂子吃飯,于是應邀流下來一塊吃。沒想到一坐下,嫂子就高高在上地給妹妹介紹對象,一口一個“人家男孩子大專畢業,配你綽綽有餘”,終于惹得妹妹生氣。
顔導選角确實毒辣,許知然從沒有哪一刻覺得路曼曼的演技這麽好過。
她對妹妹的人生指指點點的時候,眉眼高傲,目光輕蔑,明明腰上還系着圍裙,卻好像從來不在人間,也不屑親近人間煙火:“我如果不把你當成自己妹妹,壓根不會和你說這些話。你那個男朋友,也能叫男朋友?過家家過了這麽久也該夠了,你别仗着年輕和一個廚子浪費時間。”
許知然瞬間和妹妹融爲一體,她強行按捺怒意,慢慢擱下筷子:“嫂子,我哥不在我就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們。”
話沒說完,對方就将眉一蹙:“怎麽一聽我說話就要走呢?我也是爲了你好。别看你現在掙得多,可一個女孩子家,總不能當一輩子廚子吧?”
許知然緩緩站起身來:“可我從小到大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輩子廚子。嫂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這行,你覺得隻有你們搞藝術的高貴,别說我和我哥了,哪怕你親弟弟阿峰那樣一個天生的電競苗子,不也差點給你毀了嗎?”
“你說什麽呢?誰毀阿峰了?!我全都是爲他好!”路曼曼猛地站起身來,“刷”地一下把手裏的筷子往下摔去。
——這是劇本裏完全沒有提及過的動作,筷子重重落在餐桌上,又重重反彈出去。許知然和路曼曼離得很近,措手不及,一下子被其中一根筷子砸中了臉頰,脆生生的疼。
剛回來的副導演一進場就看到這麽激烈的一幕,吓了一跳,正要出聲,卻見顔導低聲叫了句:“别過去!”
和副導演一起回來的沈幼清本來已經往前跨了幾步,聞言生生頓住步子。他眉頭緊鎖,死死盯着片場,卻見許知然猛地一下擡起頭來,冷笑道:“嫂子這樣的好,阿峰消受不起,我哥消受不起,我也消受不起。嫂子,這個家裏除了自己,你到底還看得上誰呢?我是個學曆低下又成天煙熏火燎的廚子,阿峰屢教不改就知道打遊戲,我哥工作體面、收入不菲,又和你是大學同學,畢業之後你也照樣嫌棄他不思進取、不求上進——你到底是在爲我們好,還是強行用你的人生規劃來定義我們的選擇?”說到這裏,她終于忍不住回手摸了摸自己被筷子打疼的臉頰,聲音裏已經帶了一點哭腔,“難道隻有你的路才是正途,我們就是歧路嗎?”
她口齒清晰,感情到位,這麽長的片段一鏡到底,竟然沒有半點凝滞。
前半段是劇本上原定的台詞,後面卻是即興發揮,純粹是許知然沉浸在人物之中,說出了妹妹想說的話。
路曼曼卻顯然不是一個臨場發揮型演員,她當場卡住,徒勞地瞪着許知然,卻不知道該往下接什麽台詞。
副導演見狀,正想示意燈光師準備重新打光,沒想到顔導忽然按住了他,同時飛快吩咐攝影師:“對準妹妹,把鏡頭推過去!”
沈幼清站在一旁,看着其中一個機位切了特寫。鏡頭裏的許知然強忍眼淚,彎腰撿起了那兩根被路曼曼摔到地下的筷子,輕輕擱到飯桌上,然後垂下腦袋,忽然掉下兩顆淚珠。
他心中一震,複又一疼,耳邊終于響起顔導的聲音:“卡!”
沈幼清強忍痛心,盡量不太露痕迹地往許知然那頭走。
好在尹悠已經搶先一步,上前扶住了許知然:“然然你沒事吧?”說完又狠狠瞪了路曼曼一眼。
路曼曼哪裏能忍受被許知然的助理蹬鼻子上臉?她當即一路小跑到顔導面前,用十二分的愧疚口吻說:“顔導對不起,我當時演得太投入了,跟着人物的情緒加了一段動作,沒想到會碰到知然。”說着又扭頭看了許知然一眼,“知然,沒事吧?”
她這副口吻如此熟悉,許知然立馬想起從前路曼曼NG一下午、以至于她和沈幼清沒能看成《春城記事》,最後在賓館給人拍到的事。
那時候路曼曼也是這麽和她客套的。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一切就已經有迹可循了嗎?
許知然震驚之後,隻覺齒冷。她難得這麽快從角色裏抽出身來,當着劇組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說:“沒事。我也即興加了一段,曼曼姐下回别忘了接台詞就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