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起車簾,鼻息間的那股血腥氣越發的濃郁。邢如意看着滿地的屍體,眼中水意漸滿,最終化作了一團濃霧。
“如意。”
“師傅,這就是戰争嗎?強者争權,卻讓無辜的百姓去承擔他們争權的後果。這些人,都是我認識的,他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夢想,他們最大的心願,也不過是在這個小鎮子上平安度日,順遂到老。”
眼淚沖破濃霧落在地上,夜風吹起她的衣衫,透着絲絲涼意。
“我們,幫他們入土爲安吧。”狐狸站在邢如意跟前,靜靜地等着她。
過了許久,她才站起來,眼圈兒紅得吓人,一雙手更是涼得厲害。
“這是牛大叔,時常來我家買醬。他最喜歡吃的是牛肉醬,可惜牛家嬸子不喜歡,總讓他把買回去的牛肉醬再拿回來換成黃豆醬。”
“這是蔡大伯,大娘很早就過世了,他又沒有孩子,所以拿我當女兒一樣的疼着。我小時候淘氣,總喜歡溜到蔡大伯的家裏,把他釣的魚偷偷給放回河裏。有好幾次,都把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再後來,他就把釣好的魚直接送來讓我去放,我反而覺得沒意思了。對了,蔡大伯釣的魚,加上我家裏的醬一起烤,特别好吃。”
“這個是王奶奶,我娘說,我小的時候,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王奶奶給做的。我娘雖然會做娘,但卻不會做女紅,連雙最簡單的鞋子都不會縫制。這些年,我跟我爹穿的,都是我娘用做醬的錢買的。”
邢如意一邊說着,一邊哭着,等把那些人都辨認完了,一雙眼睛也都哭腫了。她跑回到狐狸身邊,抓着他的衣擺,使勁的往眼睛上蹭,可越蹭,眼淚就越多。狐狸心疼,卻也想不出别的辦法,隻能蹲下來,将她抱在了懷裏。
“師傅,你不是會法術嗎?你不是很厲害嗎?爲什麽……爲什麽你不出來救他們?”
因爲生死有命,不可逆天。
狐狸在心裏回着,人卻蹲着沒動,任由邢如意的小拳頭在自個兒身上打着。
“如意,對不起!”
“對不起又有什麽用,他們都死了,都死了。”邢如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
狐狸輕輕拍着她的肩頭,輕聲道:“師傅不能救他們,但卻可以讓你親自送他們離開。如意,不要讓他們看見你哭的樣子好嗎?”
說着,他輕輕打了個響指,原本漆黑的夜裏,瞬間多出了許多的螢火蟲來,那些螢火蟲,先是四散的飛着,跟着慢慢彙聚成許多個人形。接着,那些人形一個個變得清晰起來,最終變成了邢如意熟悉的面孔。
“牛大叔、王奶奶還有……還有小狗子。”
“如意乖,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王奶奶笑着走過來,伸手在她的臉上摸了摸:“死了也沒什麽可怕的,不過是換個地方住。再說了,咱們這麽多人一起,路上還能說說笑笑的,就算黃泉路再遠,也不孤單啊。”
“王奶奶。”
“丫頭,能活下來是好事兒,答應奶奶,不要總想着咱們,要好好的活,開開心心的活。人這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再過幾十年,咱們不就又見面了。”
“是啊,咱們總有再見面的時候。到時候,大伯還去給你釣魚,還讓你放好不好?”
“蔡大伯。”
“如意,聽大伯的話,以後多吃點兒好吃的,女娃娃,不能光圖好看,身體好才是真的好。你呀,就得學學你娘。”
“如意。”牛大叔也走了過來,他先是低着頭看了邢如意一陣子,跟着說了句:“日後,若是見了你嬸子,記得離她遠點兒。”
“嬸子怎麽了?”
“她……她不是個好人!”牛大叔艱難的說着。
“如意你不知道嗎?就是她把那些壞蛋帶進來的,我親眼看見的。也是她,讓那些壞蛋來殺我們的。我爹,我娘,我,還有我妹妹,都是被她殺死的。她是壞人,是最大最大的壞人。”小狗子叫着,卻被狗子爹娘捂住了嘴。
“如意,聽你大叔的,以後見了她,躲遠些。”狗子爹娘開口道:“我們走了,你多保重。”
那些熟悉的鄉親們,一個個給邢如意擺手道别,又一個個踩着看不見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裏。終于,連最舍不得她的王奶奶也消失不見了。邢如意呆呆站着,除了冷,沒有别的感覺。
“師傅,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嗯!”
“那些人,真的都是牛家嬸子帶進來的?”
“是!”
“她也是壞人嗎?”邢如意問完,自己先搖了搖頭:“怎麽會呢?從我記事起,她就在鎮子上,她脾氣火爆,跟我娘一樣,最讨厭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她怎麽能是壞人呢?”
“有些壞人善于隐藏自己,爲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甚至可以隐藏很久很久。”
“是爲了銀子嗎?如果隻是爲了銀子,他們爲什麽要殺人,還要殺這麽多的人。搶東西就好了呀。”
“如意,等你再長大些,你就會明白,人心比你所能想象的更爲複雜。”
“人心嗎?”邢如意的眸光暗了下去,她低頭望着鞋尖,有血自腳底蔓延上來:“師傅,我想吃紅糖饅頭了!”
紅糖饅頭,初入口時,是甜的,可越嚼就越覺得甜裏帶着一絲絲的苦。那苦,是蔗糖原本的味道。
半年後……
新月如鈎,靜悄悄懸在枝頭。
邢如意坐在屋脊上,嘴裏還啃着半塊紅糖饅頭。
半個時辰前,她接到了師傅的紙鶴傳書,然後就被那隻呆頭呆腦的紙鶴給引到了這個鎮子。鎮子極靜,沒有打更聲,也沒有狗吠聲,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邢如意跟着紙鶴在這個鎮子上轉悠了三圈,可每一次,紙鶴都會把她帶到這座房子跟前。她問紙鶴,師傅是在這裏嗎?紙鶴呆萌地停在半空中,直到附着在它身上的靈力耗盡,變作一團飛灰,落在石階上。
深更半夜敲人大門,顯然有些不妥,可若是不進去,又不知道師傅是不是在裏面,思來想去,她隻能撸起袖子,爬到了牆上,然後順着牆頭,到了現在坐着的屋脊上。
院子,跟小鎮一樣,都是寂靜無聲的。她認真的數過,整個院子加上偏角的茅廁一共是七間房,從大到小,呈不規則的圓形排列。也就是說,主人的堂屋與茅廁是收尾相接的,隻不過中間隔了一道小門,小門内外又種植了些花花草草,若是站在院子裏,大概瞧不出它竟是這麽個奇怪的格局。
手裏的紅糖饅頭都快啃完了,可邢如意還沒決定自個是不是要從屋脊上爬下去。夜闖民宅,若是沒有找到師傅,而被主人家先給發現了,送到官府,估摸着怎麽也得關上幾天。
微微歎口氣,正打算揭開一塊瓦片仔細看看,結果眼前一亮,坐落在正對面的那間廂房裏的燈亮了。透過紙糊的窗子,邢如意先是看見一名婦人坐了起來,跟着扯開衣裳,将一個小娃娃抱起,揣在了懷裏。
這個畫面,邢如意并不陌生,以前在鎮子上,也時常見到喂奶的嫂子和嬸子們。那時,她常仗着年紀小,湊到跟前去看。現在回憶起來,隻覺得面紅耳赤,有些臊得慌。
因爲這個突然出現的畫面,邢如意将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裏,用手托着下巴,靜靜地看着。耳朵裏,傳來婦人哄孩子的歌聲。歌聲很輕,淺淺地落到她的耳朵裏。聽着聽着,突然覺得這歌聲有些奇怪,前半部分還像是在哄孩子入眠,後半部分,卻像是在歡慶什麽。就在她凝神,打算仔細聽一聽的時候,窗子後面的畫面突然變了。那個原本正抱着孩子的年輕婦人不知什麽時候竟變作了一條大蛇,而那個孩子,則被它用嬸子纏着,正哇哇的大哭。
大蛇張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孩子給吞入腹中。
“蛇妖?”邢如意打了個激靈,含着還沒有吃完的饅頭,就從屋脊上跳了下來。
廂房裏的燈滅了,随後又快速的亮起,緊跟着房門打開,一個抱着嬰孩兒的年輕婦人從裏頭走了出來。看見邢如意,她先是一愣,緊跟着問了句:“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深更半夜跑到我家院子裏來了?”
“你又是誰?”
“我是這家的女主人。”年輕婦人輕輕拍着懷中的孩子:“看在你年紀還小的份上,我不拿你。你走吧,小小年紀,學些什麽不好,偏要學那梁上君子,跑到别人家裏偷東西。”
“女主人?我怎麽瞧着你比我還像是個偷東西的。”邢如意說着,快速拿出一面鏡子來對準了年輕婦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鏡子照到年輕婦人的身上,她下意識用手擋住了臉,僅露着的那半隻眼睛裏顯出了厲色:“這鏡子,你是打哪裏來的?”
“師傅給的,你想要嗎?”邢如意晃晃手中的鏡子:“可惜,我舍不得給你。”
邢如意手中拿着的這面鏡子,便是當初莫須有送給她的那面,可惜,她幾經輪回,早就忘記了。
(本章完)