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棟哲和莊筱婷回家後,黃玲仔細檢查了林棟哲的臉,給他塗了藥膏,第二天又專門去買了幾隻雞腿,鹵好了給林棟哲加餐。
一如既往,莊家這場家庭矛盾不了了之,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此事,齊心協力“遺忘”了整件事情。
林棟哲早已習慣莊家“一床棉被蓋不合”的傳統藝能,見怪不怪。
向鵬飛啧啧稱奇,頭上被莊圖南彈了兩個爆栗後,也不敢開口了。
莊超英沒再提去爺爺奶奶家。
幾天後,莊超英準備單獨去父母家時,莊圖南主動帶着向鵬飛一起去了,兩人在爺爺奶奶家坐了小半天,閑話家常,其樂融融。
莊圖南對爺爺奶奶說莊筱婷身體不太舒服,在家休息,爺爺不以爲意,奶奶說了幾句客套關心話,這事也就過去了。
閑聊時,奶奶試探地提出,暑假能不能讓莊愛國、莊愛華去小住一陣兒,即是兄弟間小聚,同時還能讓莊圖南幫忙輔導一下功課。莊圖南笑着回答,“讓愛國、愛華把不會的題目攢起來,我一周過來幾次,給他們講題。”
二嬸端出來一盤西瓜,放在茶幾中間,正對着向鵬飛的那兩塊瓜最紅最甜。
莊超英親眼看見,奶奶伸長手臂,行雲流水般從向鵬飛面前拿起最好的三塊瓜,遞給了莊愛國、莊愛華和莊圖南,再拿起一塊不那麽紅的瓜,親切地遞給向鵬飛。
向鵬飛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沒看到,接過瓜吃了。
莊圖南絕口不提林家去廣州了,院裏空了兩間房,看似粗枝大葉的向鵬飛居然也守口如瓶,嘻嘻哈哈地閑聊,開開心心地吃瓜。
語笑喧阗,莊超英的心越來越涼。
這幾年,盡管和父母曾在棉紡廠停發工資時有過矛盾,但父母日益年邁,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他能看出父母的悔意,尤其是母親,對自己的态度越來越軟和,對兄妹倆和向鵬飛日益慈愛。
他清楚父母的私心,但能理解他們,人老了,希望後輩孝順。
他知道孩子們并不很喜歡來爺爺奶奶家,但他也心疼父母姿态越來越低,他始終認爲,隻要他多鼓勵、多引導,讓孩子們和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多接觸,滴水石穿,孩子們總能慢慢體會到老人對他們的愛,才能延續骨肉親情。
莊圖南假期回蘇州,稍事休整後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帶着弟弟妹妹來探望爺爺奶奶,經常來爺爺奶奶家給莊愛國莊愛華補習功課;向鵬飛在姥姥姥爺家總是高高興興的;黃玲和向鵬飛親厚……,莊超英深以爲豪,是他的堅持,才讓祖輩和孫輩們在矛盾之後又粘合在了一起。
莊超英一直覺得,事情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但現在,女兒的痛斥和外甥兒的“想屁吃”告訴他,他努力經營出的祖孫和睦是自欺欺人,是水中月鏡中花。
每個人都有記憶,記憶中的傷痕不是他能粉飾的,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恰恰适得其反,非但沒有縫合祖孫兩輩以往的間隙,反而一再加大了這些間隙。
繼黃玲在婆家人前當衆發飙後,他又一次看到了家庭關系中的重重隐患和矛盾。
如果說黃玲發飙時,他還心存幻想,但這一次,他無法再幻想了——這幾年,他始終沒能彌補他和黃玲之間因爲父母而造成的傷痕,他已經知曉,時間并不能撫平感情中的傷害,現在,繼夫妻反目後,他必須面對并修補父女感情的縫隙了。
看似中立的莊圖南,在他拒絕兩位堂弟暑假來家中小住并絕口不提小院多了兩間卧室時,已經不動聲色地做出了選擇。
甚至不把自己當外人林棟哲都沖出來用臉投票,用挨了一耳光的臉投了反對票。
莊超英看着一片和睦的祖孫,麻木而悲哀地想,晚了,已經太晚了。
晚了,已經晚了。
林武峰給林棟哲來了信,讓他盡快收拾好自己的書本、衣物,買最快日期的車票去廣州。
林武峰給莊超英也寫了一封信,說如果莊圖南有空的話,他提供來回車票和食宿,邀請莊圖南和林棟哲一起去廣州,既陪伴林棟哲,也可以借機去南方長長見識。宋瑩在信後還特意附上了幾句話,莊筱婷和向鵬飛假期要提前上高三的課,這次就不請他們去廣州玩了,以後有機會再邀請他們。
莊圖南左右無事,去辦了邊防證,興高采烈地陪林棟哲一起去買了車票。
大部分衣物和書早已被托運走了,林棟哲随身行李不多,一個蛇皮袋就都裝下了,他和莊圖南兩個青壯年輕輕松松就扛上了火車。
莊筱婷、向鵬飛和吳軍一起到了車站,送别林棟哲。
三伏天,日頭火辣辣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站台幾棵大樹上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車廂内外都像蒸籠似的熱氣騰騰,幾個工作人員推着小車叫賣,小車邊上圍滿了乘客讨價還價,蟬鳴聲、吆喝聲和讨價還價聲讓人禁不住的心煩意亂。
莊圖南和林棟哲買到了兩張位置相連的坐票,放好行李後,莊圖南讓林棟哲坐到窗邊,好和朋友們告别。
向鵬飛嘻嘻哈哈,“丫的,你小子有福氣,不用參加大舅舅的暑假補課了。”
林棟哲笑罵,“你也太沒良心了,好歹裝個悲痛吧。”
向鵬飛眉花眼笑道,“悲痛啥,你走了我就能睡你房間了,快滾吧你,我還想早點回去搬東西到你房間呢。”
吳軍眼睛紅紅的,說不出話來。
站台上的乘務員吹哨了,林棟哲看向莊筱婷,嘴裏的話卻是說給向鵬飛聽的,“再有人拔莊筱婷的氣門芯,你去處理一下,我已經警告過他們了,你再去亮亮拳頭。”
向鵬飛啧啧道,“莊筱婷是我親表妹,要你這個冒牌貨叮囑?”
列車緩緩啓動,林棟哲這才看向莊筱婷,“再有人拔你氣門芯,告訴向鵬飛,要有其他事情也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裏,你不說沒人知道……”
莊筱婷擡頭看向林棟哲,輕輕點了點頭。
林棟哲道,“莊筱婷,謝謝你,謝謝你這幾個月給我耐心講了那麽多題。”
莊筱婷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行李架上沒空位了,有人想把自己的包放在林棟哲的蛇皮袋上,莊圖南脫了鞋,站在座位上幫人放包,林棟哲扭頭見莊圖南沒有注意到這邊,心一橫,把半個身體探出窗外,輕聲道,“不開心的時候就想想開心的事情……”
莊筱婷似乎回了一句什麽,林棟哲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但列車開動起來的風聲蓋住了她的低語,林棟哲沒聽清。
林棟哲大聲喊,“你說什麽?”
站台上送别的人群大聲揮手告别,車廂裏一片嘈雜,莊圖南正和人大聲交涉,車廂頂端的搖頭電扇“吱吱”響着,吹出聊勝于無的熱風,林棟哲在一片喧鬧種努力辨識莊筱婷的話語,卻什麽也沒聽到。
列車越開越快,林棟哲再也顧不上掩飾,貪婪地緊盯住莊筱婷的臉龐。
莊筱婷扭轉了頭,似乎在和向鵬飛說話,但在林棟哲以爲再也看不到她的正臉時,她突然轉過頭,直直地看向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林棟哲看見莊筱婷微微笑了,嘴唇似乎又輕輕動了動。
列車加速駛離了站台,白花花的陽光下,向鵬飛和吳軍都追了幾步,邊追邊努力揮手,莊筱婷靜靜地站着,三人的身影都越來越小。
爲了保證林棟哲的學習環境,林武峰和宋瑩租了一套二居室,莊圖南來廣州遊覽,就在林棟哲房間暫時擠一擠。
林武峰忙于新工作,早出晚歸,宋瑩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新家,整個人蔫蔫的,不太願意外出,林棟哲忙于複習——确切地說,他被宋瑩硬按在書桌前看廣東的高中教材。
兩家親厚,宋瑩直接發話,讓莊圖南想在家就在家,不想在家就自己出去玩,林武峰更幹脆,硬塞了莊圖南兩百元人民币,讓他随便花銷,莊圖南恭敬不如從命,成日在外。
莊圖南的大三,暗淡、消沉、低落。
李佳對他驟然疏遠,不僅僅是感情上的失落,更是無盡的困惑和憤怒,就好比黑暗中無緣無故被熟悉的人捅了一刀,但又沒有任何人證物證,無法譴責或指證對方,隻能眼睜睜看着兇手逍遙“法”外。
更糟糕的是,莊圖南不知道他爲什麽被捅?無數個黑夜裏,他反複琢磨,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才會被如此對待?
莊圖南陷入了受害者心态中,他找不出李佳突然間對他避之不及的答案,隻能委屈和自怨自艾。
除了委屈,莊圖南心中還有相當的憤怒感——一種對外界失控和無能爲力的憤怒。
這份憤怒,來自兩方面,一是感情,二是即将到來的畢業分配。
莊圖南上學期加入了學生會和詩社,認識了不少人,親眼目睹或道聽途說了很多師兄師姐們的分配,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回想起當年林武峰的那句話,“圖南,這世界的規則,你說了不算,你失望也好,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适應。”
莊圖南是帶着消除低落的心情陪同林棟哲到廣州的,但當他到了廣州後,他立即被廣州的風貌和氛圍吸引了,自然而然地振奮了起來。
莊圖南已經修完了環境和建築設計、城市初步設計等課程,畫過了城市設計圖,乍然間來到國内最開放、最現代化的城市,他格外珍惜這個機會,帶着速繪本徘徊在廣州火車站、廣交會展館、廣州東方賓館新館等建築群中。
廣交會、東方賓館等建築無法自由出入,隻能看看外觀設計,莊圖南索性泡在了廣州火車站裏,近距離地觀測、體會這個交通樞紐和改革開放最前沿的門戶。
車站外的廣場上橫七豎八躺着剛下火車的外省的勞工和打工妹們,他們席地而眠,趴在行李上補眠,睡醒後再各自散去,水滴入海般融入廣州的街巷中。
乘客們擠在候車室裏,火車站車次太多,中央檢票閘口前永遠排着長隊,候車室内擁擠不堪,空氣中的汗味、酸臭味讓人幾欲窒息,隊伍裏的人爲了不讓人插隊,必須前胸貼後背地粘在一起,一身臭汗地、焦躁地等待工作人員開閘。
四層車站大樓的内部彷佛一座小型的摩登城市,旅館、酒樓、商場、快速沖印相館、舞廳、錄像廳、卡拉OK……,在這座微型城市中,北方的“倒爺”和深圳的“老闆”們如魚得水,他們西裝革履、拎着密碼箱,在西餐廳裏大聲喧嘩吃牛排,在旅館裏悠然自得地等候車次,在卡拉OK包廂裏走闆走調地唱粵語歌……
一幕幕的景象沖擊着莊圖南,他早出晚歸泡在了火車站裏,他拿起紙筆默默記錄下這份光怪陸離,記錄下這份滾滾向前的時代潮流。
一日晚飯後,宋瑩端上果盤,一桌人邊吃水果邊閑聊,林武峰問莊圖南,“對廣州印象如何?”
莊圖南考慮了一會兒才回答,“我那次去平遙,除了看建築,最大的感觸是各個城市的人對時代變化的反應是不一樣的,偏遠地方的人反應比較慢、比較平淡,大城市的人反應更直接、更激烈。”
大家都來了興緻,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林武峰饒有興緻,“時代的變化,這怎麽說?”
莊圖南想了一下繼續道,“我不說城市了,我就說大學吧,我們班全國各地的同學都有,上海本地的同學最靈光……”
莊圖南說到這裏,自然而然想起了李佳,心中輕微刺痛,他定了定神色,用春秋筆法訴說,“上海同學中,家裏有背景的都在考慮出國,家裏沒背景的,想得也比我們早,我有個同學去年就入了黨,跟着阮教授參加了上海周邊古鎮的保護和規劃,今年畢業季前,我才知道我們系每年都有一個去城市規劃局的名額,給戶口,能留在上海,我這才知道她已經早早做好了職業規劃。”
莊圖南一口氣說出了困擾了他一整年的問題和答案,情不自禁地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的郁結似乎也淡了很多。
連宋瑩都聽懂了,“就像大家還在考中專技校,你爸爸早早就督促你們讀書,考一中上大學。”
莊圖南道,“對,上海同學比大多數外地同學更早更堅定地知道他們的人生選擇,廣州不一樣,在廣州,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幹活,掙錢,我很喜歡廣州這座城市,有欲望,有沖勁。”
林武峰聽到“幹活,掙錢”兩詞,大笑,“圖南,你悟出廣東人的精神氣了。”
在廣州待了半個月後,莊圖南回蘇州了,他拒絕了宋瑩和林棟哲送他,獨自一人到了車站。
南國的夏,粘膩悶熱,莊圖南站在火車站主樓前,凝神看向主樓兩肩上的巨大标語,“統一祖國,振興中華”。
廣場上車來車往,人潮洶湧。
絡繹不絕的人群和莊圖南擦身而過,衣着時髦的靓女,西裝革履的生意人,學生,用扁擔挑着雞籠鴨籠的農民……,香水味,汽水味、汗臭味、甚至家禽臭味,争先恐後地湧入莊圖南鼻中。
悶熱的空氣讓這些氣味發酵,廣場上的味道并不好聞,但鮮活,且不容抗拒。
這是自由繁榮的味道,是奮勇拼搏的味道。
莊圖南站了一會兒,随着前行的人流進入了車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