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進拎了兩斤雞蛋糕,誠心誠意來向兩家大人道歉賠罪。
莊超英把錢進讓進屋,莊林兩家迅速收拾戰場,莊超英、林武峰一起聽聽對方的說法,宋瑩把向鵬飛、林棟哲拽到林棟哲房間補作業、寫檢讨——他們曠了一天課,要補作業和寫檢讨,并讓莊筱婷監督倆人。
黃玲倒了杯溫水給錢進,莊超英、林武峰目光炯炯盯着他,看他怎麽解釋。
錢進有點尴尬,“鵬飛有時在上課時間來找我,我知道他曠課了,可我覺得孩子不容易,偶爾找我隻是想散散心透透氣,我就沒逼他回去上課了。昨天是周日,我又看到兩個孩子,倆人都說去上海看哥哥,我以爲是大人允許的,就沒有追問,去上海那輛車的司機是我的朋友,我信得過他。”
正一腳踏進屋的宋瑩勃然大怒,“‘你信得過他’,你是孩子什麽人?”
黃玲硬梆梆道,“我們是鵬飛的臨時監護人,要對他的人身安全負責,不然沒法向他媽媽交代。”
錢進搓了搓手,斟詞酌句道,“莊桦林和我下鄉的地方不遠,雖然不是一個大隊,但是是一個公社的,我們又是同鄉,心理上很親切。去年夏天,莊桦林帶了鵬飛來向我告别,說是過兩天要回貴州,以後再也不來蘇州了……”
屋裏另外四人都敏銳地注意到了錢進的用詞,“回貴州”,“來蘇州”。
錢進道,“我那時剛承包,開始跑長途,我對莊桦林說鵬飛來一次江蘇不容易,讓他跟我車去看看太湖吧,鵬飛就跟車去了趟無錫,他很高興,所以現在他偶然來找我,跟趟車,出去耍耍。”
錢進真摯道,“我剛回蘇州時,一直沒有工作,心情很苦悶。我那時經常一人走很遠,走半天再回來,我還是土生土長的蘇州人,父母兄弟都在這兒,鵬飛在這兒沒爸媽朋友,連蘇州話都不會說,我想着,他偶爾來找我說說貴州話,跟我跑趟車散散心也是好的……”
錢進平實的語句中滿是對向鵬飛真心實意的關切,莊超英心中的怒氣不知不覺中消散了,林武峰和宋瑩也不吭聲了。
錢進鄭重道,“我回去就給莊桦林寫封信,解釋一下,以後也不再讓鵬飛跟車了。”
莊超英、林武峰都是厚道人,見錢進實心實意道歉,再說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很快就消了氣,三人是同一輩人——錢進大概比莊超英、林武峰年輕幾歲,彼此間很容易就說到一起了。
莊超英收下了雞蛋糕,并留錢進吃晚飯,“家裏也沒準備啥,我們随便吃點,你晚上還要出車,吃點熱乎的再走。”
宋瑩驚訝,“晚上還要出車?”
錢進點點頭,“承包費是固定的,多跑一趟就多掙一趟的錢。”
林棟哲房間裏,向鵬飛和林棟哲奮筆疾書。
向鵬飛突然“嘿嘿”笑起來。
林棟哲納悶,“你笑什麽?你檢讨寫完了?寫完了給我抄抄。”
向鵬飛道,“沒寫完。”
林棟哲納悶,“那你笑什麽?”
向鵬飛道,“剛才大舅舅打我,大舅媽罵我。”
林棟哲擡眼看了他一眼,眉毛擠成八字眉。
向鵬飛解釋,“我在家闖禍時,也是我爸打我媽罵,你家也是,你爸打你,你媽站一邊罵。”
向鵬飛低頭繼續寫檢讨,他沒說的是,盡管莊超英和黃玲一直對他照顧有加,但彼此間總有份距離,但當他在同濟看到兩眼通紅、渾身髒亂得像叫花子一樣的大舅舅、回家後看到氣急敗壞兼破口大罵的大舅媽時,他突然覺得了,他在蘇州也是有親人的。
黃玲和宋瑩在廚房切菜下面條。
廚房裏暖和,近30個小時的人仰馬翻後,宋瑩回到家,終于松弛了下來,開始犯困,上下眼皮控制不住地打起架來。
宋瑩一邊切菜一邊打盹,黃玲慌忙道,“别切着手,你回去休息吧,這兒我來。”
宋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玲姐,我好像有什麽事要對你說,好像有什麽事來着。”
宋瑩試圖理清思路,“我和莊老師先到長途汽車站,沒找到人,我們連夜坐了火車,早上到了上海,去圖南宿舍找到兩個兔崽子……”
宋瑩又念叨一遍,“我和莊老師坐了火車,找到兩個兔崽子……”
宋瑩一個激靈想起來了,“棟哲告訴我,他和鵬飛一出汽車站,就看見圖南和一個女孩子等在出口處,圖南在車站等了快兩個小時,那個女孩子一直陪着他。”
宋瑩睡意全無,嘿嘿笑起來,“棟哲偷聽倆人對話,他們是同班同學,棟哲還說,那個小姐姐有點好看。”
宋瑩往臉上抹勻雪花膏,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林武峰脫下外套,“元旦和春節的假期,我打算都去掙外快,圖紙已經基本設計出來了,安廠長要得急,我看能不能盡早生産出來,家裏就多辛苦你了。”
宋瑩大吃一驚,“元旦也就算了,春節都要去?”
林武峰也轉進被窩,“今天錢師傅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們私人承包長途車的司機每天二班倒,實打實跑滿十二個小時,大家都盡量多跑多掙錢,他說大家都怕以後政策變了,不讓承包了,所以乘着現在能多掙,盡量多掙。”
宋瑩轉身側躺,看向林武峰,“你星期天早出晚歸,一幹就是十多個小時,我看着都心疼,而且報紙上成天争論工程師兼職問題,我還想你休息一段時間,反正家裏也不缺錢。”
宋瑩又道,“你在家呢,還可以幫幫棟哲功課,圖南帶我和他爸爸在校園裏轉了轉,校園真美,裏面的孩子看着就不一樣,武峰,咱倆要想個法子把棟哲也送進一個好大學。”
林武峰啞然失笑,“‘想個法子’,這可咋想啊。”
林武峰伸出手,摸了模宋瑩的頭發,“我以前總瞻前顧後的,又想多掙錢,又擔心風險,今天錢師傅點醒我了,能掙錢的時候盡量多掙。剛才莊老師還和我說,孩子上大學,談戀愛,家裏總得支援點吧。”
宋瑩聽到“談戀愛”一詞,笑起來,“今天,不對,是昨天了,一個女孩陪着圖南在長途汽車站等這兩隻皮猴,陪了兩個多小時。”
黃玲給莊筱婷被窩裏塞了個熱水袋,低聲向女兒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卧室裏。
莊超英還在訓向鵬飛,他已經教訓了一天,說不出什麽新詞了,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外面這麽亂,真出了事情你媽媽受不了。”,“出去玩兒可以,和大人交代一聲,這次要不是棟哲留了紙條,我們兩家大人都要急瘋。”……
黃玲聽了幾句,覺得實在乏善可陳,冷不丁打斷莊超英,“鵬飛,圖南怎麽接到你們的?”
向鵬飛正聽得耳朵出老繭,很高興黃玲轉移了話題,“圖南哥和他的一位女同學在車站等我們,他們看到我們,和司機叔叔說了一聲,然後帶我們坐7路公交車回了學校。”
莊超英猝不及防聽到爆炸性消息,驚得張大了嘴。
向鵬飛回憶,“長途汽車站是7路車始發站,有座,我和圖南哥坐一起,林棟哲和那個女孩子坐一起,林棟哲和她聊了一路,她是圖南哥的同班同學,姓李,叫李佳,上海人,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弟弟好像在念初中,很快要考高中了。”
黃玲哭笑不得,“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向鵬飛一臉的不忍回憶,“林棟哲話多,他把咱家和他家的情況都說了,圖南哥攔他幾次都沒攔住,他說得多,李佳也跟着說了幾句。”
向鵬飛一本正經道,“到了學校分開前,林棟哲還硬塞給她幾個蘋果和幾包茶幹。對了,李佳說他們下學期學建築設計基礎,有可能來蘇州看園林,研究蘇州園林的空間生成。”
向鵬飛去廚房刷牙洗臉了,莊超英長歎,“建築設計基礎’,蘇州園林的空間生成?”
莊超英像是磁帶卡帶了的錄音機,又抑揚頓挫地念叨了兩遍。
“建築設計基礎,蘇州園林的空間生成?”
“建築設計基礎,蘇州園林的空間生成?”
重複播放了三次,莊超英總算繼續說“人話”了,“我反複教數學定理,鵬飛就是記不住,他聽人聊天,居然能記住建築專業術語,任何隻要是和學習無關的事兒,他腦子可好使了,記得可牢了,你說他這心思要能放在學習上多好。”
黃玲好笑道,“棟哲和人坐了一次公交車,把人的家庭背景調查了一遍,鵬飛聽了一耳朵,記了一肚子小道消息,你去一趟同濟看到啥了?”
莊超英道,“正想和你說呢,圖南說他期末功課緊,你和筱婷去了他也沒時間陪,讓你們别去了,反正他很快就要放寒假回家了。”
莊超英沉默了一會兒,“圖南帶我和宋瑩,當然,還有兩個兔……皮猴,在校園裏轉了一圈,參觀了教學樓,去了外文書店……”
莊超英道,“我經過食堂時,看到食堂前的黑闆上貼了很多講座通知,都是專家名人的報道講座,四塊大黑闆上貼得滿滿當當的,圖南的眼界見識,和我們不一樣了。”
莊超英頓了一下,低聲道,“我當然想圖南上最好的學校,不過去年我也是有點怨你的,覺得你對圖南的高考太偏執,我現在很感激你,替圖南感激你。”
黃玲心中酸澀,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翻滾,但她沒有吱聲,隻是沉默。
莊超英等了一會兒,見黃玲始終不搭腔,知道她不會回應了,起身出屋,去廚房熄了爐子。
陪莊圖南在長途汽車站等候的女孩子是班長李佳,輔導員傳達的不是很清楚,莊圖南和她都不是很清楚兩個弟弟是自願還是被“拐”到了上海,她怕莊圖南對付不了“人販子團夥”,所以一起去了汽車站,萬一雙方起了沖突,多一個人也能多一份力,至少她能在一旁打電話回學校求助。
周日中午,李佳看着莊圖南揪着兩個弟弟的領子,把他們拽進了校園後,她轉身又去了公交車站,坐上了去奶奶家的車。
上海是輸出知青最多的城市。
50年代起,上海市就根據“緊縮人口和加強戰備”的政策,陸續将大批工廠、企業和人口遷往了内地,50年代末,由于就業和升學的壓力,上海市中學生已大規模第前往新疆、黑龍江、江西、湖北等地支援建設,李佳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二,李佳從黑龍江考回上海後,偶爾去奶奶家吃頓飯。
弄堂口有電話書報亭、牛奶供應點、大餅油條攤、剃頭攤……,弄堂裏煙霧滾滾,各家的煤球爐都在生火燒飯,頭頂是亂七八糟的電線和“萬國旗”床單衣褲,幾個穿着睡衣的男人正打着哈欠、拎着痰盂去公共廁所裏倒痰盂。
李佳走進七拐八拐、迷宮一樣的弄堂,找到奶奶家所在的小院,側身走進院中——樓梯走道裏雜物太多,必須側身才能通過——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奶奶和嬸嬸。
院子裏住了十來戶人家,院中排着一溜洗衣機,天氣好,各家各戶都在洗衣服,奶奶和嬸嬸正合力擰床單,李佳趕緊上前,幫着奶奶使勁擰幹床單。
嬸嬸擡眉看了一眼李佳,李佳趕緊表态,“嬸兒,我一會兒就走,晚上睡宿舍。”
嬸嬸道,“不是不留你,家裏擠煞人,你回來也隻能在廚房打地鋪,哪有大學宿舍舒服。”
一個拎着熱水瓶的小女孩從屋裏走出來,“姐,我要去老虎竈打開水,你去不去?”
李佳放下床單,“好,等我放下書包,一起去。”
院外有人大聲吆喝,“綠豆冰棒,赤豆冰棒,牛奶冰棒……”,“削刀磨剪刀,削刀磨剪刀……”
嬸嬸道,“正好,菜刀鈍了,你們把刀帶出去磨一下,傘也壞了,拿去鞋攤修一下。”
奶奶道,“囡囡今天爲什麽回來啊?”
李佳笑起來,“有個小孩子,給了我幾個蘋果和幾包茶幹,說是蘇州最好吃的蘋果和茶幹,我帶回來和大家一起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