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圖南總是吃不飽。
春天來了,自來水也進院了,黃玲無意間聽說蛇瓜易播種、産量高,想辦法搞到了幾粒種子,想在院子裏種蛇瓜。
宋瑩正在存錢買電視,對省錢很感興趣。林武峰有務農經驗,以他爲技術指導和勞動主力,院子裏沿着牆圍出了一小條狹長細溜的地,填上了和關系戶鬥法時挖來的泥巴,搭起了木架引蔓,正式播種蛇瓜。
蛇瓜長勢快,枝架上很快垂下了一條條類蛇狀的青白瓜,5月初收了第一批新瓜,兩家人開開心心采摘,吃上了第一茬新瓜。
蛇瓜高産之名毫不誇張,摘了又長,越摘越多,越摘越盛。一個星期後,黃玲和宋瑩開始給鄰居們送瓜,鄰居們高高興興地收下,一個月後,鄰居們勉爲其難地收瓜——頓頓蛇瓜,快吃吐了。
鄰居們吃到想吐,莊林兩家,看到蛇瓜就想吐了。
木架上、牆角邊,小院的各個角落裏遍布着一條條長約一兩米、彎曲似蛇的細長條瓜,白天看着都膈應,晚上月光照在蛇瓜上,蛇瓜青白色的瓜皮泛白,更像一條條或懸挂或蜷曲的白蛇,怵得慌,大人孩子都不再願意天黑後出屋,除非逼不得已要上廁所,都盡量不去院裏了。
黃玲還是很慶幸她種了蛇瓜,莊圖南胃口越來越大,米飯吃多少都吃不飽。她知道兒子是缺油水,家裏的肉票統統買了肥肉,肥肉煉出肉渣和豬油,肉渣存起來,時不時舀一勺配菜,豬油炒白菜、豬油炒蛇瓜,盡量給兒子肚裏添點油水。
蛇瓜量大管夠,菜裏還放了豬油,莊圖南總算勉強能吃飽,不再成天餓了。
周圍幾戶人家吃膩蛇瓜時,蛇瓜在學校裏火爆出名。
蛇瓜尾部細長而卷曲,酷似一條蜷着的蛇,林棟哲在書包裏裝了幾條瓜尾帶去學校,他乘着課間操教室裏沒人的時候,把蛇瓜瓜尾分放在老師講台的桌洞和幾個女生的桌洞裏。
先是兩個女生發現了自己桌洞裏的蛇瓜,教室裏一片喧嚣混亂時,不明所以的數學老師步入教室,一邊呵斥學生們,“上課了,安靜!”,一邊習慣成自然地把講台桌面上剛收到的一摞作業本放進桌洞裏。
年過五旬的女老師先是睜大了眼睛,臉色刷地變白……
莊筱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家不要怕,這是蛇瓜,不是蛇。”
莊筱婷認識蛇瓜,老師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林棟哲搗的蛋。
所幸老師沒有心髒病,隻是受了驚吓,沒有造成太惡劣的後果,學校把宋瑩叫到學校。
宋瑩态度好,先發制人搶在教導主任開口前痛罵林棟哲,并揪着林棟哲的耳朵給老師道歉。
宋瑩走了教導主任的路,讓教導主任無路可走,教導主任無奈,隻能毫無新意地跟着宋瑩批評教育了林棟哲一頓,并讓宋瑩保證林棟哲絕不再搞類似惡作劇。
學校收拾不了家長,但能收拾孩子,林棟哲被全校通報批評了一次,被數學老師罰站了一星期。
老師怒,宋瑩也很怒,她罰林棟哲兩個星期内隻能吃白飯和蛇瓜,其他肉、蛋、菜一律不給。
林棟哲連吃了三天蛇瓜,第四天兩家人吃晚飯時,他突然沖進莊家,伸手搶了莊筱婷碗裏的荷包蛋,塞進自己嘴裏。
宋瑩也跟着沖了進來,氣急敗壞把林棟哲抓到一邊教訓,“爲什麽搶筱婷的荷包蛋?”
林棟哲努力咽下荷包蛋,咽下後理直氣壯道,“要不是她站起來說‘這是蛇瓜’,老師不會知道是我放的,她是奸細。”
莊筱婷捧着飯碗,委屈得淚眼汪汪。
莊圖南立即把自己碗裏的荷包蛋夾到妹妹碗裏,溫言勸慰,“别聽他胡說。”
莊圖南不勸還好,他一勸,莊筱婷再也忍不住,放下碗筷嚎啕大哭,“我真不是故意的。”
林武峰在院子裏喊,“筱婷啊,你别哭,叔叔馬上去廚房給你煮蛋,不,煎蛋,煎兩個。”
林武峰沖進廚房,開始起油鍋。
宋瑩聽到莊家屋裏的哭聲,怒上心頭,掄起笤帚一陣亂打。
莊超英原本以爲黃玲會去勸勸,但黃玲闆着臉就是不吭聲,莊超英知道妻子平時通情達理,但最袒護自家孩子,現下是真生氣了,隻好自己走到院中調停,“孩子一時淘氣,别打了,别打了。”
林棟哲鬼哭狼嚎,“蛇瓜不好吃,你打死我我也要吃雞蛋。”
林棟哲嚎得太真情實意了,簡直讓聽者傷心、聞者落淚,連黃玲聽了心頭氣都消了一大半,同樣飽受蛇瓜之苦的宋瑩更是心有戚戚,打完林棟哲之後,第二天就停止了對他“白飯加蛇瓜”的處罰。
一星期之後,林棟哲滿血複活,他要代表少年宮民族舞小組參加全市的“六一”兒童彙報演出了。
蘇州地方電視台派了專門的攝影組到少年宮錄下了全場表演,并将做成專題節目,向全市轉播。
六月底,莊圖南參加了市重點的入學考試。
大孫子剛一考完,莊家爺爺就把莊超英召回了家,舊事重提想把莊趕美的兩個兒子送到莊超英家過暑假。
爺爺和莊趕美都沒提糧食定量。
莊超英左右爲難,他無法拒絕父親的要求,也看到了妻子爲了一份口糧的辛苦。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莊圖南越來越能吃,他們夫妻倆的定量明裏暗裏地都貼在了他身上,家裏再來兩個男孩是真的供不起。
正爲難時,莊超英再次收到了教育局的通知,邀請他參加1978年夏季高考閱卷,莊超英長出一口氣,堅決服從組織安排,駕輕就熟地準備好私人用品和一床蚊帳,再一次踏入了隔離點。
這一次的閱卷安排在了蘇州大學校園内,幾百位來自市區和各縣鄉的高中老師們住進了學生宿舍,開始了隔離閱卷。
時隔半年,季節不同,閱卷老師們依舊不能離開隔離點,工作、生活條件依舊很艱苦。
冬季閱卷時是手僵得幾乎握不住筆,盛夏閱卷則是汗流浃背。
試卷數量多,又關系到考生們一輩子的前途,老師們加班加點、耐心細緻地工作,教室裏沒有電風扇,所幸閱卷老師都是男的,爲了工作效率也顧不得斯文形象了,老師們通通脫了背心,赤膊改卷。
莊超英再次在巷子裏消失,鄰居們都知道他是去參加閱卷了,家人更是不再緊張了。
小學畢業的暑假沒有任何作業,莊圖南幫着媽媽打理家務,給蛇瓜施肥澆水,幫忙洗衣燒飯,院裏院外地忙碌。
江南夏季酷熱,早晚才能在室外活動一會兒,中午、下午的太陽白花花地耀眼,熱氣像針紮一樣刺痛皮膚,林家有台電風扇,三家的孩子們大部分時間隻能擠在林家,吹風扇看書。
半地下半公開的小書攤轉公開了,攤主延長了營業時間,上午、傍晚都開一會兒,增加了書籍的種類,不僅僅有連環畫,甚至還有《小靈通漫遊未來》等少兒科幻雜志和《悲慘世界》等世界名著。
攤主大展宏圖,增加了圖書種類——書籍太多,付押金的錢都不夠,好在林棟哲已經和攤主混熟了,靠刷臉免了押金,他把書帶回來,三家孩子輪流看,提高租金利用率。
巷子裏有人推着闆車來收廢品。
天氣晴朗,黃玲和宋瑩坐在小闆凳上洗床單被套,林武峰和莊圖南力氣大,幫忙絞晾曬,林棟哲在給蛇瓜澆水。
收廢品的吆喝聲傳進小院,黃玲一邊在搓衣闆上使勁揉搓床單,一邊随口問了一句,“他們都收些什麽?”
林棟哲道,“破臉盆、玻璃瓶、廢紙……,廢品收購站收什麽,他們就收什麽。”
宋瑩道,“是不是廢品收購站的人出來收廢品啊?”
林棟哲道,“不是,他們價格低,他們收了之後,再賣給廢品收購站。”
院子裏三位大人都愣住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宋瑩小聲嘀咕,“這不是投機倒把嗎?”
林武峰呵呵笑,“棟哲,你咋這麽清楚?”
林棟哲道,“我去廢品收購站賣我和莊筱婷一年級的作業本,在收購站看到他們一車一車地賣。”
林棟哲很有經濟頭腦,“賣的錢用來租連環畫,大家一起看。”
黃玲納悶,“光賣你和筱婷的作業本?爲什麽不賣圖南的,他的作業本比你們的多多了。”
林棟哲不吱聲,認真澆水。
巷子裏開始有小販推着闆車叫賣東西,黃玲偷偷買了一隻臉盆,她拿給宋瑩看,“一塊八角,還不要票,比國營商店劃算。”
宋瑩内外細看,啧啧稱奇,“這花樣,這質量,可以當結婚禮物送人了,你怎麽突然想到買一隻新盆,送人?”
黃玲小聲道,“給筱婷買的,她也大了,需要一個自己的盆洗……,不能再和我們混用一個盆了。”
黃玲說得含糊,宋瑩卻聽明白了,“是啊,小女孩是要注意衛生。哎,小囡囡說長大就長大了,那天我給她梳頭,頭發攥在手裏厚厚的一大把。”
宋瑩低聲笑起來,“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問一句,筱婷都這麽大了,你們夫妻倆和筱婷睡一間,晚上……怎麽辦?”
黃玲瞪了宋瑩一眼,自己撐不住笑起來,“怎麽辦?不辦呗。老夫老妻的,孩子都兩個了,我們早就不辦了。”
宋瑩推了黃玲一下,也哈哈笑起來。
晚上,林武峰端了盆水進屋,用毛巾絞了涼水擦身。
宋瑩看到臉盆想起了莊家買新臉盆一事,感慨着講給丈夫聽,“那麽熱的天,大太陽底下拉着滿滿一闆車的臉盆、一家家地敲門推銷,還時不時地受白眼,不容易。咦,這些集體小作坊哪兒來的材料?”
林武峰道,“國營大工廠的廢材,廢鐵、電線圈什麽的,有些賣給廢品收購站,有些直接扔了,私人或小作坊買或撿,當寶貝一樣拿回去再生産。”
宋瑩問,“這算不算投機倒把啊?”
林武峰搖頭,“不知道。”
林武峰凝神想了想,“這些小作坊還是集體制,那天棟哲說巷子裏收廢品的賺差價,我去廠裏問了問,說也有很多私人從廠裏低價收廢材,再轉賣給鄉鎮企業,這些人可都是私人,掙的錢都歸自己腰包,買賣的金額也很大,好像也沒人管了。”
林武峰擦好了,把毛巾扔進盆裏。
宋瑩随手撈出毛巾,絞了絞水擦席子,“還是廠裏拿工資好,穩定,舒服,像莊老師那樣當老師更好,受人尊敬,還有寒暑假。”
宋瑩突然想到下午和黃玲有關“不辦呗”的對話,哈哈笑起來,笑完,她告訴林武峰,“今天下午玲姐和我說,筱婷長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莊老師改完卷子能拿點補助,她想等天氣涼快以後把卧室隔一下,問問你有沒有門路買到便宜的舊木頭。”
7月中,脫了一層皮的莊超英回家了,他一進家門,就從妻子處得知了一個好消息,莊圖南考上市重點了,拿到蘇州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了。
兄妹倆都在林家看閑書,家裏很清淨,莊超英長歎一聲,坐在床邊。
黃玲催促丈夫,“你倒是說句話啊?”
莊超英輕聲道,“高興,我是太高興了。”
窗外瓜架下傳來陣陣蟲鳴,莊超英愣愣地聽了一會兒,“一間宿舍住四個閱卷老師,宿舍太熱,晚上睡不着,我們就閑聊,有位老師的妹妹在雲南插隊,他說雲南幾萬名知青正集體要求返城。”
黃玲“啊”了一聲,“可哪有那麽多工作?城裏還有那麽多待業青年找不到工作呢。”
莊超英頗爲傷感,“桦林就回不來了,她在貴州結了婚,也有了工作,不符合知青回城的政策,她回不來了。”
莊桦林是莊超英的小妹,多年前響應國家上山下鄉的号召去了貴州,留在了貴州,已婚,育有一子向鵬飛,黃玲不知如何安慰丈夫,隻能默不作聲。
莊超英重重點頭,“所以圖南和筱婷都要好好念書,書念得好,将來一輩子穿皮鞋,念不好,一輩子穿草鞋。”
莊超英想起一事,“對了,我回家前去了一趟學校。教務處主任和我說,學校覺得我兩次參加閱卷,有經驗、有心得,想把我調到高二畢業班,畢業班任務重,但有利于提職稱,你覺得呢?”
黃玲歎息,“你說到畢業班,有件事,李嬸告訴我,李一鳴和宋向陽這次又都沒考上,李嬸還說了,他倆不打算再考了。”
盡管莊家夫妻倆刻意保持低調,鄰居們還是很快知道了莊圖南考進一中的消息。
吳姗姗和張敏馬上就是五年級畢業班的學生,吳建國動了心思,和張阿妹商量,“我聽說老莊總結了小學語文、數學的難點,圖南跟着複習就考進了一中。”
張阿妹笑笑,“小敏将來可以接我的班,珊珊也上個中專,畢業了國家包分配。”
張阿妹發自肺腑地感慨,“棉紡廠福利多好,食堂、澡堂、幼兒園、小學,女孩子進了廠,找對象都容易。”
吳建國有點猶豫,“國家恢複高考了,大學生一畢業就是幹部。”
張阿妹正在梳頭,聞言Pia地把梳子拍在床頭櫃上,似笑非笑道,“老吳,家裏勉強能吃飽飯了,你那份工資供得起兩個孩子上大學?”
吳建國和張阿妹半路夫妻,各有各的孩子,話說到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吳建國不再作聲。
8月底,蘇州電視台經過近三個月的剪切、編輯,制作了“六一少兒節目”特輯,少年宮從電視台得知了節目播出時間,打電話傳達給了家長。
晚飯後,小巷裏的幾戶人家擠在張爺爺家院子裏看電視——因爲有巷子裏兩個孩子參演,鄰居們都很自豪,張爺爺拉了根長長的電線,把電視搬到了院裏,積極熱心地邀請大家來看。
宋瑩興奮莫名,她提前幾天用糯米、豬油、芝麻做了一闆雪白如雲的雲片糕,準備給大家看電視時邊看邊吃。
電視機前人頭攢動,節目精彩紛呈,雲片糕甜糯,鄰居們邊看邊吃邊唠嗑,其樂融融。
先是大合唱,莊筱婷站在合唱團第一排,認認真真唱完了兩首童謠。
吳建國首先發表意見,“歌唱得好,腮紅打得也喜慶。”
張爺爺大膽提要求,“小筱婷啊,好好練歌,下次站在領唱的位置上。”
張阿妹很喜歡文靜乖巧的莊筱婷,笑着替她辯解,“領唱都是大孩子,筱婷年紀小,以後有的是機會。”
宋瑩難得同意張阿妹的意見,“可不是,一眼看過去,就數咱筱婷最出挑,将來一定能當領唱。”
說笑中,節目開始播放林棟哲的朝鮮舞。
一群孩子們旋轉着載歌載舞,林棟哲打着腰鼓轉到了前排。
林棟哲笑容燦爛,攝影師給了他不少特寫鏡頭。
鏡頭裏,林棟哲嘴裏突然掉出了一個什麽白色的小東西,他一邊敲鼓,一邊低頭彎腰,從地上撿起來那個小東西,試圖放回嘴裏。
攝影師發現不對,立即把鏡頭轉到了其他孩子身上。
鄰居們目瞪口呆,紛紛轉頭看向林棟哲,林棟哲燦爛地咧嘴一笑。
林棟哲正在換牙,兩顆門牙處是個大黑洞。
林棟哲完全不在意大家或驚訝或憋笑的表情,大大方方地咧嘴笑,美滋滋地等着大家誇獎。
張爺爺憋了半天,勉強憋出了一句,“棟哲跳得真……活潑。”
黃玲忍笑,“非常符合兒童節的氣氛。”
其他人詭異地靜默。
一片靜默中,莊筱婷小心翼翼問,“林棟哲,你是不是想把掉了的牙塞回去?”
莊超英實在忍不住,哈哈哈笑起來,吳建國也放聲大笑,衆人如同被傳染,紛紛大笑起來。
林武峰再一次送孩子們去少年宮時,老師叫住他,打趣道,“你家棟哲在電視台都出名了。”
林武峰幹笑兩聲,另一位老師笑着解釋,“我們有個老師在電視台有熟人,特地問了電視台怎麽沒把林棟哲撿牙那一段剪掉?”
第一位老師哈哈笑,“電視台的人回答說,我們節目組研究了半天,最後領導拍闆,那個‘缺牙巴’笑得太燦爛了,他的鏡頭就留着吧。”
】後記
1983年前,高中就兩年,高二就是畢業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