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然沒有想到，在飛往C市營業之前，她居然還能多出半天空閑來。
原定的劇組日程安排表上，周五下午許知然該有一場戲，劇情是妹妹和付子鈞情到濃時，到定情的湖邊僞拍結婚照。可惜劇本上設定是夕陽西下，這天片場卻下起了濛濛細雨。
顔導作爲一個強迫症，當機立斷，決定将這場戲改期重排，于是許知然憑空多了半天假。
正巧這天，沈幼清的戲也隻排到了中午一點，可惜許知然一直想看的《春城記事》作爲一部小衆文藝片，哪怕頂着柏林電影節的光環，也沒有赢得太多排片。到這個時候，院線的片源已經基本下架，票房最終斬獲兩億餘元，口碑相當不賴。
沒能成功在電影院看到的許知然不免覺得有些遺憾，沒想到剛吃完飯，她就接到了來自片場的電話：“然然，吃完了麽？帶好口罩帽子下樓，我在樓下等你。”
許知然一愣：“幹什麽？”
沈影帝在電話裏不肯透露：“我帶你去個地方。”
許知然好奇極了：“去哪？”
她原本以爲沈影帝找到了還沒下映的《春城記事》，要豪華包場請她一觀，沒想到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酒店之後，他卻頭也不回，開着車一路往越來越偏僻的郊區馳騁。
許知然不由愣住，忍不住發出疑問：“所以我們到底要去哪啊？”
沈影帝賣了一路關子，見她一直猜不出來，這才松口說了實話：“你之前不是說過，想讓我帶你去看看那些工人麽？今年過年一直抽不出時間來，我托楊叔幫我挨家挨戶拜了年，最近戲份不那麽多了，總算有空自己多走這一趟。”
許知然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心頭微微動容。她望着沈幼清線條完美的側臉：“你往年……是和他們一起過年麽？”
“那不至于，人家有自己的家人，幹嘛和我一起過年？”沈幼清笑着搖搖頭，“最初兩年他們看見我就拿掃帚趕，常常連門也不給開，還放狗出來追呢。”
許知然心中微疼，從副駕駛挨了過去，輕輕靠住了他肩膀：“所以後來，是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差不多吧。”沈幼清騰出一隻手，揉了揉她頭發，笑道，“主要是靠楊叔說情，還有我手段迂回——嗯，那會兒我一掙到錢就化妝成一個賣彩票的，跑去附近裝作偶遇，專給他們兌獎。買得多了，總有中的，他們起初不信，後來也就信了。你知道的，演這麽個人物對我來說，屬實是小菜一碟。”
他說得何等輕巧，眉宇間不見半分愁苦的痕迹，許知然卻舍不得往下細想，隻覺得一顆心又酸又軟。她小聲問：“那我們今天去看的是誰？”
“是季叔，在我爸的工地幹了三年。”沈幼清的神情有些黯然，“他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條腿一直有些跛，可爲了給老家的女兒攢奶粉錢，總搶着幹最累的活，出事的時候傷得最重，徹底下不了床了。”
許知然輕聲問：“那，他還有别的家人嗎？”
“有。他老婆一隻眼睛看不見，另一隻也模模糊糊的，聽說是小時候被鞭炮炸的，可放鞭炮的男孩兒家裏一貧如洗，賠不起醫藥費，所以兩家大人就商定說，長大之後讓受傷的女兒嫁給放鞭炮的男孩兒，兩戶結個親家，這樁事也就算了了。”
“然後呢？”許知然聽得入了神，“爲什麽沒結成？那個男孩子長大之後，嫌棄人家姑娘？”
“是啊，還能爲什麽呢？”沈幼清歎了口氣，“男孩兒長大了，不願意讨一個殘疾的老婆，被村裏人笑話，所以想盡辦法要退婚。”
許知然聽得義憤填膺：“退婚可以，賠錢！”
沈幼清搖了搖頭：“要真是賠了錢，那也就算了。這男孩兒既掏不出錢來，也不願意掏這個錢，于是在訂婚前夕滿村裏嚷嚷，說這姑娘殘疾也就算了，還是個水性楊花的……”他說到這裏，面帶怒色，好容易才把那些難聽的字眼咽了回去，“總之誰要是娶了她，那真是吃了大虧，這輩子都在村裏擡不起頭來。”
許知然驚得呆住了：“這也太不要臉了吧？”
“可不是麽？天下之大，不要臉的人實在不少。”沈幼清又歎了口氣，“謠言傳開了，沒人相信姑娘的解釋，就連她父母也覺得擡不起頭，成天愁眉苦臉。這姑娘心灰意冷，又百口莫辯，于是尋了個天還沒亮的日子，想去村口投井，結果剛巧碰見早起挑水的季叔。”
許知然低聲問:“然後季叔把她救了起來？”
“嗯。”沈幼清點點頭，“兩個苦命的人走到了一起，幹了十幾年活，才攢錢蓋了房子，又生了個女兒。好不容易日子上了正軌……”他再也說不下去，許知然也聽得難過極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蹭了蹭他肩，輕聲問：“那，現在呢？”
“現在？”沈幼清一愣，臉上終于多了一點笑意，“現在他們的女兒上小學啦，一家人都搬到了郊區，季叔雖然人在病床上，也能做些手工活兒，一家人的日子好過多了。”
許知然終于也笑了，笑着笑着卻又歎了口氣：“我本來覺得，《青山》那樣艱難的放棄和取舍已經夠讓人難過了。但何慈和李遠至少還有選擇，可還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活在命運之手的翻雲覆雨裏，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他們隻能順流而下，用盡一切辦法撐船，祈求它千萬不要翻。”
“好在千辛萬苦，總算沒翻。”沈幼清停下車來，輕輕揉了揉許知然的頭發，“你在車裏坐一會兒，我去後備箱拿東西。”
“我才不！”許知然趕緊跟着他跳下車，“我和你一塊去拿！”
下車之後，許知然又執意多買了好些東西，還一頭紮進書店，給季叔家上小學的女兒精心挑了一大摞圖書，然後心安理得地将它們都抱給沈幼清：“你幫我抱着！”
沈幼清一邊覺得她用心良苦，一邊又哭笑不得：“你就不能買些輕一點兒的東西麽？”
“不能！”許知然一本正經地搖搖腦袋，“有男朋友背，爲什麽要輕？又不是我背。”
沈幼清：“……”他心甘情願地抱着這一大摞東西，和許知然一起走進了眼前這條陌生又熟悉的小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