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以爲考完後能卸下心理負擔,肆無忌憚地玩兒、看電視、看小說,但莊圖南很快發現,不是的,完全不是的。
等待分數的日子無聊、單調、無所事事,最重要的是,心事重重。
分數線下來了,莊圖南過了複旦分數線三分,超過同濟分數線五十多分。
莊家人剛送了一口氣——莊圖南嘴上不說,心裏還是很遺憾沒能去複旦的——同濟的招生老師打了個電話給一中,說莊圖南的分數遠超建築系錄取平均分,但高考前的體檢顯示他有輕微色弱,加上他又是文科生,可以進同濟,但恐怕不好調劑到建築系了。
莊超英知道此事後,立即設法找來色盲檢測圖,一頁頁地測試莊圖南。
莊圖南确實有輕微色弱。
父子倆相顧無言,莊超英澀然道,“同濟其他專業也很好,爸爸媽媽都很滿意你的高考結果。”
莊圖南突然擡頭,擲地有聲,“如果不是建築系,我報志願時會搏一把,報複旦的。”
受家庭環境的影響,莊圖南自幼謙遜,幾乎從不在他人面前坦誠自己的抱負或野心,但此刻,不甘和欲望兩股截然不同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在他心中橫沖直撞、瘋狂叫嚣,莊圖南重複道,“我申請同濟就爲了進建築系。”
莊超英看着兒子炙熱的眼神,輕聲道,“我以前有個學生想考軍校,但他視力不好,他就提前把視力表一行行都背了下來,最後過了體檢。”
莊超英回到西廂房,吩咐黃玲準備牙膏牙刷和換洗衣服,“你幫忙收拾一下,我和圖南趕緊扒兩口晚飯,吃完飯,我們連夜趕去上海。”
黃玲神不守舍道,“啊?連夜趕去上海?”
黃玲定了定神,“有必要這麽急嗎?”
莊超英重重點頭,“招生是有一定彈性的,活動總比不活動好。今晚就動身,明天是星期六,學校還辦公,不然就要拖到星期一了,好專業名額有限,一個蘿蔔一個坑,既然要活動,那就越早越好。”
莊超英道,“而且,萬一,我說萬一進不了建築系,學校有可能把圖南調劑到冷門系。我們人去了,和招生辦公室的老師見個面,告訴老師圖南的分數,就算要調劑,也要争取調劑到熱門系。”
莊超英和莊圖南三口兩口吃完了晚飯,匆匆出門,趕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盛夏的綠皮火車車廂裏汗味、臭味交織,惡臭熏人。
事發突然,莊超英沒有買到座位票,他在候車室書店買了幾份報紙,上車後,莊超英在車廂連接處的肮髒地闆上鋪上報紙,父子倆并肩坐下。
莊超英一隻手高舉手電,莊圖南借着手電筒的燈光,翻閱色卡并強行記憶。
從莊超英舉了背視力表的例子那一刻起,莊圖南在飯桌上、公交車上、候車室裏……,一直在争分奪秒地背誦記憶色盲檢測圖上的圖形。
色盲檢測圖上沒有頁碼,莊圖南牢記住每張圖左上角的圖形組合,莊超英再報出這一頁檢測圖對應的圖形、字母或數字,莊圖南再把兩者強行記憶。
“三個三角加一個圓,這一頁對應的數字是‘85’。”
“兩個正方形加一個三角形,對應一匹馬。”
“三個三角形加兩個圓,‘439’。”
“兩個大圓加一個小圓,‘B9’。”
……
父子倆在昏暗的燈光下背了大半夜的色卡,清晨抵達了上海。
莊超英先找了家招待所,讓一身臭汗、肮髒不堪的兒子洗了澡換了衣服,自己也洗了澡收拾一新,帶着兒子去了同濟大學。
莊超英是高中老師,他掏出工作證,門衛以爲他是代表高中來談招生工作的,爽快放行。
莊超英多次和大學招生處對接,熟知大學招生的程序,一路找到了負責人,他開門見山說出了來意,并希望老師能再給莊圖南一次機會,現場測試他的辨色能力。
負責人略爲驚訝地看着這對父子——他并不驚訝莊超英的行爲,而是驚訝他行動之快,第二天就找到了學校——他從抽屜裏翻出了一份錄取通知書,推到莊圖南面前。
負責人微笑,“輕微色弱對建築設計的影響并不大,莊圖南同學,歡迎你來到同濟建築系。”
莊超英帶着莊圖南匆匆離家,黃玲晚飯時做的紅燒肉炖豆角剩了大半。
天熱,林家冰箱裏早已塞得滿滿登登的,黃玲不好意思把剩菜放冰箱裏,用紗罩把剩菜扣在桌上,打算明早再看看,沒問題的話再在鍋裏加熱一下繼續吃。
黃玲的心思完全被父子倆的上海之行占據,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晚了,她早飯也沒吃,匆匆趕去上班,完全忘了此事。
黃玲心不在焉地上了半天班,天太熱,又有心事,她實在沒有胃口,中午也沒有回家或去食堂吃飯,将就吃了幾塊餅幹就算吃過了。
莊筱婷獨自在家,她掀開飯桌上的紗布罩,看到昨晚剩下的、油膩膩黑乎乎的紅燒肉豆角,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強吃了一碗。
日頭毒辣,陽光下眼睛都睜不開,室外完全待不住,林棟哲準備上個廁所再睡一會兒午覺,他走出房間就看到了蹲在廁所外空地上的莊筱婷。
正午的陽光毒辣,照在人身上火辣辣得疼,莊筱婷不應該蹲在大太陽底下,林棟哲直覺不對,他沖了過去,蹲在地上喊,“莊筱婷。”
莊筱婷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她渾身滿臉都是虛汗,臉色煞白,嘴唇紫青,雙目渙散無神。
林棟哲蹭地站起來,“你等我一下,我去喊人。”
莊筱婷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林棟哲已經竄出了小院。
莊筱婷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恍惚中,她似乎聽見林棟哲在巷子裏大力砸門、大聲喊人。
林棟哲又沖了回來,“大人都上班去了,小賣部午休關門,小孩子都在睡覺,我喊不起來。”
林棟哲先蹿進西廂房,從大衣櫃裏拿出幾張大團結。
林棟哲又沖回院裏,背對着莊筱婷蹲在她面前,“我抱不動你,你使把勁兒趴我背上,我背你到巷口等出租車,去醫院。”
莊筱婷一動不動,林棟哲扭頭看着她,帶着哭腔喊,“莊筱婷,你使把勁,趴在我背上。”
林棟哲邊喊邊拽着莊筱婷的兩條胳膊往自己背上扒拉,莊筱婷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她努力倒在林棟哲背上,林棟哲抓住她兩條腿使勁向上一托,居然就這麽背住了她。
女孩發育早,莊筱婷和林棟哲身高、體重相仿,林棟哲試圖站起來,但努力了兩次都失敗了。
第三次時,林棟哲突然爆發出一股大力,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背着莊筱婷向巷口跑。
兩個小孩向小院跑了過來,應該是剛才被林棟哲砸門砸醒的,林棟哲一邊跑一邊喘着粗氣喊,“一個去……巷口攔出租車,一個去找……她媽媽。”
附近小院又有幾個孩子跑出來,有人向巷口跑,有人向廠區跑。
白花花的太陽懸挂在天空中,空氣因炙熱而扭曲和模糊,蟬鳴聲叫得人心慌意亂,莊筱婷額頭上的虛汗一滴滴地滾落在林棟哲的脖子上,混合着林棟哲身上的熱汗,沁濕了他的籃球背心。
莊筱婷的頭輕輕晃動了一下,幾縷發絲輕輕地掃在林棟哲肩膀上。
林棟哲氣喘籲籲道,“馬上……到巷口……了,李爺爺跑過來了,還有……出租車,莊筱婷,你會好的。”
黃玲迷迷瞪瞪地醒來,她睜開眼看到純白色的天花闆,迷茫地想,“我在哪兒?”
視線慢慢清晰,黃玲無意識地扭頭,看到鄰床熟睡着的莊筱婷,再看到胳膊趴在莊筱婷床邊、蜷着打盹的莊超英,突然回憶起發生了什麽,她猛地坐起身,想下床看看莊筱婷怎麽樣了。
手背上猝不及防傳來一陣劇痛,黃玲情不自禁喊了一聲,莊超英一個激靈醒了,他立即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想攙扶黃玲。
大概是蜷的時間太長,腿部血液循環不暢,莊超英剛邁出一步,整個人向前跌倒,撞到黃玲病床的床頭欄杆上,發出一聲巨響。
莊超英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同時口中不停,“你别動,你低血糖昏倒了,護士給你吊些葡萄糖。”
夫妻倆同時開口,黃玲道,“筱婷沒事,幸虧棟哲發現得早,闌尾炎沒穿孔。”
莊超英道,“圖南被建築系錄取了,我們看到錄取通知書了。”
夫妻倆不約而同向對方通報孩子的情況,同時開口,同時停下。
兩人互視對方,黃玲先是微微笑了,莊超英也笑了,瘸着腿在妻子床邊坐下。
黃玲道,“我真沒用,去藥房拿藥,居然昏倒了。”
莊超英道,“你守了筱婷一晚上,又兩天沒吃飯,太累了,低血糖。”
黃玲搖頭,“不是累,是怕,擔驚受怕了一晚上,聽到醫生說抗生素有效,不用開刀,我這心裏、我這心裏……”
莊超英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表示理解,溫言勸慰道,“開刀也沒什麽,闌尾炎手術是小手術。”
黃玲又是後怕又是愧疚,“開刀會留疤,小姑娘肚子上留道疤,多難看,我怎麽就這麽糊塗,沒把剩菜倒了,要是筱婷真出了什麽事,我、我……”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莊圖南在門外喊,“爸,宋阿姨做了雞湯和生煎包讓我送來,你開下門。”
宋瑩準備了流食和包子。莊筱婷隻能吃流食,黃玲扶她坐起來,喝雞湯,吃蘋果泥——蘋果泥是宋瑩讓林棟哲用勺子刮的,其他人吃生煎包。
莊超英也餓壞了,拿起包子狼吞虎咽。
莊圖南低聲勸父親,“爸,你回家休息一會兒吧,我守着媽媽和筱婷,你都快三天沒睡覺了……”
黃玲擡眼看向莊超英,他胡子拉碴,眼睛通紅,眼下兩個大黑眼圈。
莊超英咽下嘴裏的包子,“護士有很多吩咐,繳費拿藥,護理方法,我怕你搞不清,還是我留下。”
莊超英道,“護士讓你妹妹多走動排氣,一會兒你扶着你妹妹在走廊上走走,慢慢走,不要讓其他人撞到她,我擠你媽媽床上迷瞪一會兒。”
黃玲看着憔悴不堪的莊超英,默默心想,莊超英對孩子們全心的付出,這是一個忍耐的理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